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官场现形记 >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指着马二骂道:“好了个混账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么大不了的事?行凶打人,这还了得!”说着,就伸手想打马二的板子。那马二便在地下碰头,道:“我的老爷!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不觉心上毕拍一跳想道:“好险啊!几乎闹出点事情来!”一面又吩咐马二说。只听得马二回道:“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梅飏仁道:“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

南京城里回子顶多,因此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个回子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喊冤的人叫卢大,回子叫马二。卢大控告马二,说被马二一拳头打掉他一个门牙,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里膀子上都受了重伤,所以扭来求大老爷伸冤。其时正值梅大老爷早堂未散,先把名字问个明白,又追问为什么彼此打架。卢大尚未开口,马二先抢着说。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晓得他是行凶打人的人,他便把眼睛一楞,骂了声:“王八蛋!老爷还没有问到你,用你插嘴!”至此方才细问卢大端的。卢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小的整天上街买菜,总到马二店里买半只烧鸭子。这天买了菜回来,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篮子往他柜台上一摆,他就同小的翻起来了。他把眼睛一竖,说道:‘这个可来不得。’我说:‘我的篮子摆是已经摆了,你待把我怎么的?’这马二听到这里,便伸过来一拳头,早把小的门牙打下来了,现在还在这里淌血哩。小的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

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只听马二又回:“小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不打紧。可篮子里有他妈妈的肉。”梅飏仁把惊堂木一拍,道:“看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给我打嘴!”左右一声吆喝,顿时几个人上来,揪住卢大,打了十个嘴巴。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是忌的。卢大篮子不干不净,就往小的柜台上一摆。可把小的气极了,顺手推了他一把。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求大老爷明鉴。”

目下单表这梅飏仁到任已经半年,各种世面都算见过,再加制宪垂青,公事顺手,只可惜忽然换了上司,变了局面,登时弄得两眼漆黑,走投无路。少不得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顿,举止张皇,就是说话也渐渐地语无伦次了。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的一举一动,都有耳报神前来报给他的。他见制台是如此举动,越发懊悔他自己从前所为的,矫枉过正。

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称“在教”。连说:“你们教里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这件是卢大不是。卢大就先该打。”卢大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拖下去打!”卢大拼命地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姑念你初次,你拿出三十吊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卢大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借资,随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

梅飏仁心想:“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

且说转眼三天限期已到。卢大早已连借带当,凑了十二块洋钱,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等到马二到案具领,谁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老爷早已退堂。卢大却不敢就走。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说他的老师父死了,前去帮忙,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道:“正是。”

六合县在内地,同洋人本来没有交涉。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打了这教民一顿。这教民是个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来保护他。梅飏仁因此上了禀帖,以显他的能耐。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未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骂了下来。

梅飏仁心上盘算道:“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瞧着心上也欢喜。”想定主意,问他们的老师父在那里死的。又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马二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出来上轿。马二在前领路,一领领到清真寺门口。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忽有人同他说起:“目下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得了缺。”他听说不觉心上一动,说:“老人家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何如我此刻先拿这钱自己捐个大八成知县?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先办自己的事。果然不到半年,便选到江南六合县当知县。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前任制台说他是书生本色,马上就饬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称顺手。制台既是古板,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据理直争,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宪既如此,做下属的也想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见之地。

其时已是深夜,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梅飏仁连忙踱到里面,忙着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小以及他们那班在教的,霎时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个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正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个空,还有人提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嚷着说:“不要放掉了那狗官。竟是拿我们开心来的。”原来此番梅飏仁来的孟浪,只听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晓得是回子,倒反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梅飏仁幸亏马二保护着,从人丛里逃出来。

船上因为他是中国钦差的随员,用刀叉等类,有些都是金子打的,他每逢吃饭,总要偷人家一两件小家伙。连他的同事,一位候选知府,也同他一个脾气。当时船上因为差的东西多了,查来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国钦差随员老爷们干的事。船上的洋人便气极了,不准他们再到大餐间里去吃饭。钦差面子上很难为情,着实申饬他二人一顿。目下单说这梅飏仁中举之后,接到他父亲从英国寄回来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欢喜说话,接着叫儿子把家里的几亩薄田,还有几处市房,一齐盘给人家,拿出钱来,等儿子明年上京会试的时候,替他上兑捐一个分省补用知府。梅飏仁得信之后,遵照办理。等到事情办妥,已经过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帮举子上京会试。头二场幸喜没出岔子。到了第三场,他每策止限定三百字,一个不留心多拽了一张,闹了一个曳白。他急了,便胡凑乱凑,把这条策多凑了一页,然而这篇闹了个“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贯串,等到出榜,名落孙山,好不懊恼。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梅飏仁轿子是已被众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拿着回子当做外国传教的了。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子再来打他。又过了些时,上头有文书下来,叫地方官提倡商务。梅飏仁因上回责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一直总想做两件仰承宪意的事,无奈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致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顿,如今得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做一篇新鲜文章。上头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时时接见商人,与商人联络一气。地方有事,商为辅助;商民有事,官为保护。总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阂之弊。札子上的话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业,便把札文反复细看,忽然豁然贯通,竟悟出一个道理来。当时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道:“据兄弟看来,上头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的一句话上。不过要他们捐钱而已。本来现在地方上很有些上头交办的公事,什么学堂等等,如今可巧有这件札子,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老夫子接过札子,歪着头想了一回,道:“扬翁!你真可谓读书得间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上头既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借一个地方,以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们一齐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一连说了两句:“着!着!兄弟我就照你老夫子的话去办。前天兄弟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我们姑且托人到省里打听打听,我们也照办一个。”幸喜这梅飏仁是个躁性子,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之所。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扇虎头牌,是“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老夫子拟了告示,晓谕一切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且说当时忙了几天,恐怕开局的那一天商人来得不甚踊跃,一面由梅飏仁先发帖子请客,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铺户一家家去拜,谁知到了这天,做买卖的来得仍然不多。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同账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钱庄,一家南货店的老板来了,合凑起来不到两桌人。梅飏仁甚为扫兴。

梅飏仁的父亲单名一个蔚字,是个候选通判。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国大臣凤大人做随员在上海。没有等到听见儿子的喜信,十天前头,就跟了钦差坐了公司船起身。这日他一人饭后无事,便踱走到一间房舱门里,齐巧这舱里的外国客人,因事到隔壁舱里同别的客人谈天,忘记把自己舱门带上。这梅蔚见那张外国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皮包,便动了垂涎之念。以为:“我此时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没有人认得是我的。”便蹑手蹑脚掩入房中,把个皮包提了就走。提到自家那间舱内,急忙将门掩上,把里面的东西一齐抖出,谁知这皮包内只有一卷字纸、几本破书、两个“金四开”,他看了虽然失望,因想两个“金四开”也值得好几文钱,便也甚是开心。后来那个失落皮包的客人因所失甚微,随亦没有追究。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的一位绅士道:“老公祖,你这件事办得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梅飏仁说道:“这件事呢,不是兄弟一个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这个心,所以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这件事办成了。到了这个地方,诸位既不须拘什么形迹,就是兄弟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当面商量。”此时在席第五座是改试策论新科发达的一位孝廉公,姓冯号彝斋,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于是不等别人开口,他先抢着说道:“老公祖,此言误矣!治弟很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照着今日此举,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无论大小事务,或是或否,总得议决于合邑商民,其权在下而不在上。如谓有了这个地方,总不脱专制政体,治弟不取也。”说着,又连连摇头不止。第二座一位进士底子的主事公,姓芳名祖意的,开言说道:“治弟有个外孙新近从东洋游学回来,他的议论竟与彝斋相像。‘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们这外孙将来很可以做一番事业。”冯中书见他倚老卖老,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除掉腹地里几个省,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虽然没有摆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主子了。”劳主政道:“无论这江南地方属那一国,他百姓总要有的。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梅飏仁道:“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将来外国人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劳主政道:“是极,是极!”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单说这位制台大人听见他的凶耗,立刻先打了一个电报,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同着本省洋务局老总胡道台,带了吊礼,前去吊唁。自有此一番举动,大众愈加晓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来酬应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礼信也不能免的。目下单说江宁府首府该管的一个六合县。这六合县离着省城较近,自然信息灵通。此时做这六合县知县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扬仁,号子赓,行二。这人诸事颟颟顸顸,不求甚解。人家说东,他一定缠西,因此大家奉他一个表号,叫他做“梅二缠夹”。幸喜他读书做八股却还来得,居然到二十岁上挣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岁上又挣得一名举人。到了他发达的那年,居然高高地中了。

【注释】

几个月前头,不知那里死掉一个外国有名的教士。这教士一年到头,劝人为善,却着实做些好事。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后来奏闻朝廷,还赏过他顶戴、匾额。谁知他年纪并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呜呼哀哉。他们在教的人开什么追悼会、纪念会,不用细表。

颟颟顸顸(mān mān hān hān):糊涂而马虎。

却说江南官场上自从这位贤制军一番提倡,于是大家都明白他是见了洋人,总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衅不我开”四个字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