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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

后来不多两日,又有淮安府知府上省禀见。这位淮安府到任还不到一年,齐巧地方上出了两件交涉案件,特地请示,写了两个节略,同制台谈过两句,便将开的手折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制台一看上面写的都是黄豆大的小字,索性把手折往地下一摔,说道:“你们晓得我眼睛花,故意写了这小字来蒙我。”

且说这位制台本是个有脾气的,无论见了什么人,只要官比他小一级,不论你是实缺藩台,他见了面,一言不合,就拿顶子给人碰。且说有天为了一件甚么公事,藩台开了一个手折拿上来给他看。他顺手往桌上一撩,说道:“兄弟我那里还有工夫看这些东西呢!直截痛快地说两句罢。”藩台只得陈说一遍。无如头绪太多,制台听得不耐烦了,发狠说道:“你这人真正麻烦!大小事情都照你这样子要我兄弟管起来,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说着,掉过头去同别位道台说话。藩台下来,气得要告病,幸亏被朋友们劝住的。

那淮安府知府一声也不响,从从容容地把那个手折拾了起来,说:“卑府自从殿试、朝考以及考差、考御史,一直是恪遵功令,写的是小字。皇上取的亦就是这个小字。倒不晓得大帅是同皇上相反,一个个是要看大字了,但是今时这两件事情都是刻不可缓的,若等卑府把大字学好了,那可来不及了。”制台便问:“是两件什么公事?”淮安府回道:“一件为了地方上的坏人卖了块地基给洋人,一桩是一个包讨债的洋人到乡下去恐吓百姓,现在闹出人命来了。”制台大惊失色道:“这两桩都是个关系洋人的,快把节略拿来我看。”淮安府只得又把手折呈上。

文制台道:“还有别的没有?”毛维新又回道:“那边安庆府知府饶守的儿子同着那里抚标参将的儿子,一齐都剪了辫子到外洋去游学。卑职赶到那里,正是他们剃辫子的那一天。这天官场绅士一共请了三百多位客。挑的是未时剃辫大吉。所请的客,一齐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只见饶守穿着蟒袍补褂,带领着这位游学的儿子,望空设了祖先的牌位,然后叫家人拿着红毡,领着少爷到客人面前,一一行礼,一齐让过了,才由两个家人在大厅正中摆一把圈身椅,让饶守坐了。再领少爷过来,跪听他父亲教训。这饶守只有这一个儿子,可怜他这个儿子今年只有十八岁,上年腊月才做亲,怎么舍得他出洋呢?所以老头子止不住两泪交流,后来众亲友齐说:‘吉时已到,不可错过。’只见两个管家上来,把少爷的官衣脱去,只穿着一身便衣。方传剃头的上来,揿住了头,举起刀子来剃。谁知剃出笑话来了。只见剃头的拿起刀来,从辫子后头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雪白的露出来了。幸亏卑职看得清切,赶上前去同他说:‘再照你这样剃法,不成一个和尚头吗?外国人何尝是个和尚头呢?’当时在场的众亲朋以及他父亲都明白过来。一齐骂剃头的,说他不在行,卑职一看,幸亏剃去的是前刘海,便叫他们拿过一把剪刀来,由卑职亲自动手,先把他辫子拆开,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还替他留了约摸一寸多光景,再拿刨花水前后刷光,居然也同外国人一样了。第二天卑职上院见了那边中丞,很蒙奖励,说:‘到底你们江南无辫子游学的人多,这都是制宪的一番提倡。我们这里还差着远哩。’文制台听了别人说他提倡学务,心上非常高兴,端茶送客。毛维新只得退出。

制台把老花眼镜带上,看了一遍,说:“老哥,你还不晓得外国人的事情是不好弄的么?地方上百姓不拿地卖给他,请问他的公司到那里去开呢?就是包讨账,他要的钱,并非要的是命。他自己寻死,与洋人何干呢?你老兄该预先禁止他们,不准拿地卖给外国人才是。至于那个欠账的,他那张借纸怎么会到外国人手里?其中必定有个缘故。现在凡百事情,总是我们自己的官同百姓都不好,所以才会被人家欺负。”

这番派他到安徽去提人,禀辞的时候,他便回道:“现在安徽那边,听说风气亦很开通了。卑职此番前去,一齐都要留心考察考察。”等到回来,制台问他考察得如何,他说:“现在安徽官场上很晓得维新了。听说省城里开了一爿大菜馆,三大宪都在那里请过客。卑职听他们安徽官场上谈起那边中丞的意思说,凡百事情总是上行下效。将来总要做到叫这安徽全省的百姓,统统都为吃了大菜才好。”制台道:“吃顿大菜,你晓得要几个钱?还要什么香槟酒、啤酒去配他。贫民小户可吃得起吗?”齐巧有个初到省的知县,同毛维新一块进来的。不大懂得官场规矩,便插嘴道:“卑职这回出京,路过天津、上海,很吃过几顿大菜,光吃菜不吃酒亦可以的。”制台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说:“我问到你再说。”回头又对毛维新说道:“我兄弟虽亦是富贵出身,然而并非纨绔一流,所谓稼穑之艰难,尚还略知一二。”毛维新连忙恭维道:“这正是想得周到。”

淮安府见他如此,就是再要分辩两句,也气得开不出口了。制台把手折看完,仍旧摔还给他。淮安府禀辞出去,一肚皮没好气。

却不料竟有两位道台在制台前很替他吹嘘道:“毛令不但熟悉洋务,连着各国通商条约都背得出的。”制台道:“今天你二位所说的毛令既然肯在这上头用功,很好,就叫他明天来见我。”原来此时做江南制台的,姓文,名明,是个酷慕维新的。可惜少年少读了几句书,一点学问没有。第二天上去,他东扯西拉,居然没有露出马脚,就此委了洋务局的差使。

正走出来,忽见巡捕拿了一张大字的片子,飞跑地进去了。这里淮安府自回公馆不提。且说那巡捕赶到廊下,只见打杂的正端了饭菜上来。屋里正是文制台问为什么不开饭。巡捕只得站住。想回,文制台一到任,就有过吩咐的,凡在吃饭的时候,统统不准巡捕上来回,无奈这位客人既非过路官员,亦非本省属员,平时制台见了他还要让他三分,因此拿了名帖,只在廊下盘旋,正在为难的时候,文制台早已瞧见了,忙问一声:“什么事?”巡捕见问,立刻趋前一步,说了声:“回大帅的话,有客来拜,是洋人。”那制台一听“洋人”二字,顿时气焰矮了大半截,说道:“别的客不准回,洋人来,是有外国公事的,怎么好叫他在外头老等?还不快请进来!”那巡捕急忙跑了出来。走到外头,拿了片子,把洋人引进大厅。

知县说道:“兄弟现在奉到上头一件公事,所以不得不亲自过来一趟。”说罢,便在靴筒子当中抽出一角公文来。尹子崇一看,乃是南洋通商大臣的札子,正为他卖矿一事,果然被四位都老爷联名参了四本,奉旨交本省巡抚查办。不料事为两江总督所知,顿时又电奏一本,说他擅卖矿产,请旨拿交刑部治罪。上头准奏,两江总督便饬藩司遴选委员前往提人。这藩司受过徐大军机栽培,便把他私人候补知县毛维新保举了上去。这毛维新同尹府上也有点渊源,毛维新因为自己同尹子崇是熟人,所以让知县一个人去的。及至尹子崇拿制台的公事看得一大半,早已吓呆在那里,知县便说道:“派来的毛委员现在兄弟衙门里。好在子翁同他是熟人,就请同过去罢。”尹子崇吱吱了半天,才挣得一句道:“这件事乃是家岳签的字,与兄弟并不相干。”知县道:“这里头的委曲,兄弟并不知道。如果子翁有什么冤枉,到了南京,见了制台尽可分辩的。”尹子崇还要说别的,知县拖着嗓子叫:“来啊!轿夫可伺候好了?我同尹大人此刻就回衙门去。”底下一齐答应,知县立刻起身,让尹子崇前头,他自己在后头,陪着他一块儿上轿。霎时到得县里,与毛委员相见。毕竟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地方官总有三分情面。加以毛委员受了江宁藩台的嘱托,所以尹子崇甚是自在。第二天跟着一同由水路起身。在路晓行夜宿,已到南京。毛委员奉饬交江宁府经厅看管,另行委员押解进京。且说毛维新在南京候补,一直是在洋务局当差,当他未曾奉差之前,常常对人说道:“现在吃洋务饭的,有几个能够把一部各国通商条约肚皮里记得滚瓜烂熟呢?但是我们于这种时候出来做官,少不得把本省的事情温习温习。”于是单检了道光二十二年《江宁条约》抄了一遍,居然可以背诵得出。他就到处向人夸口。后来有位在行朋友晓得他能耐不过如此,便驳他道:“道光二十二年定的条约是老条约了,单念会了这个是不中用的。”无奈见他拘执不化,因此一笑而过。

此时制台早已穿好衣帽,站在滴水檐前预备迎接了。原来来拜的洋人非是别人,乃是那一国的领事。原来制台新近正法了一名亲兵小队。谁知杀的地方不对,偏偏走到这位领事公馆旁边就拿他杀了。所以领事大不答应,前来问罪。当下领事气愤愤地把前言述了一遍,问制台为什么在他公馆旁边杀人,幸亏制台阅历很深,颇有随机应变的本领,说道:“贵领事不是来问我兄弟杀的那个亲兵?他本不是好人,他原是‘拳匪’一党。那年北京‘拳匪’闹乱了,同贵国及各国为难,兄弟所以才拿他正法的。贵领事不晓得这‘拳匪’乃是扶清灭洋的,将来一定同各国人及贵国人为难,所以兄弟特地想出一条计来,拿这人杀在贵衙署旁边,好教他们同党瞧着或者有些惧怕,将来自不敢再同贵领事及贵国人为难了。”领事听他一番说话,不由哈哈大笑,夸奖他有经济,办得好,告辞回去。

此时知县大老爷早已望见了他了,叫了一声“尹子翁,兄弟在这儿。”尹子崇只得过来同他见面。知县道:“兄弟直到今日才晓得子翁回府,没过来请安,抱歉之至!”尹子崇毕竟是贼人胆虚,越发不得主意了。

制台送客回来,又把巡捕、号房统统叫上来,吩咐道:“我吃着饭,不准你们来打岔,原说的是中国人。至于外国人,无论什么时候,我决计不怪你们的。以后凡是洋人来拜,随到随请。记着。”巡捕、号房统统应了一声“是”。

一个人正在那里盘算,忽然管家传进一张名片,说是县里来拜。这里执帖的管家还没出去,门上又有人来说:“县里大老爷已经下轿,坐在厅上。”尹子崇一想:“横竖我有好靠山,他敢拿我怎样!”于是硬硬头皮,出来相见。谁料走到大厅,只见门外廊下以及天井里站了无数若干的差人。尹子崇这一吓非同小可!

制台正要进去,只见淮安府又拿着手本来禀见,并有刚刚接到淮安电报,制台本来是懒怠见他的,不过因内中牵涉了洋人,只得吩咐说“请”。

他一想,上海也存不得身,不得已径回本籍。在家一过过了两个多月,居然无人找他。他自己又自宽自慰,说道:“我到底有‘泰山’之靠,他们就是要拿我怎样,总不能不顾老丈的面子。”

霎时淮安府进来,制台问道:“你老哥又来见我做什么?你说有什么电报,一定是那班不肖地方官又闹了点什么乱子?”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这个电报却是个喜信。”制台一听“喜信”二字,忙问道:“什么喜信?”淮安府道:“卑府下去回到寓处,谁知清河县黄令有一个电报,说玻璃公司一事,外国人虽有此议,但是一时股份不齐,不会成功。现在那洋人想先回本国一走,等到回来再议。”制台道:“很好!他这一去,至少一年半载。那一桩呢?”

尹子崇既做了这种事情,所有同乡京官里面,都派尹子崇的不是。有些小意见的,还说他一个人得了如许钱财,专为此事,同乡当中特地开了一回会馆,尹子崇却吓得没敢到场。他一想不妙,京城里有点站不住脚,便叩别丈人,一溜烟逃到上海。恰巧他到上海,竟有四位御史一连四个折子参他,奉旨交安徽巡抚查办。信息传到上海,有两家报馆写在报上,拿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淮安府道:“那一桩原是洋人的不是,地方上百姓动了公愤,一哄而起,究竟洋人势孤……”制台听到这里,急得把桌子一拍道:“一定是把外国人打死了!中国人死了一百个也不要紧。如今打死了外国人,这个处分谁耽得起?”

且说尹子崇自从做了这大事业,等到银子到手,便把原有的股东一齐招呼,说是“公司生意不好,不得已,方才由敝岳做主,将此矿产卖给洋人。”除垫还他经手若干外,所剩无几,打三折归还人家的本钱,有几个素来仰仗徐大军机的,就是明晓得吃亏,亦所甘愿。有两个稍些强硬点的,自然也不肯干休。

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百姓虽然起了一个哄,并没有动手,本地有两个出过洋的学生,同洋人讲理。洋人说他不过,所以服软的。”制台摇头道:“不妥!这些出洋回来的学生真不安分。于他毫不相干,就出来多事。”淮安府道:“他俩不过找着洋人讲理,并没有滋事。虽然哄动了许多人跟着去看,并非他二人招来的。”制台道:“你老哥真不愧为民之父母!你总帮百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班刁民,动不动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如今同洋人也是这样。你且说那洋人服软之后怎么样?”淮安府道:“洋人被那两个学生一顿批驳,说他‘不该包讨账,如今又逼死了人命。我们一定要到贵国领事那里去告的’。谁知就此三言两语,那洋人竟其顿口无言,反倒托他通事同那苦主讲说,欠的账也不要了,还肯拿出几百银子来抚恤死者的家属。”制台道:“咦!这也奇了!我只晓得中国人出钱给外国人是出惯的,那里见过外国人出钱给中国人?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我看很应该就此同他了结。你马上打个电报回去,叫他们赶紧收篷,千万不可再同他争论别的。弄恼了那洋人,那可万万使不得!俗语说得好,叫做‘得意不可再往’。你老哥赶紧连夜回去。第一弹压住百姓,还有那什么出洋回来的学生,二则洋人走的时候,仍得好好地护送他出境。我说的乃是金玉之言,外交秘诀。”淮安府只得连连答应了几声“是”,然后端茶送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老和尚到西书房来。原来洋人已走,只剩得尹子崇郎舅两个。原来这事当初是尹子崇求教到他小舅爷。小舅爷勾通了洋人的翻译,方有这篇文章。合同例须两分,都是预先写好的。明欺徐大军机不认得洋字,所以叫他写了又写。当时他们几个人同到了西书房,翻译便叫洋人把那两分合同取了出来,叫他自己亦签了字,交代给尹子崇一分,约明付银子日期。尹子崇见大事告成,把弄来的昧心钱除酬谢和尚、通事二人外,又分赠各位舅爷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