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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①苦求情

幸亏走得不多几步,船头上的水手又赶来报道:“好了,好了!所有的强盗都被洋船上打死了,还捉住十几个。”至此萧长贵方才把神定了一定,仍旧歇下。次日起来,等到萧长贵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飏仁亦早已来了。原来这天晚上提督船上捉住了强盗,次日一早就叫人到城里送信。那位洋提督并无一点为难的意思,立刻把十三个强盗统统交给了梅飏仁。又怕路上或有闪失,特地派了八名洋兵绑着解到城里。萧长贵登时胆子壮了起来,也派了几名兵帮着护送,以为将来邀功地步。当下梅大老爷督率一班人把强盗解到衙门,马上升堂审问。起先,那些强盗还想赖着不认。后来,有几个熬刑不过,只得招了。原来都是积年的大盗。梅飏仁心上想道:“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许多大盗,虽然是外国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的地面上。”于是甚是快活,立刻叫书办把强盗供状叙了文书,申报上宪。又请老夫子详详细细替他做了一个电禀,电禀上先叙此番外国兵船来到,他如何竭力联络,竭力保护,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又叙他“自从到任之后,悬赏购线捕拿巨盗,久已萑苻绝迹,不料某晚三更时分,据眼线报称,该盗窝藏某处。卑职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往捕拿。惟是盗党甚多,因即一面设法诱至海滩,一面密告外国兵船,果蒙协办兜拿,共捕获积年巨盗一十三名。”云云。电报发了出去,梅飏仁赶忙又亲自到洋船上谢洋提督帮助之力。且说南京制台接到海州知州梅飏仁的电禀,登时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把总理洋务文案候补道史其祥史大人请到签押房里相商。当下史其祥史大人进门,制台先把海州上来的电报禀给他看过。史其祥看完之后,便问:“老帅是个什么主见?”制台道:“我想此呈,外国船上的洋兵替我们捉住了强盗,还肯交给我们地方官自己审办,这就是十二分面子。电谕海州梅牧把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应该得的罪名详细叙明,叫翻译翻成英文照会过去,应该如何办法。倘若他们准许强盗不死,我们也乐得积些阴德。你道如何?”史其祥听罢,说道:“这是我们内地里的事情。既是大盗审明之后,就地正法乃是我们自己的主权,他们外国人本不应该干预的。至于他们出了力,或是办些土仪,如羊酒鸡蛋之类,犒赏兵丁,亦无不可。”制台听罢,亦愣了一会子,说道:“人家顾了咱的面子,咱们一点不和人家客气客气,似乎心上总过不去。强盗虽然应该归我们办,你不想这回的强盗是那个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们的别的好处,难道连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他,还成句话吗?”史其祥见制台生了气,只得自圆其说道:“职道的话原是一时愚昧之谈,既然老帅要想一个两全的法子,足见老帅于慎重邦交之内,仍寓挽回主权之心。现在职道想得一法,是主权既不可弃,邦交又当兼顾,请老帅立刻电饬梅牧,把拿到十三个人当中把为首的先行就地正法几名,伸国法即所以保主权。下余的几个,送交外国兵官,听他处治。”制台嘴里不住地赞好。不等史其祥说完,忙抢着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到底你史大哥有主意。”

无奈那洋提督只是不肯下船。大众见无甚说得,方才一同辞别下船。萧长贵却不敢径回南京,天天还是拿着手本,早晚二次穿着行装到洋提督大船上请安。洋提督原说是七天就走的,却不料到第五天夜里,萧长贵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觉,忽听得外面一派人声,接着又有洋枪、洋炮声音,忽然一个水手从船头上慌慌张张来报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强盗!”萧长贵一听“强盗”二字,吓得魂不附体,只听他悄悄地同旁边人说道:“强盗来了,没有地方好逃,我们只得到下层煤舱里躲一会去。”说完,往后就跑。

单表海州梅飏仁奉到制台的复电,立刻照谕施行,从监里把前番审定的五名盗首提到大堂,一概正法。且说因为洋提督后天就要走,梅飏仁连夜到学堂里又把那位教习拿轿子抬了来,请他翻译这件公事,那位教习当下就在梅飏仁签押房里调齐案卷,翻译起来。当下足足闹了八个钟头,只勉强把制台的意思叙了一个节略。

一霎萧长贵上了大船。翻译便指给他说,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将。萧长贵立刻趴在地下,先给提督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只见他从袖筒管里摸出一个东西来,原来是一套华洋合璧的履历,只见他倏地朝着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历高高举起,献了上去。洋提督离坐,接了他的履历。萧长贵又同什么副提督、副将见礼,一一见完之后,只听他朝着提督说道:“标下奉了老帅的将令,派标下来迎接军门大人到南京去盘桓几天。我们老帅晓得军门大人到了,马上叫洋务局老总替军门大人预备下一座大公馆。总求军门大人赏标下一个脸。”洋提督道:“我再过上一礼拜就要走的,另外还有事情到别处去。我心领就是了。”

当下梅飏仁立刻叫翻译把写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谁知呈上书信,洋提督竟有大半不懂,忙问他:“信上写的什么?”教习只得红着脸,把这事一五一十说给洋提督听了一遍,洋提督道:“既然贵国法律这几个人都该办死罪的,就请贵州梅大老爷照着贵国的法律办他们就是了。”那位教习又请洋提督同到法场监斩。洋提督欣然应允。

等他报过之后,梅飏仁忙叫翻译知会洋官,说:“岸上有位两江总督派来的萧大人在那里跪接你呢。”洋官拿着千里镜,朝岸上打了一会子,才看见他们一堆人,当头一个,只有人家一半长短。洋官看了诧异,便问:“怎么他比别人短半截呢?”翻译申明:“他是跪在那里。这是萧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国顶重的礼节。”洋官忙说几句客气话,无非是“不敢当,叫他起来”的意思,梅飏仁便派人招呼他上来。

梅飏仁立刻照会营里摆齐队伍押解犯人同到法场。才走到那里,洋提督带了几十名洋兵也早来了。外国的兵腰把笔直,手里托着洋枪,打磨得净光雪亮,一字儿摆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及看中国的兵,老的小的,长长短短,穿的衣裳虽然是号褂子,挂一块,飘一声,破破烂烂。而且走无走相,站无站相。拿的刀叉一齐都生了锈了。洋提督先拿照像机器替犯人拍一张照,等杀过之后又拍了一张。其时梅飏仁已将宪谕饬办的羊酒鸡蛋——送洋人的礼物,都已办齐,就托萧参将上船送礼。萧长贵一听要他去送礼,又把他兴头的了不得。立刻把礼物装了几台盒。活猪活羊各一百头,由兵役们牵着。他自己却坐了一顶小轿跟在后头,霎时到得船上。礼单是早已托翻译翻好,当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礼物全行收下,犒赏来人。又叫一员小武官陪了萧长贵大餐。这一顿饭直害得萧长贵坐立不安,神魂不定。一会子吃完饭,又在洋提督跟前禀谢过,然后告辞,一直回到州衙门商量了一回明天送行的仪注。萧长贵仍说要在岸滩上跪送。此时梅飏仁又把本城的文官一齐约定一同出城上手本。慢慢地梅飏仁又讲到:“这回拿住强盗虽然是外国人出力,看上头制台的意思甚是欢喜,将来保举一定是有的。”萧长贵听到这里,托着替他带个名字。梅飏仁马上答应。接着翻译又求保举。梅飏仁亦答应,翻译欢喜得了不得。

且说海州知州忽然接到制宪回电,立刻叫人到学堂里仍把那位教习请到,就说:“制台有电报请贵提督到岸上居住,已由梅知州代备宽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道:“我们来此非有他意,敝提督实实不愿相扰。”教习便回来回复了梅飏仁。梅飏仁甚是为难。这个档口,齐巧省里派来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带是个总兵衔参将,姓萧名长贵。到了海州,先上岸拜会州官。又说:“兄弟奉了老帅的将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块儿去到船上禀见那位外洋来的军门。兄弟这个差使是这位老帅到任之后才委的,都要老大哥指教。依着规矩,他是军门大人,咱是标下,就应该跪接才是。非但要跪接,而且要报名,等他喊‘起去’,我们才好站起来。”梅飏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礼,但是外国人既不懂得中国礼信,又不会说中国话,他不喊‘起去’,你还是起来不起来?”萧长贵为难起来,连说:“这怎么好?”梅飏仁道:“不瞒老兄说,这船上有我这儿翻译去过两趟,听说那位带兵官很好说话,现在兄弟有个变通的法子。你既然一定要跪着接他,你还是跪在海滩上,等我同翻译先上船见了他们那边的官,我便拿你指给他看。等他看见之后,然后我再打发人下来接你上船。你说好不好?”萧长贵听说,立刻离坐请了一个安,说:“多谢指教!”梅飏仁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译上船。这里萧长贵早跪下了。等到梅飏仁到船上会见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早听得岸滩上一阵锣声,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下,双手高捧履历,口拉长腔,报着自己官衔名字,在那里跪接大人。

说话之时,前番上船探信的那位州判老爷听到这边谈保举,赶过来朝着梅飏仁说道:“堂翁,还有晚生呢?”梅飏仁一闻此话,淡淡地说:“我们再商量罢。”州判老爷恐怕事情不妙,忽然心生一计,便悄悄地拉了那位同去当翻译的教习一把。两个人一同告辞出来。

州判老爷跟了教习走出来上轿,道:“外国人是个什么样子?兄弟我还是小时候在洋片子上瞧见过两次。”教习道:“外国人不过长的样子是个高鼻子,凹眼睛。老父台见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消作揖就好。”说着,一同出来上了轿,一直抬到海边上,州判老爷有教习壮着胆子,走到海滩下了轿,依然战战兢兢的。扶上划子,他抬头一看,船头上站着好几个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国兵,更把他吓得索索地抖,早已呆在那里,连着片子也没有投,手亦忘记拉了。幸亏那个教习挡在头里,同人家拉过手,问人家那里来的,到此是个什么意思。船上人回答出来,才晓得并不是英国来的兵船,船上的带兵的还是个提督职分,说:“你们不必惊慌。”教习把话问明白,搀了州判老爷下船。州判老爷自从上船,一直也没有同人说一句话。此时回到小划子上,拿手把头上的汗抹了一把,说道:“今儿是头一遭,可把我吓死了。”教习只瞧着他觉着好笑。说着,划子靠定了岸,他俩仍旧坐轿进城销差。见了州官,州判老爷胆子便壮了,跟着教习说了一大泡。等到把话说完,梅飏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来意,于是一块石头落地。又想道:“外国人来到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事,也乐得电禀制台知道,显得我们同外国人也还联络。”且说电报打到南京,制台一见,忙传通省洋务局总办上院斟酌办法。这位制台是向来佩服外国人的,洋务局老总也就迎合着宪意,回道:“如今不问他是做什么来的,他们是客,我们是主,这个地主之谊是要尽的。”制台道:“你晓得来的是个什么人?是个水师提督。在我们中国是武一品大员,他来了,地方上文武统统应该出境迎接才是。现据梅牧的来电看起来,直到派了翻译上船问过方才知道,这班地方官也总算糊涂极了!赶紧回个电报给梅牧,叫他连夜预备一座公馆,请他们上岸来住,我们这里再放一只兵轮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们到南京来盘桓几天的。”洋务局老总自然是顺着他说:“好极!”制台立刻就同洋务局老总当面拟好一个电报,知会海州梅牧。一面传令派了一只兵轮。

州判拿他让到自己衙门里坐了,说:“我看我们这位堂翁疑疑惑惑,是有点靠不住的。我们不如趁今天晚上洋船还没有开,咱俩同到他们船上,求他出封信给制台保举。”翻译想了一会子,连说:“好极!你如果要去,有什么话,我替你传去。”州判大喜,又把西席老夫子请来,托他代写两张官衔条子。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翻译的。

梅飏仁听了师爷的说话甚是中听,但是一时又不晓得是个怎么办法:“谁有这个胆子敢到他们船上去呢?”师爷道:“只好借重州判老爷同了学堂里英文教习去走一趟,问他个来意,便好打电报到南京去。”梅飏仁马上叫人把州判老爷请了过来,齐巧请的那位英文学堂教习也来了,一同前去。

写好之后,立刻飞轿赶到海滩,船上人领他进见。当由翻译叙述来意。洋提督一头听,一头笑,州判老爷瞧着,心上甚为着急,想要插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听得翻译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方见洋提督笑了一笑。翻译便回过头来从州判老爷手里把两张衔条讨过来,递给了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不懂,又问翻译:“这上头写的什么?”翻译却把州判老爷的一张翻来覆去讲给他听。州判老爷一旁瞧着,暗暗欢喜。

且说梅飏仁到任有一月光景,他所管的海面上忽然来了三只外国兵船,一排儿停住了不走。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几名外国兵,走到岸上,向铺户买了许多的食物,仍旧坐了小划子回上大船,便有人飞跑送信到州里,州官梅飏仁不觉大吃一惊,马上请了师爷来商量。师爷道:“现在顶要紧的是先派个人到船问他到此是个什么意思?”

翻译说了一会子,便约州判老爷一同走。州判老爷便急急地问他:“我们的事怎样?你看会成功不会成功?”翻译道:“停刻再说。”此时直把个州判老爷急地头上汗珠子有黄豆大小。究竟事情成否不得而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自此以后,这梅飏仁竟借此联络商人,捐了无数的款项,什么学堂等等一切可以得维新名誉的事情却也办了几件。常常写到制台那里去,时候久了,上头也就回心转意,凡是做官的,能够博得上司称赞这们一句,就是升官的喜信。果然不到三个月,藩台把他升署海州直隶州。梅飏仁好不兴头,立刻亲自进省谢委。

【注释】

却说冯中书当下想道:“这个人竟其绝无一毫国家思想,只要保住他自己的功名产业。百姓好做顺民,你这个官将来却无用处。谁不晓得中国的天下都是被这班做官的一块一块送掉的?”忽又听得梅飏仁说道:“江南地方被外国人拿去,倒是一样不好。不是别的,我们这一位制宪实实在在不好伺候。这几个月,兄弟总算跟定了他走的了,听说他还是不高兴。”冯中书抢着说道:“如今他是上司,你是属员。等到地方属了外国人,外国人只讲平等,没有甚么‘大人’、‘卑职’,你的官就同他一般大,你还虑他做什么呢?”又是劳主事抢说道:“我原说彝斋兄的宗旨同我们外孙一样。这平等的话,我的外孙子也是常常说的。”冯中书听了,格外生气。草草把酒席吃完,各自分散。

州判:官名。清代知州的佐官。掌粮务、水利、海防、巡捕诸事,均从七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