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出洋虽然花了许多冤枉钱,然而弄到了这个札子,心上却是高兴。路过上海时,买了几部什么《英轺日记》、《出使星轺笔记》等类,空了便留心观看。到了台面上同大家谈天,说的总是这些话。大众齐说:“某人到过一趟外洋,居然增长了这多见识。”一直等到老太太可以起床,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谁知傅二棒槌得到这个札子,却是非凡之喜,立刻回到上海。在上海栈房里耽搁一天,随即径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如今见儿子从外洋回来,病势自然松减了许多,傅二棒槌于是把心放下。
到得京里,会见几位大老们,问他一向做什么。他便说:“新从外洋回来,奉出使大臣某钦差的札子,委赴各国考察一切。忽接到老母病报,现因亲老,不敢出洋,所以才来京引见的。”大老们又问他外国的事情,他便把什么《英轺日记》、《出使笔记》所看熟的几句话演说了出来,大老们听了,都赞他留心时事。引见之后,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苏。先到南京禀见制台,制台是已经晓得他的履历的了。一来他父亲做过实缺藩司,有点交情。二来又晓得他从外洋回来,等到见面,傅二棒槌又把温钦差派他到某国某国查考什么事情一一陈说了一遍。又从靴统里把温钦差给他的札子双手递给制台过目。制台制台当时不免被他所瞒。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道说:“如今我们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人从外洋回来,倒是见过世面的。”司、道都答应着。
亦是他福至性灵,忽又想到一个绝妙计策,仍旧上来见老师,说:“门生想在这里报效老师。无奈门生福薄灾生,不得不回去,辜负老师这一番栽培,门生抱愧得很。实在无可报答。看样子,门生的母亲未必再容门生出洋。门生的意思,亦就打算引见到差,稍谋禄养。门生想求老师一件事情。……”钦差不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可是要两封信?老弟分发那一省?”傅二棒槌道:“门生想求老师赏两个札子。”钦差皱着眉头,说道:“我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委你去办。”傅二棒槌道:“不是内地,仍旧在外国。英国的商务,德国的枪炮,美国的学堂,统统求老师赏个札子,等门生去查考一遍。不瞒老师说,老师大远的带了门生到这外洋来,原想三年期满,提拔得个保举,谁料平空里出了这个岔子,这是门生自己没有运气,门生现在求老师赏个札子,不为别的,为的是将来回国之后,说起来面子好看些。到底老师委过门生这们一个差使,将来履历上亦写着好看些。”温钦差听了一笑,原来温钦差的为人极为诚笃,所以他不甚为然。傅二棒槌觉得说来无济,只得退了下来,幸亏他父亲提拔的那位王观察此时正同在使馆当参赞,立刻过来探望。傅二棒槌说:“只要钦差肯赏札子,情愿不领川资。”王观察正是钦差信用之人,钦差初虽不允,禁不住一再恳求,又道:“傅某人情愿不领川资。”钦差因他说话动听,自然也应允了。
又过了几天,傅二棒槌禀辞,要往苏州,制台还同他说:“这里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来。”傅二棒槌等到到了苏州,又把他操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来。可巧抚台是个守旧人,倒也随随便便,傅二棒槌见苏州局面小,只得仍旧回到南京。
不提防接到家里一个电报,说是老太太生病,问他能否请假回去。他要想留下,究竟老太太天性之亲,如果就此请假回国,这里的事半途而废,白吃一趟辛苦,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后来他这电报一个使馆里都传开了,钦差打发人来问他,他只得上去请假,又道:“倘若门生的母亲病好了,再回来报效老师。”温钦差道:“你老太太有病,我也不便留你,等回去看看好放心。大约要多少川资?我这里来拿就是了。”傅二棒槌忽然想到前日呼里图、搭拉祥二人的说话,只要到过外洋,将来回去总要当红差使的,于是想:“他们到这里游历的人都要记本日记簿子,我出来这半年,一笔没记。回去之后,没有这本东西做凭据,谁相信你有本事呢?”
且说傅二棒槌回到南京,制台拿他当作了一员能员,先委了他几个好差使。齐巧制造枪炮厂的总办出差,就委他做了总办。又拨给许多款项,不久又兼了一个银元局的会办,一个警察局会办。那海州州判调省之后,制台拿他拨在厂里当差。其时正当这傅二棒槌初委总办,亦是他俩官运亨通,傅二棒槌自从接差之后,诸事顺手,跟手就委署一任海关道。那位州判老爷因为宪眷优隆,亦就捐升同知,做了“摇头大老爷”,说是遇有机会就可以过班知府。
第四天,有个出名制造厂的主人请客,请的是中国北京派来考查制造的两位委员。这两位委员都是旗人,一名呼里图,一名搭拉祥,这晚厂主人请那两位委员,却邀他作陪。傅二棒槌接到了信,见了外国人,寒暄几句,接着那两位委员亦就来了。进门之后,先同外国人拉手,又问傅二棒槌:“贵姓?台甫?贵处?贵班?贵省?”傅二棒槌一一说了。他俩晓得是钦差大人的参赞,不觉肃然起敬。傅二棒槌亦问他二人官阶一切。呼里图说是:“内务府员外郎,现在火器营当差。”搭拉祥说是:“兵部主事,现蒙王爷恩典派在练兵处报效。”“是咱俩商量,凡是人家出过洋的回来,总是当红差使。所以咱俩亦就禀了王爷,情愿出洋游历,王爷听了很欢喜,他老人家说:‘你们出去考察回来,一家做一本日记,我替你们进呈。’傅二哥你想,他老人家真细心。”傅二棒槌默默若有所悟。等到吃完客散,傅二棒槌回到使馆,心想:“现在官场只要这人出过洋,总当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派他好差使。我这趟出洋总算主意没有打错。”
且说彼时捐例大开,各省候补人员良莠不齐。因此京里有位都老爷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饬令各省督、抚,整顿吏治,甄别贤愚,上头立刻由军机处寄字各省督、抚照办。各省当中,有些已有“课吏馆”的,奉到这个上谕,也要整顿起来。这些人到省,并不要他做什么策论,只要他当面点《京报》。北京出的《京报》,上面所载的不过是“宫门抄”同本日的几道谕旨以及几个折奏,无奈有些候补老爷仍旧还是点不断。至于一班佐杂,学问自然又差了一层,索性只叫他各人把各人的履历当面写上三四行。只要能够写得出,已算交代过排场。倘若字稍些清楚点就是超等。
有天有个很出名的外国人请钦差茶会。钦差自然带了参赞、翻译一块儿前去。到得那里,场子可不小,多半都是那国的贵人阔人,富商巨贾,此外也有各国的公使、参赞,傅二棒槌身穿行装,头戴大帽,无如他的人实在长得短,站在钦差身后,总被钦差的身子挡住,总是看不见。夹在人堆里,挤死挤不出,把他急得了不得,只是拿身子乱摆。这天傅二棒槌跟了钦差辛苦了几个时辰,人家个子高,看得清楚,倒见了许多世面。独有他长得矮,足足闷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没有瞧见。因此把他气得了不得,回到使馆,三天没有出门。
目下单说湖南一省,新近换了两任巡抚,很办了些维新事业。属下各员望风承旨,那知开者自开,闭者自闭。当时正接着这考试属员的上谕,抚台当下便传两司商量办法。藩台说:“同、通、州、县,本有月课,现在考较他们,也不过同月课一个样子。”抚台道:“这个我岂不知,但是现在军机里郑重其事地写出信来,说得另外考试一场,我的意思不光是专考捐班人员,就是科甲出身的也应一体与试。”当下抚台便叫藩台传谕他们,自从候补道、府起至佐杂为止,一体考试。这个风声一出,不但一班候补道台怨声载道,至于一班科甲人员尤其不平,心想:“我们乃是正途出身,还要考甚么?”
温钦差自当穷京官当惯的,家里有一个太太,两个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补钉的衣服。光景艰难,这会子得了这种阔差使,谁知道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依旧是一个人不用,倒马桶,招呼少爷、小姐,仍旧还是太太自己做。傅二棒槌既然拜了钦差为老师,自然钦差太太也上去叩见过。太太说:“你是我们老爷的门生,我也不同你客气。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进来说,就是要什么吃的用的亦尽管上来问我要。”傅二棒槌道:“门生蒙老师、师母如此栽培,实在再好没有。”亦就退了出来。
且说到了考试府、厅的那一天,抚台格外慎重。天甫黎明,宪驾已临课吏馆。司、道大宪通同堂参与考。各官一齐翎顶辉煌,靴声橐橐①,当下逐一点名给卷,照例封门。抚台特留下两员候补道作为场中巡察官。当下发出题目牌。只见上面一共写着两个题目,一篇史论,一道策。史论总出在《御批通鉴辑览》一部书上。策题问的是“膏捐”。有些揣大烟的老爷们或者还明白一二,至于那些不抽烟的以及平时连《申报》都不看的,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正在聚论纷纭,忽听得拿住了枪手。只见许多穿袍子、戴帽子的老爷,扭住一个又胖又大的黑汉,后来那两个监场的道台彼此商量了一回,齐说:“这事情闹到大帅跟前,恐怕不好收场。把枪手交给我们二人,查明白了,一面撤去这本卷子,再把本人严参。诸位不要耽误自己的工夫。”一众大人果然把枪手交出,众人各自散去。抚台于此举甚是顶真,忙说:“冒名顶替,照考试定章办起来是要斩立决的。既然拿到了枪手,兄弟今天定要惩一儆百,让众人有个惧怕。”说着,立刻叫巡捕官传令开门,传三大营、首府县伺候,说:“抚台大人今天要请大令杀人。”
谁知富贵逼人,坐在家里也会有机会来的。齐巧有他老太爷提拔的一个属员,姓王,现亦保到道员,做了出使那一国大臣的参赞。这位钦差大臣姓温名国,平时文墨功夫虽好,他看的洋板书还是十年前编纂的,亦幸亏有些大老们没有听见这些话,以为通达极的了,就有两位上折子保举他使才。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单子开上,上头亦就马上放他。且说这个钦差召见下来,便到各位拿权的大臣前请安,这些大人们当中有关切的,便荐两个出过洋、懂得事务的,以为指臂之助。当下这傅二棒槌父亲所提拔的那位属员王观察,已有人把他荐到温钦差跟前充当参赞。幸喜钦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从前受过好处的傅藩台的儿子。王观察才干虽有,光景不佳,心上早看中这傅二棒槌是个主儿,齐巧他有信来托谋差使,便在温钦差前竭力拿他保荐,王观察便打电报给他,叫他到上海会齐。等到到得上海,会面之后,便同王观察十分亲密,两人遂一块儿跟着钦差出洋。王观察当的是头等参赞。因这傅二棒槌已经是道台,又亏王观察替他出主意,教他拜钦差为师,钦差亦就奏派他一个挂名的差使。
众官等了半天,不见抚台出来,后来一打听,不料拿到的那个枪手,查出那本卷子,不是别人,正是抚台二少爷的妻舅。他因为要仰仗太亲翁的提拔,所以特地捐了一个知府,正逢着抚台考官,这位大人乃是个一窍不通的,只得请了枪手代为枪替。那知被人给拿住了破绽。众人来了半天,巡捕上来请示,抚台只吩咐枪手发交首府。要杀人的话也就不提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且说海州州判因为奉委做了制造厂提调,便忙着赶去见总办,拜同寅,到厂接呈。原来此时这位当总办的也是才接差使未久,这人姓傅,号博万。他父亲做过两任藩司。后首来了一位抚台,不大同他合式,他便即告病不做,傅博万有个亲哥哥,可惜长到十六岁上就死了。所以老人家家当一齐都归了他。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大家又赠他一个表号,叫做“傅二棒槌”。且说傅二棒锤先前靠着老人家的余荫,只在家里纳福,终日抽大烟。幸亏他得过异人传授,说道:“凡是抽烟的人,只要饭量好,能够吃油腻,脸上便不会有烟气。”他于是吩咐厨房里一天定要宰两只鸭子,剩下来的骨头,第二天早上煮下面。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他自己常道:“像我们世受国恩的人家,将来总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脸的烟气,怎么好管属员呢?”有些老一辈人都说:“某人虽有嗜好,尚还有自爱之心。”因此大家甚是看重他。
【注释】
却说海州州判同了翻译从洋船上回到自己衙门,当下翻译先说洋提督如何不肯,经他一再代为婉商方才应允,并且答应信上大大地替他两人说好话。州判老爷听了,非凡之喜。过了一日,梅飏仁发了一个禀帖,无非又拿他办理交涉情形铺张一遍。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邮政局递到,信上大致是谢制台派人接他,又送他土仪的话。下来便叙:“海州州判某人及翻译某人,他二人托我求你保举他俩一个官职。附去名条二纸,即请台察”。制台看完,暗道:“这件事憎爱分明,海州梅牧总算亏他的。如今更有话好说了。至于州判、翻译能够巴结洋人写信给我,他二人的能耐也不小。”这里制台便叫行文海州,调他二人上来。二人自然高兴得了不得,到得南京,叩见制台。制台竟赏了他二人一个座位,又说:“现在暂时不必回去。我这里有用你们的地方。”两人重新请安谢过。次日制台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务局当差,又兼制造厂提调委员。那个翻译,拿他升做南京大学堂的教习,仍兼院上洋务随员。海州梅飏仁因此一案,居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见。萧长贵回来,亦蒙制台格外垂青,调到别营做了统领。
①橐橐(tuó tuó):象声词。此处指靴子连续碰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