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道台说:“这事是人命关天,况且凶手又是外国人。湖南省的阔人又多,不如先把官场上为难情形告诉他们,请他们出来替官场帮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认做官场也同他们一气,但是如今我们说定这外国人一个什么罪名,领事决计不答应。此时却要用着他们绅士、百姓了。等他们大众动了公愤,领事自然害怕。再由我们出去压服百姓,百姓晓得我们官场上是帮着他们的,自然风波容易平定。那时节凶手的罪也容易定了。百姓自然也没得了。外国领事还要感激我们。内而外部,外而督、抚,见你有如此才干,谁不器重!”主意打定,立刻就想坐了轿去拜几个有权势的乡绅,探探他们口气,好借他们做个帮手。
原来这事全是单道台一个的主意。他同抚台说:“我们长沙并没有什么领事。这个外国人是为游历来的,如今倘若不办他,地方上百姓一定不答应。想来想去,这凶手放在县里总不妥当。不如把他软禁在职道局子里,不过多花几个钱供应他。等到他本国领事回文来,看是如何说法,再商量着办。”抚台连说:“很好。”所以单道台立刻就派人到首县里去提人的。当下局子里有的是翻译,立刻问他:“是那一国的人?甚么名字?”幸亏邻省湖北汉口就有他该管领事,可以就近照会。马上又回明抚台,详详细细由抚台打了一个电报给湖广总督,托他将情节告诉他本国领事。
正待上轿,已有人前来报称:“众绅士因为此事,说洋务局不该不把外国凶手交给县里审问,一齐发了传单,约定明日午后两点钟在某处会议此事。”
回到衙门,地保出去追问苦主,方才晓得是豆腐店的儿子,是个小户人家,后来又问到外国人,首县急了,齐巧院上派人下来,说:“把外国凶手先送到洋务局里安置。再商办法。”首县闻言,如释重负,赶忙前去验尸,提问苦主、邻右,叠成文书。
单道台听了,马上三步并做两步,又吩咐轿夫快走。什么叶阁学、龙祭酒、王侍郎,几个有名望的,他都去拜过。见了面,头一个王侍郎先埋怨官场上“太软弱,不应该拿凶手如此优待”。好个单道台,听了王侍郎这番说话,连说:“这件事职道很替死者呼冤,一定要禀明上宪,好替百姓出这口气。”王侍郎道:“既然晓得百姓死的冤枉,极应该把凶手发到县里,叫他先吃点苦头。”单道台凑近一步道:“大人明鉴,我们做官的人只好按照约章办理。无论他是那一国的人,都得交还他本国领事自办。但是职道却有一个愚见,这个凶手如今无故打死了我们中国人,职道很盼大人约会大众帮着出力,等到领事来到此地,同他竭力地争上一争。倘若争得过来,一来伸了百姓的冤,二来也是我们的面子。”一席话竟把王侍郎一班绅士拿单道台当作了好官,登时传遍了一个湖南省城,竟没有一个不说他好。
又过了些时,首县禀报上来,有一个游历的外国人,因为上街买东西,有些小孩子拉他的衣服笑他。那洋人就把手里的棍子打那孩子,过了一会子就没有气了。那个孩子的父母上来要扭住外国人。外国人急了,举起棍子一阵乱打,街坊上众人起了公愤,一齐捉住了外国人,拿绳子将他手脚一齐捆了起来,穿根扁担,把他扛到首县喊冤。首县因想:“外国人不是我知县大老爷可以管得的。”立刻吩咐一干人下去候信。抚台晓得是交涉重案,马上传单道台商量办法。单道台问:“打死人的凶手既是外国人,到底那一国的?可以照会他该管领事。”首县见问,说道:“卑职来的匆促,却忘记问得。”抚台骂他糊涂,叫马上去查明白了再来。首县无奈,只得退去。
单道台又恐怕底下聚了多少人,倒反棘手。过了一天,因为王侍郎是省城众绅衿的领袖,于是又来同王侍郎商议,先说:“接到领事电报,一定要我们把凶手护送到汉口,是职道同抚宪说明,一定不答应他。现在抚台又追了一封电报去,就说百姓已经动了公愤,叫他赶紧到这里,如今还没有回电来,卑职所以特地过来送个信。总望大人传谕众绅民,叫他们少安毋躁。所虑官场力量有时而穷,不得不借众力以为挟制地步。大人明鉴,只可有其名而无其实。倘或聚众人多了,外国人有个一长两短,岂不是于国际上又添了一重交涉么?”
单道台诺诺连声,告退下去。回到文案上,朝着崇二模糊一班人说道:“你们不要瞧着做官容易,伺候上司要有伺候上司的本领。”崇二模糊道:“依着卑府是要在那写错字的旁边贴个红签子送上去,等他老人家自己明白。”单道台道:“这个尤其不可。只有殿试、朝考,阅卷大臣看见卷子上有什么毛病,方才贴上个签子以做记号。我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晓得?如今我们做他下属,倒反加他签子,赛如当面骂他不是?”
此时王侍郎本系丁优在家,刚刚服满,颇有出山之意。一听这话,深以为然。连称“是极”。等到单道台去后,他那些乡亲前来候信,王侍郎只劝他们不可聚众,不可多事,将来领事到来,抚台一定要替死者伸冤。众人自然没有不听的,果然一连平定了三天。
等了半天,打听得抚台一个人在签押房里,他便袖了这件公事,一个人走到抚台跟前,正见抚台坐在那里写信,没有听见。他便也不敢惊动,一站站了一点钟。抚台猛把头抬起,才看见了单道台。问他:“有什么事情?”单道台至此方才卑躬屈节的口称:“职道才进来,因见大帅有公事,所以不敢惊动。”抚台让他坐。然后慢慢地提到公事。倒是抚台先说:“昨天的一件什么事,不是叫他们照办吗?他们今天又上来问我。”单道台道:“非但他们糊涂,职道实在亦糊涂得很。就是昨天那件公事,大帅一定晓得这外国人的来历,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大人明鉴万里,所以替他们改正过来的。”就在袖筒管里把那件公事取了出来,双手奉上。抚台接过公事,忽然笑道:“这是我弄错了,他们并没有错。”单道台故作惊惶之色道:“倒是他们不错?”立刻接过公事,一面点头,一面咂嘴弄舌的,又说道:“果真是法国人。不是大帅改过来,职道一辈子也缠他不清。”抚台道:“这事已耽误了一天了,赶快催他们去办罢。”
等到第四天,领事也就到了。地方官接着,自不得不按照条约以礼相待,预备公馆,等到讲到了命案,单道台先同来的领事说:“我们中国湖南地方,百姓顶蛮,都是些有本事的。他们为了这件事情,百姓动了公愤,一定也要把凶手打死,兄弟马上禀了抚台,调了好几营兵,才得无事。不然,那凶手还能活到如今等贵领事来吗?”领事道:“这个条约上有的,本应该归我们自己惩办;倘若被百姓打死了,我只问你们贵抚台要人。”单道台道:“这个自然。百姓听见贵领事要到此地,早已商量明白,打算一齐哄到领事公馆里,求贵领事拿凶手当众杀给他们看。百姓既不动蛮,不能说百姓不是。不知贵领事到了这个时候是个怎么办法?”
此时单道台只见文案提调、候补知府旗人崇志,绰号崇二模糊的,还没有散,便道:“崇二哥,快过来!”崇二模糊忙问:“何事?”单道台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道:“现在只有托你二哥明天拿这件公事另外写一分,请他老人家的示,料想闹错过一回,断乎不会回回都闹错的。”崇二模糊忙道:“回大人的话。这件公事,大帅今天才发下,明天又送上去,又该说咱们不当心了。”单道台发急道:“我们文案上碰个钉子算什么?总比你当面回他说大人写错了字的好。”崇二模糊只得依他。等到了第二天送公事上去,抚台一面后来又翻到这件,忽然说道:“这个我昨天已经批好交代单道台的了。”崇二模糊说是“单道说的,还得请请大帅的示。”抚台于是又重批一条。谁知那个法国人的“法”字依旧写成英国的“英”字。一误再误,他自己实实在在未曾晓得。等到下来,单道台只是皱眉头,也不便说什么。
领事一想:“现在我们势孤,倘真百姓闹起事来,也须防他一二。”但面子上又不肯示人以弱,说道:“兄弟马上先打个电报给我们的驻京公使,赶快派几条兵轮上来。倘若百姓真要动蛮,那时敝国却也不能退让。”单道台正言厉色地说道:“贵领事且不要如此说法。敝国同贵国的交谊,固然要顾。然而百姓起了公愤,就是敝国政府亦不能禁压他们,何况兄弟?贵领事未到,都是兄弟告诉他们听:‘将来领事到来,自能秉公办理。’今天初到这里,他们已聚了若干的人,想来问信,又是兄弟拿他们解散。如今各事且都丢开不讲,但说这个凶手,论他犯的罪名是‘故杀’,照敝国律例是要抵拟的。但不知贵领事此番前来,作何办理?”领事道:“就是故杀,敝国亦无拟抵的罪名,大约不过监禁几个月罢了。贵国的人口很多,打死一个小孩子值得什么?还怕少了百姓吗?”单道台一听,微微一笑,暂别过领事,又回到王侍郎家里,把他见了领事,如何辩驳,如何要求,添了无数枝叶。后来大众问他:“到底办这外国人一个什么罪名?”单道台道:“这个还要蹉磨起来看。”
有天抚台为了一件甚么交涉事件牵涉法国人在内,抚台写错了,写了英国人了。抚台拿着这件公事同他商量,他明明晓得抚台把法国的“法”字错写做英国的“英”字,他只随着嘴说:“极是。”便发到洋务文案上照办。几个洋务文案奉到了这件公事,自然是分头赶办。等到细校对起来,法国人的事牵到英国人身上,然而抚台写的字不敢提笔改,只得捧了公事上来请教老总。单道台道:“这个我何曾不晓得是中丞写错。但是我们做属员的如何可以显揭他的短处?”
单道台此时也深晓得领事与绅士两面的事不容合在一处的。但是面子上见了领事不能不说百姓如何刁难,如何挟制。“如果不是我在里头弹压他们,早晚他们一定闹点事情出来。”见了绅士,又做出一副慷慨激烈的样子,说道:“我们中国是弱到极点的了!如今我们还没有同他为难,听说他要把诸公名字开了清单,说是这桩命案全是诸公鼓动百姓与他为难,拿个聚众罪名轻轻加在诸公身上。”几个绅士听说要拿他们当作出头的人,早已一大半都打了退堂鼓了。因此几个周转,领事同绅士都拿单道台当做好人。
且说这位观察公,姓单号舟泉,是正途出身。俗语说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八股做得精通,自然办起事来亦就面面俱到了。自从接了差使之后,一天到晚真正是日无暇晷①,他更有一种本事,是一天到晚同抚台在一处,从来不作兴说一句“不是”的。
当下拿凶手问过一堂,定了一个监禁五年的罪名。据领事说,照他本国律例,打死一个人,从来没有监禁到五个年头的,单道台还极恭维领事,说他能顾大局,及至他见了绅士,依旧是义形于色地说道:“虽然凶手定了监禁五年的罪名,照我心上,似乎觉得办的太轻,总要同他磋磨,还要加重。”这番话不过姑妄言之,好叫百姓说他一个“好”字。至于绅士到了此时,一个个都想保全自己功名,倒反掉转间来劝自己的同乡说:“这位领事能够把凶手办到这步地位,已经是十二分了。”百姓见绅士如此说法,大家谁肯多事?
只因这一番作为,抚台深感首府斡旋之功,未久就保荐他人才,将他送部引见,仍归本省补用,第二天就委了全省学务处、洋务局、营务处三个阔差使,又兼院上总文案。
一天大事,瓦解冰销,竟弄成一个虎头蛇尾。只有单道台却做了一个面面俱圆。抚台见面夸奖他,说他能办事。领事心上也感激他弹压百姓,没有闹出事来。见了抚台亦很替他说好话。至于绅衿一面,一直当他是回护百姓的,更不消说得了。人家问他有甚么诀窍。他笑着说道:“此是不传之秘,诸公领悟不来,说了也属无益。”人家见他不肯说,也就不肯往下追问了。
抚台见手谕贴出了两天,没有说话,便按照着首府的详文办理,一面已把前天所考的府、厅一班分别等第,榜示辕门。凡是首府开进来的单子,想要攻讦他儿子妻舅的几个名字一齐考在一等之内,三名之后。这班人得了高第,无不颂称中丞拔取之公。次日一齐上院叩谢。其实弄到后来,前三名仍是抚台的私人。第一名委了一个缺出去,二三名都派了一个差使。三名之后,毫无动静,空欢喜了一阵。
又过了些时,领事因事情已完,辞行回去。谁知这回事,当时领事只认定百姓果然要闹事,幸亏单道台压服下来。过后想想,心总不甘,于是全归咎于湖南绅衿。又说抚台不能镇压百姓,至于几个为首的绅衿,开了单子,禀明驻京公使,请公使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诘责,定要办这几个人的罪名。又要把湖南巡抚换人。因此外国公使便向总理衙门又多出一番交涉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首府会意,回去叫人先把那个枪手教导了一番话,然后自己亲提审问。回来就把枪手当作疯子,定了一个监禁罪名。“候补知府某人,委系有病,虽讯无资雇枪手等弊,究不能辞玩忽之咎。”各等语。抚台得了这个禀帖,第二天传发出一道手谕贴在府厅官厅上,说:“本部院凡事秉公办理,此番钦奉谕旨考试属员,乃候补知府某人,临期不到,已难免疏忽之愆。复经当场拿获疯子某某,其时众议沸腾,是以特发首府,严行审讯。旋经该府讯明某守是日有病,某某确有疯疾。确能指出枪替实据者,务各密告首府,一经证实,立即按律严惩。本部院有厚望焉!特谕。”这个手谕贴了出来,竟有两个人写了禀帖去交给首府代递。次日衙期,头一个上来拿禀帖交给了首府。首府大略一看,慢慢地讲道:“事情就是兄弟也晓得并不冤枉。但是一样,谁不晓得他是抚台少爷的亲戚,我们何苦同他做这个冤家呢。”大家想想不错。有些禀帖还没有出手的一齐缩了回来。就是已把禀帖交给首府的,也把那禀帖收了回来。首府又细加探听,内中有几个心上顶不服的,把他们的名字一齐开了单子送给抚台。
【注释】
话说抚台闹来闹去闹到自己亲戚头上,只落得一个虎头蛇尾。又怕别人说话,便叫人传话给首府斟酌着办。
①日无暇晷(ɡuǐ):晷:日影,指时光。形容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