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吧,我要说出一个结论,虽然我根本不相信这个结论,觉得它荒谬绝伦可笑至极,虽然你也完全可以对它嗤之以鼻,不把它当回事,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我遇见的杀手——”我停了停,下决心说出结论:“有点像你呢。”
他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是说,还真有人……”
“我?”他哈哈大笑,咯咯咯地五官挤成一堆,但笑着笑着突然收声,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两眼直楞楞地冲着我。
“是这么回事。我不是给你说过一个梦吗?对了,就是那个噩梦。我后来发现,那并不是一个梦……”
“小周,你的夹克是怎么破的?”
“陈主任,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瞪大眼。
“夹克?我夹克破了么?”
“我们近来都忙,交流得不多。我想,也许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你可以坦率地对我说出来。”
“值班室怎么留下你的脚印?还有——”我亮出掌心里的一颗扣子。
“意见?”
“陈主任,您吓糊涂了吧?”他吃饭的筷头在哆嗦,急得有些结结巴巴:“你怎么把一个梦当真?再说,我是怎么进公司的?你是怎么关心我的?我们非亲非故,但你给我找了工作,还为我找对象出谋划策,说实话,我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他眼球膨大而突出,经眼镜片一放大,竟有铜铃般大小,似乎很快就会双双滚落,需要当事人手忙脚乱满地寻找。
“这样说吧,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你吃饭,别急别急。我不是说过吗?你不要把它当回事。”
“昨晚?看电视呵,逛逛呵,睡觉呵。没做什么。这鬼蚊子。”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陈主任,你可不能拿一个梦来冤枉我。我要是对你有半点歹心,我情愿去汽车下轧死……”
“小周,你昨晚干了什么?”
“你吃饭。我只是说说而已。”
“哦,你喝茶,抽烟。”
我有点后悔,也许不该前来说梦,更不该盘问他的夜间活动,让他吓得语无伦次而且眼球暴突得这么大。倘若吓出了高血压或神经官能症,吓得他一赌气跳了楼或抹了脖子,我该当何罪?不错,扣子是他的,但不可能是前几天他无意中掉在值班室的么?脚印像是他的,但穿四十三码球鞋的人岂止他一个?……这样想来,似梦非梦的黑影在我的记忆中有些模糊了,也不太像小周了。
“是有事。”
他母亲此时从里屋走出来,问儿子:“菜刀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再次发现了油饼,立刻命令母亲赶紧把这些丢人现眼的东西拿走。
周中十闷声闷气地说:“什么菜刀?”
他们总要为这个魏跛子的棋坛地位问题纠缠一阵。这天夜里,我照例与老人谈了谈魏跛子,直到周中十满头黑汗地回家。
周母说:“你记性给狗咬去了?你昨晚上把菜刀塞在书包里拿走了。害得我今天没刀用,好不方便。”
今天,他入夜还未归窝,我已在他家里坐了个把时辰。他母亲是个工人,住在破旧的工厂宿舍,每见儿子的同事上门,必轰轰烈烈地打酒,有时还买上一堆油饼,毫不讲理地往你嘴里塞。她对儿子的同事一律称“领导同志”——包括司机也包括厨房伙夫。说得高兴了,她必定喜滋滋地向领导同志展示儿子以前获得各种奖证、成绩单、图画作品以及一张儿子上台扮演小白兔的剧照。她宣扬儿子的聪明,断定他的象棋水准全区第一。小周总是红着脸来呵斥她赶紧去做饭,坚决纠正浮夸,说他连电机厂的魏跛子都下不过,还谈什么第一?她便一口咬定魏跛子不行。小周则说你老懵癫的晓得个什么?
“我把菜刀拿走了?”
我只好找烟来抽。
“你看你,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你姓什么。”
他猛拍桌子一掌,拍得我有点莫名其妙。
“对对,我好像是拿了刀出去……我是去砍钓鱼竿吧?”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赞同,他伸伸舌头,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五楼那个泰国佬真他奶奶的有钱,输了六万港币眼睛都不眨一下。人比人,气死人呵。”
“你的钓鱼竿呢?”
我当然指的是从四楼下来要一楼的人去五楼看水之类。
“是呵,我的钓鱼竿呢?”
旁人都有点想法,互相交换着眼色。我事后也告诉小周,我们这里毕竟不是私人公司,有制度有纪律,尤其是上班的时候不可随便离岗。假如碰到什么私人要求,该说不的时候要说不,不必过于牵就。
“死鬼,快鸡叫了你才回来,晓得你搞什么鬼?”
小周唯唯允诺,放下正在吃的油条,一个健步蹿出门去。
听到这里,我已经毛发倒竖。周中十昨夜带刀出去干什么?真是去砍什么钓鱼竿?但他刚才不是说他昨晚去了什么南洋公司?而且他为什么眼下突然脸红和手颤?
有一次,小周刚刚给她拎回煤气罐,五楼出了问题,顺着楼梯漏下一些水来。她住在四楼没上去查看原因,却着一身大花的睡袍荡下楼来,荡过饭厅与停车坪,边抹唇膏边唤小周去五楼:“看什么家伙在那上面乱放水。”
他看了我一眼,失手之间碗筷砸在地上。“我我我我没没有撒谎,陈主任,我我我昨晚确实去了南洋公司……”他猛扑上来抓住我的手,“我只是在路上碰到阿丽,就就就跟她鬼混了一阵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上班就被牟总的妹妹叫走,去帮她退换什么沙发。那女人对家具新潮总是了若指掌,时常对照先进找差距,深入研究着如何少花钱或不花钱使家里面貌日新,使自己活出点广告中的劲头,因此经常传小周去帮她做这做那。她离婚寡居,兄弟侄儿不少,朋友也不少,但似乎都不被她器重,还是唤小周唤得顺嘴,引起了公司里很多闲话。“周中十不是那娘们的家奴吧?”有人曾经这样问过我。
我已经不想听他啰嗦,“我没说你呵,你吃饭吧,吃吧。”
周中十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回来。很多电话来找他,都扑空。隐藏在电话那一端的人都口音陌生,神神秘秘地不说出自己的名字,殊为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