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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咕咕——我还听到了响亮叫声,抬头一看,是几只肥硕的红头蜥蜴倒贴在高墙,正冲着我眼珠一轮,似乎把什么事已经算计好。

我继续在房间里搜索,对一种陌生的混乱百思不解。比方椅子倒在地上,桌上的烟灰缸也翻了,烟头之一溅到半碟豆腐干中。这一切发生在昨晚上?然后,我找到了一颗似曾相识的扣子,在桌面和床沿还摸到两处刀痕,其中虽有一处是旧痕,似不足为证,但另一处明显是新痕,刀刃撬起的一条木刺发出清新木香。我察看地面,发现那里有几个泥灰脚印,是某种皮鞋的底纹,约摸四十三码大小……我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我的噩梦并不是梦?而是实有其事?

“小周——”我大喊。

小周帮我找肥皂。他长手长腿,干什么都可先人一步,只是有点粗心,眼睛又近视,结果把皮鞋油当肥皂拿来了。我笑他添乱,重新去找肥皂。在这一过程中,我发现值班室里的情形有些异样。一些报纸杂志乱堆在桌上。床头灯躺在墙角,电线已崩断了。捡起来细看,铁灯罩被砸瘪了一块,铁灯架也有漆皮剥落的一道刮痕。灯泡当然早就没有了,玻璃碎片撒满一地,踩起来吱吱嘎嘎响。昨晚睡觉前我没用过这盏灯,难道它一直是这个样子?

小周不在了,大概去了别的办公室。只留下一件夹克搭在椅背上。

我一愣,自觉梦话又出来了,不免有些滑稽。我决定去洗一把脸。

我想抽支烟,稳定一下情绪,但发现自己的烟盒空了,便去小周的衣袋里共产。更重要的事情在这时候发生了:我不经意地瞥见他夹克上拉开了一道口子,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动,竟联想到昨夜里搏斗中的布裂声——不正是可能挂破了一件夹克?再想想,四十三码大小的皮鞋,公司里不正是只有小周才是这样大的脚?……我太希望脚印大一点,或小一点,但它们偏偏就是如此分寸准确,把我的思绪锁定在一个熟人。

小周想了想,又把一张脸笑烂:“有意思,有意思,你还把梦当真呵?你还硬想找出杀人犯?那也容易,你再睡一觉就是。这一次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怎么可能?我急忙忙把昨夜的黑影来与小周比较。结果,我不得不惊异而痛苦地承认,不管怎么比,不论是比个头还是比体态,怪不得它让我眼熟——其实它最像小周。

“这钥匙是不是掉过?或者被人拿去配过钥匙?昨晚上很奇怪,我睡觉前把门关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影子就进来了……”

小周名叫周中十。

“门钥匙就一片,你不是拿着?”

周中十绝不可能对我有歹心。这不仅仅因为他刚才还为我泡茶和找肥皂,还因为他是公司员工们公认的大好人,在我的感觉中——甚至是个好孩子,很适合当中学生的副班长,很适合唱唱儿歌,背上书包和制作航模,去大街上宣传爱国卫生运动。长出喉结、胡须乃至生出长长的皱纹,对他来说都是超前的负担,是派给他一个不合适的角色。我想他揣着大学毕业文凭却长久失业,就是扮演成年人必然的失败。但他披挂着喉结和胡须就得继续演下去,即便加上香烟和酒瓶这些道具以及恋爱和赚钱这些台词,也仍然演得力不从心。他曾给一个大饭店打杂,混了十多天就被辞退。又卖过一段报纸,结果以大亏本结束。我是在公交站偶然遇上他的,见他捧读一本象棋棋谱,便搭上了腔。后来他找我下棋,顺便送了几首他写的诗给我看,应该说,字里行间透出一种灵秀和天真。当公司要聘用一位秘书的时候,我很自然想到了他的名字,极力推荐他的厚嘴唇和满口白牙,推荐他一笑就笑得差点要咳嗽的单纯。

“我是指门钥匙。”

他来公司上班以后十分高兴,痛恨自己的字太娃娃气,经常埋头抄习钢笔字帖,抄得得意了,骂一声他奶奶的,伸一个大懒腰,用五音不全的直嗓门引吭高叫——实在不像是高歌——把一支歌用五六个调门串成一气,唱得顺顺溜溜如入无调之境。如此虎狼嚎一番以后,他极力号召同事们随他去卡拉OK。

“钥匙?让我找找。柜钥匙,左抽屉钥匙,中抽屉钥匙……”他在衣袋里掏来掏去。

他第一次领到年终奖时,买饮料买烟款待众人,连厨房阿婆来送开水,也被他气势汹汹地塞一包洋烟过去。他把钱都交给母亲存起来,宣称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说他父亲他爷爷也没一次拿过这么多钱,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真是太可爱啦。

我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值班室的钥匙有多少片?”

对于这位本质上的中学副班长来说,他不能说是很能干。丢钥匙、失文件、早上睡过头、买东西被小贩欺骗、用洗厕剂来洗茶杯之类的事屡有发生。有一次,他换一把门锁,居然不知道可以用螺丝刀把旧锁从门上拆卸,而用锤子凿子去撬,干得怒气冲冲且满头大汗,一口一句他奶奶的。幸亏被人发现,才保住了木门免遭毒手,没被撬出个大开花。要是让他继续干下去,他说不定一气之下会把整个大门砸掉。

小周很佩服C的新派小说。其实我老婆虽然对辣炒肚丝耿耿于怀,事后读C的作品,还是给予佳评。我也许不该随便猜疑他们心目中的天才。

上面派到公司来的牟总经理曾对我说:还算个人吗?要不是看你的面子,老子早把这家伙炒一百次了。

小周哈哈大笑,鼻子把眼镜架一拱一拱,脸上笑纹交叠,像一条毛巾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不可能,不可能,他们都出国了,都花洋钱了,谁还会记得那件小事?再说你当时也没亏待他们,管吃管喝十几天哩。”

言下之意,他是在照顾我与小周之间的私情。

我引述老婆听来的另一些民间真理: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十商九奸或者大忠似奸等等。比方说那次C作家他们来,我没借钱给他们,不就招恨了吗?

我有什么私情呢?不就是同他下过几盘棋吗?我既不是他舅舅也不是他姨父,连邻居也算不上,不就是对他有一点同情吗?

他说你这样有人缘,谁会来杀你?

我暗暗为小周着急,也多次暗示他须明白自己的处境,今后办事务戒错漏,否则真过不了牟总那一关。小周听我这一说,连连点头,连连搓手,说陈主任你放心吧,我一定再不会让你们失望了。但接下来一切还是不大见起色。他负责去跑一个普通的批文,忙碌了个把星期,反复了三次,取回来的批文仍然牛头不对马嘴。我瞒着牟总催他拿去重新办,还把可能出错的细节再次一一解说和教练。他信心十足地点头:“好,好,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说着就去翻时尚杂志。

我把梦中的情节说了一遍,还说那黑影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眼熟。

我觉得他简直不知死活,大喝一声:“现在就去!”

他瞪大眼。

屋子里发出嗡嗡嗡的回声。

我说昨晚没有睡好,做了个噩梦。

他脸变白了,不吭声了。他准备出门,去换鞋,喝开水,戴墨镜,两条腿晃晃荡荡地在地上划着步子,临出门还斜探出身子把桌上某张报纸瞥了一眼,鼓起嘴唇吹出一线长长的口哨。大概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这其实是他极度紧张的神态——如果注意到他换鞋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在大声唱着歌。

他走了。我又难免有几分担心,怕刚才我脸色太难看,要是吓得他骑车走神撞上了汽车如何是好?平时就是没有吓着他,他每个月也得被交警罚几次的。

小船儿推开波浪……

还算好,他平安地回来了,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居然还没吃午饭。他一心不可二用,想着干活就没法想到吃饭。如果你因此埋怨他,他会很奇怪,并坚决不认为误餐算什么事。他开始泡方便面。我随意地与他说了几句,比方说说最近的一部电影,希望他明白我刚才对他毫无恶意。

让我们荡起双桨,

他似乎是完全明白的。说得高兴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些美女画片,考一考我的审美观。他是个苛刻的女色鉴赏家,而且所倾慕的女子必定独具一格,有点阴麻子,有个塌鼻子,或者有点其它的困难,令同事们不可理解。他堕入情网时,办公桌边的墙上必定出现这些不对劲的女星画片。一旦他有了失恋嫌疑,画片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必是一些警句,是满墙的骇然悲怆,诸如“人对人是地狱”,“爱情是美丽的骗局”,“泣血哀嚎在山谷里回荡”,“我是一头负伤的狼,舔干自己的血迹”,等等。

眼下我接着往下写吧。我得写写这个骑车来的小周,让他尽快进入故事。他是公司办公室一秘书,这一天上班特别早,一来就尽职尽责地扫地,擦桌椅,浇浇花,顺便帮我涮了茶杯,重新泡上了一杯热茶。他问我昨天晚上看了电视里的足球赛没有,然后对六号球员的一个臭球怒不可遏。

那一段,他必定黑脸,冷目,沉默,独来独往,使你怯怯地不敢去找他搭腔,怕触发他的什么狼威。

写到上面时我半途而废,连打标点都没打一个。因为我刚写到这里,窗外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把我的回忆和写作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