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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说到女人,他也不再为阴麻子和塌鼻子辩护了。只要我说谁好看,他就认定那是天仙。只要我说谁难看,她就说那是妖怪。他常常在我身边游转,似乎秣马厉兵等待我提出新的话题或要求,他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投入新的拍马屁大战。

他便及时惊叹一番:“史铁生还用说吗?那是什么工夫?那是什么境界?你看他坐在轮椅上的照片,完全是一座佛么。好些人吹日本的三岛尤纪夫,比起史铁生来,那个小日本算个卵呵?”

这一天,我在读一份资料,眼角余光隐隐感觉一团黑影压过来,回头一看,只见他两眼发直,操着一把剪刀,盯住我的天灵盖。我大叫了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栽倒下来。“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说史铁生的小说写得不错。

他指着我的头:“陈主任,你有好几根白头发了,我给你剪一剪吧。”

他立即拍马出阵声讨可口可乐:“什么玩意儿?一股中药味,弄不好还是他奶奶的一些阴沟水,掺了点洗厕剂,哪比得上中国的茶?有些人就是爱赶时髦,以为美国佬放个屁也是香的,你说这可恨不可恨?”

“你你你怎么不打个招呼?”

我说茶比可口可乐好喝。

“对不起,我怕打扰你。”

他对我百般逢迎,一有闲就抢着帮我涮茶杯,擦单车,倒烟灰缸,有时还塞上两包香烟或几只水果以讨欢心。对我的任何讥讽或牢骚,他都圆睁大眼夸大其辞地响应和拥戴。

“我不需要你剪,你站开!”

我对周围的人都心生疑虑,尤其无法容忍周中十这家伙在我身旁接电话,抄文件,填报表,整理报纸,甚至读棋谱或者抄写钢笔字帖。他的一声咳嗽,都可以让我大惊失色,吓出一身冷汗,好半天还心跳过速张皇四顾。当然,我总是看到他一张笑脸,看到这张脸上的几分尴尬甚至几分愧疚。有意思的是,自从他知道我的噩梦以后,他工作上变得卖力多了,办事的差错也大为减少,不仅不再丢三拉四,而且去政府部门办什么事,总是又快又好,连财务部和出口部那几位女士也跑不下来的批文,也常常求他出马相助,由他三下五除二地搞定。对这样的员工,我还有什么话说?大家还有什么话说?

“对不起……”

我觉得他们全在胡说八道。我现在根本不是无事生非。我要的是起码的安全感,而且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危险就在身边。不是吗?我的抽屉显然被什么翻过,我的钥匙奇怪地失踪然后又突然出现,我还在街上不止一次感觉到被人跟踪……这一切难道是偶然的?

“你吓死我了!”

无论我再怎样打电话,公安局都不再理睬,有次对方还大骂了一声:“倒颠!”这在海南话中就是走神的意思,神经病的意思。同事们也觉得我脑子有了毛病,见到我时眼中总是透出犹豫和戒备,打量我脑袋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个劣质冒牌货。一位公司副老总也找我谈话,要我休息一段,去外地度个假,还不无阴险地提到天麻、安眠药、心理医生一类混账东西。

“我不是有意的……”

他气呼呼地走了。

他抱愧地笑了笑,怏怏地走回去。

我连忙据理声辩,说这哪里只是个梦?即便事情是从一个梦开始,但看看这一个现场,看看这么多物证,一次真正的谋杀并不是没有可能……但嫩萝卜根本不耐烦听下去,眼睛老看着天边一朵云,最后还是耐心地向我讲解了一番国民生产总值的意义,希望我再不要胡搅蛮缠。

我余悸未消,发现桌上一瓶墨水已被打翻。墨水漫流半个桌子,把几位同事辛辛苦苦一个月做出来的资料泼染得一塌糊涂。天呐,我望着桌上这场黑色的灭顶之灾,觉得自己弃文从商的兴趣和信心,全被这一片黑色给埋葬了。

他把台灯架愤愤地一扔:“同志,你们怎么能开这样大的玩笑?做个梦也来报案,是不是看个电影也要来报案?以为我们闲着没事干?同志,我们都在为四个现代化作贡献,大家都很忙。你明不明白?现在海南岛是全国面积最大的经济特区,今年国民生产总产值应该达到……”

小周赶紧找来抹布抹桌子,两手在哆嗦,神情特别慌乱,不小心撞翻茶杯,还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盖。“陈主任,我确实不是有意的。”他一遍遍解释,“千真万确,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想给你铰掉两根白发。千真万确,我只是……”

“这不是梦。我怎么说呢,这事可能是梦,也可能……”

我气得拂袖而去。

他指着台灯架上的刮痕,“这也是你梦到的?”

这一天,听说他没吃中饭,听说他一直神色恍惚,最后找到了会议室里一只红头蜥蜴,似乎找到了自己一切不安的根源,找到了可以狠狠报复的对象,然后大张旗鼓全力追杀。他从桌边追到桌下,再追到墙角,追到卫生间,一口一句他奶奶的,不获全胜决不甘休。他宰杀了一只,同时发现了更多,面对鬼头鬼脑的众多仇敌完全没法压抑胸中怒火,卷起袖口冲着同事们大喝:“快,找根铁棍子来!”有人递了一根铁棍过去。他便用铁棍捅破了柜门,用铁棍撬开天花板,用铁棍敲碎了玻璃窗,用铁棍捅破沙发的包皮,挑得里面的泡沫絮腾跃四溅。到最后,他咬牙切齿,一连掀倒两张办公桌,狂暴地推开上前劝阻的同事,用铁棍猛刺已经上了墙的红头蜥蜴,戳得墙灰一块块崩落下来。

我说确实是梦。

已有七八只红头蜥蜴的尸体整齐排列在地上了。他顶着一朵蛛网走来,吮了吮手背上一道血痕,见血淋淋的尸体还在扭动,又从开水房提来一桶沸水,把蜥蜴逐一下到沸水里去。水中发出嗞嗞嗞的声响,一条条尸体立即发白并且开始胀大。周中十似乎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咯咯咯地狞笑起来。

我向警方报告了这件事。一位年青警察来了,嘴唇上披着浅浅的茸毛,口里嚼着口香糖,一看就是那种刚走出校门的嫩萝卜。他接受我满怀期望的倾诉,不时认真地点头,使我的举报愈来愈详尽而且条理清楚推论有力。他把公司包租的楼房前后左右细看了一遍,尤其把门厅、走道以及值班室反复勘察,还拍下几张照片。但他检查破台灯的时候,听我说到梦,立刻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梦?”

屋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尸臭。

只有周中十是一个疑点。据他自己说,他当晚本来是提刀去砍钓鱼竿,但途中遇到一位以前的女朋友阿丽,便双双进了酒吧。他被那小娘们又骗去几十块钱,气恼得菜刀都丢了,然后只得去南洋公司找另一个朋友借钱。可是,那位女子住在哪里,有没有电话号码,他却说不上来。他说他忘了,一会儿又改口,说他一直不敢问对方——这些说法都难以置信,听上去漏洞百出。

女打字员捂住鼻子愤怒谴责:“周中十你倒颠?你看这办公室成了什么样子?”

我暗暗查访,而且基本查访清楚了,在我险遭谋杀的那个夜里,熟人们大多行为举止正常。尤其男人们无非是逛宾馆看电视搓麻将喝小酒,再回家与老婆抬抬杠吵吵架,与他们的昨天前天前前天没有多少差别。他们的活动都有旁人证明。公司保安也说,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可疑情况,既没有陌生人出入,也没发现任何办公室有反常动静。

小周平时对女打字员最为友好,经常教她下象棋,眼下却完全像变了个人,恶狠狠地大吼:“我怎么样?我怎么样?我看见这些家伙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