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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走捷径假子统营头 靠泰山劣绅卖矿产

通事又同尹子崇说道:“我们敝洋东的意思,内地非租界可比,华商同洋商断不能私相授受。如今我们敝洋东走到内地来接你的买卖,怎能够不经两边官长的手就能作准呢。这件事,一定要两边官长都签了字,他才肯接手。”

一会子那个买矿的洋人又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位通事。尹子崇连忙满脸堆着笑站起身,洋人先同他带来的通事咕噜了几句,通事就过来问尹子崇:“同抚台碰过头没有?”尹子崇道:“这个矿是我姓尹的手里开办的,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况且还有敝岳徐大军机在里头。依我说,你们尽管放心去干。”

尹子崇心上老大不自在。那洋人的心上岂不明白,任凭外人前来开挖,中国官一问不问?只要抚台不答应他,这事就办不成功。尹子崇恐怕事情弄坏,公司的事摆脱不得还是小的,第一是把公司卖给外国人,至少也得他们二百万银子。自己很可稳赚一注钱财。因此决计不肯放松。

尹子崇说道:“司官昨儿晚上又接到岳父的信,叫司官把这边的事情赶紧料理料理清楚,回京当差。”抚台道:“世兄这边除掉矿务事情,还有别的事吗?”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就这善祥公司的事,司官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说明白招股六十万,先收一半。但是三十万银子用完了,下余的一半股份,人家都不肯往外拿。当初才开创的时候,司官就立意事事省俭。所以自从开创到如今,所有的官利一齐都没有付。原说是等到公司获利之后,补还他们,不料他们都不愿意。”抚台道:“呀!原来有此一层。开矿本是件顶好的事,若是半途而废,岂不可惜!现在你老兄有令岳父大人的面子,还是劝人家赶紧把股本交齐,或者再招集新股。利钱总应该发给他们。有了利钱,人家自然踊跃了。”尹子崇脸上忽然一红,说道:“大人教训原极是。但是司官的岳父不愿司官再经手这个事情。况且近来两个月司官已经垫了好几万银子下去,所以也急于摆脱此事。”抚台道:“照阁下的意思想怎么样呢?”尹子崇道:“司官亦得回去同股东商量起来看。”抚台只得端茶送客。且说尹子崇这回上院,被抚台几句话顶住,便也没精打采,回到公司里。几个同事问:“方才那个洋人又来过了。他的意思,这件事一定要中丞预闻,以后他到这里开起矿来,大家可以格外联络些。”尹子崇道:“这洋人怎么这样糊涂!一定要抚台答应他,他才肯买?你告诉他,这个公司是我姓尹的开创的,若说他抚台不答应,叫他同我老丈去说。”

且说当时洋人听了尹子崇的话,也晓得他此中为难,一人自想:“公司虽然接办不来,弄他几文也是好的。他有个军机大臣的好亲戚,还怕没有人替他拿钱吗?”于是计上心来。通事问过洋人,称:“只要你丈人徐大军机肯签字,也是一样。尹先生几时进京,我们同着一块儿进京。”因他说的有“一同进京”一层,尹子崇道:“这层暂时倒可不必。等我先进京,把老头子运动起来,彼时再打电报给你们,然后你们再进京不迟。”洋人道:“虽如此,我们章程总得议明在先,省得后论。”尹子崇于是踌躇了一会子,先要洋人付二成。又说:“这全省的矿,总共要你二百四十万银子,也总算克己的了。”后来说来说去,全省的矿一概卖掉,总共二百万银子,先付二成四十万。洋人只答应付十万,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签字为凭,限五个月交割清楚。如其尹子崇运动不成,除将原付十万退出外,还须加三倍作罚。

等到芜湖道见了下来,抚台方才请尹子崇。抚台是有侍郎衔的,尹子崇是郎中,少不得见面打躬,然后归座。抚台念他是徐大军机的姑爷,少不得另眼看待。

此时尹子崇一心只盼望成功,要洋人当天付银子,事情齐写在纸上,写好之后,尹子崇等不及明天,当时就把自己的花押画了上去,洋人说:“我的钱一齐存在上海银行里。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耽搁,明天就回上海。你们可以派个人一块儿跟我到上海拿银子去。”当同洋人商量,后天由他自己同往上海,定银收清之后,他亦跟手前赴北京。洋人应允,这里尹子崇也不知会股东,便把公司里的人一概辞掉,所有公司办的事情一概停手。又把现在租的大房子回掉,凡是自己来不及干的,都托了一个心腹替他去干。

后来这张国柱竟因此在安徽带了十几个营头,没有不晓得他是张军门的儿子的。他回籍的时候,早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顿在家。手里有了五万银子,着实宽裕,等他在安徽带了几年营头,索性托人把芜湖的房子卖掉,又卖到好几万银子入了他的私囊。

两天到了上海,收到洋人的银子,洋人又领他到领事跟前议了一回。此时尹子崇只求银子到手,千依百顺,那是再要好没有。如今已是六月初头。依他的意思,还要在上海过夏,到秋凉再进京,实实在在是要在上海讨小。有班谬托知己的朋友,天天在一块儿打牌吃酒,后来还是他自己看见报上说是他丈人徐大军机因与别位军机不和,有折子要告病。算了算,洋人限的日子还有三个多月,老丈果真告病,那事却要不灵。后来幸亏他同嫖的一个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先打个电报进京,只问老头子身体康健与否,第二天得到舅爷的回电,上写着“父病痢”三个字。尹子崇才慌了,只得连夜搭了轮船进京。总算他老丈命不该绝,吃了两帖药居然好了。但是他老丈总共有三个女婿,那两个都是正途出身,独他是捐班,而且连个便条都写不来。因此徐大军机不大欢喜他。他见了丈人,赛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如今为卖矿一事,闹得一天星斗。谁知到京之后,只在丈人宅子里干做了两个月的姑爷,始终一句话未曾敢说。

恰巧里头先传见芜湖道。芜湖道就把张军门身后情形以及替他求恤典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张某人原有一个弃妾所生的儿子,从前跟着黄某人——黄镇——在四川防营,甚是温文乐雅,现在扶了他老人家的灵柩回籍安葬去了。但是现在四川防营已撤,可否求求老帅的恩典安置他一个地方?”原来这抚台从前做臬司时候,同张军门也换过帖的。抚台马上说道:“原来张某人还有个儿子,故人之子,我们应得提拔提拔他。可巧这里的营头,被童钦差做掉了三个统领。如今你回去就写封信给他,叫他赶紧回来。至于恤典,等他到了这里,我们再商量着办。”芜湖道退出,自去办事不提。

看看限期将满,买矿的洋人也来了,住在店里,专门等他,更把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自古道:“情急智生。”他平时见老丈画稿都是一画了事,至于所画的是件什么公事是向来不问的。又幸亏他那些舅爷当中有两位平时老子不给他们钱用,大家知道老姊丈有钱,十两、八两,一百、八十,都来问他借,因此那些使他钱的舅爷却是感激他的,所以尹子崇也把这卖矿一事同他舅爷谈过,当下大家都来替他出主意。

按下张国柱拿了银子,随同三位老姨太太伴送张军门夫妻两具灵柩,回籍安葬不表。且说这里芜湖道果然过了两天带着替张军门请恤典,替张国柱谋差使。从芜湖到省,下船之后,随手上院,一进官厅,只见先有一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彼此请教“贵姓、台甫”。那人称:“太公祖。”自称:“姓尹,号子崇,本籍庐州,以郎中在京供职,一向在京是住在敞岳徐大军机宅里的。”芜湖道便晓得他是绰号琉璃蛋徐大军机的女婿了,随嘴敷衍了几句。

后来还亏他一个顶小的舅爷,仗着他父亲徐大军机喜欢他,言明事成之后,酬谢他若干。尹子崇自然应允。他先把外头安排停当,晓得老头子同前门里一个什么寺的和尚要好,而且和尚替人家拉皮条,和尚做的这些事,虽然瞒得过老大人,却是瞒不过少大人。幸亏这和尚见了少大人甚是客气,反借着别的事情替少大人出点力,这些少大人念他平日人还恭顺,亦就不肯在老头子跟前揭穿他的底子。老和尚晓得少大人有此一番托他,便检了空日,备了一桌素斋,邀请徐大人这日赴宴。到了那天,徐大军机便坐了车子一直径去,见了和尚,谈诗谈画,正谈得高兴头上,尹子崇先同小舅爷赶到寺里,说是伺候老爷子来的。和尚见了说道:“备了一桌素斋,本来嫌人少。如今你二位到这里,陪陪老大人。”二人亦谦逊了一会子。

再说张国柱回到家里,只说是芜湖道的意思,要上禀帖托上头替老人家请恤典。但是事前上上下下至少也得四五万金。无论如何,苦了我一个人,也总要办他成功。后来转转弯弯,仍逼到“抵房子”一句话上,连说:“如今替老人家请恤典,数目太大了,不得不在这房子上生法。”次日出门,托了道里的账房朋友替他经手,竟抵了五万银子。芜湖道又说:“某人的老太爷不在了,只有三个小,现在抵给人家,到底好先收两个钱用用。”跟手见了张国柱的面,又说:“你四川的差使听说已经交卸,将来三位老姨太太回去,少不得要你养活。我们大家要好,我总得替你想个法子。”张国柱听了这话,立刻请安。芜湖道道:“你一面持柩动身,我这里一面想法子。”

才谈得几句,忽然听得窗子后头一阵洋琴的声音。和尚问香火道:“这是谁又在那里弄这个东西?”香火道:“就是前天来的那位外国王爷。”和尚道:“不要怠慢了人家。我这里陪徐大人,没工夫去招呼他。”香火答应着出去。这个当口,尹子崇郎舅两个也已出去。徐大军机便问:“这外国王爷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请他来会会呢?”和尚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自己去请。

当下众人看了他的札子,都无话说。只有芜湖道同众人说道:“从前他们老太爷着实好过。何以一无所有?只有他一位世兄真正是前世修来的,这趟回来,非但好处没有沾着,而且赔了好几千两银子,真要算难得的了。现在想要扶他老太爷灵柩回去,我劝他暂时把房子押几个钱动身,他还不肯。”却不料在席有本衙门里一位老夫子,早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席散,同同事讲起,说:“我办了这几十年的公事,甚么没有见过?连着照会尚且有朱笔、墨笔之分,至于下到札子,从来没有见过有拿墨笔标日子的,而且一翻过来,一定有内号戳记一个。他这个札子,一非朱标,二无内号。今天倒要算得见所未见了。他本是黄军门的世侄,到了四川,黄军门过世,他还在他的营里,这个档口何事不可为?”

一霎时只见和尚在前头走,洋人在当中,尹子崇郎舅两个跟在后头。洋人身旁还有一个人,想必是通事了。进屋之后,徐大军机一见儿子、女婿都跟在后头,便说了声“你们倒同他先会过了”。和尚连忙凑热闹,说道:“亏得请他进来。他刚才见少大人、尹姑爷,把他乐得了不得。”寒暄得不到三五句,和尚急急到外间调排桌椅,和尚对着香火说道:“徐大人常常来的,外国人还是头一遭哩。素番菜来不及办,就拿这中国菜请他,似乎不恭敬些。你们到西书房里把那张大菜桌子,用大菜家伙吃中国菜。他总不能说我什么了。”一霎时调排已定,随请入座。和尚又叫开洋酒、荷兰水。说说笑笑,都是些不相干的话。等到吃过一大半,约摸徐老头儿有点倦意,翻译便同少大人说:“我们敝洋东极其仰慕徐大人,从前没有到中国时候,就常常见人提起徐大人的名字的。他现在亦很认得几个中国字。敝洋东的意思,想求大人把大人的名字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给他看。”

当天芜湖道就留他吃饭,说是:“今天因为开办学堂,请了几位绅董吃晚饭。”张国柱自然不走。不料那疑心他的刘存恕也在其内。张国柱立刻吩咐:“回家我床头上有个皮包,替我取来。”张国柱的管家皮包取到,张国柱一手开皮包,一手摸出一张纸来,嘴里说道:“今天趁诸位老伯都在这里,小侄有件东西,要请诸位过一过目。”一面说,一面递到刘存恕手中。刘存恕一看,原来是一个札子,乃是钦差督办四川军务大臣叫他统带营头。众人都莫明其用意。只听又说道:“先君过世之前,因为官亏,家产业已全数抵押出去,小侄自己吃了苦不算,还要赔钱。因为外面很有些不相干的人,言三语四,所以小侄今天特地拿出这札子来,明明心迹。”说完,仍旧陪客。

徐大军机听了大喜,立刻叫拿笔砚,又见洋人拿出一大叠的厚洋纸,上头还写着洋字,通事说道:“敝洋东嫌中国纸不牢,身上一搓就要破的,请大人把三个字写在这张纸上。”徐大军机此时丝毫不加思索,提起笔来,把自己的三字姓名端端正正写了出来。通事又把那叠纸撕去几张,重新送到徐大军机面前,说道:“敝洋东想求大人照样再替他写三个字。前头写的是他自己留着当古玩珍藏。这写的,他要带到外国去,把这三个字印在他的书当中。”徐大军机早已写完,又传到洋人手中。

张国柱心上很愿意,面子上却踌躇了半天:“老师教训的极是。且等门生回去同几位庶母商量商量,当再来禀复。但是老人家带了这许多年的兵,总算替皇家出过力的人。如今连个照例的好处都还没有办准。小侄想仗老师大力,求求上头督、抚宪,能够专折替先君求个恩典。”芜湖道道:“这是世兄的一点孝心,愚兄岂有不竭力之理?世兄一面把房子押掉,扶柩起身。我这里一面就替你办起来。”张国柱磕头谢过。

一霎席散,少大人、尹姑爷陪了洋人到西书房里吃茶,和尚自己招呼徐大军机。徐大军机又坐了半天,方才回去。

他这半月之内,得空就往道里跑。后来又拜在芜湖道门下,芜湖道岂有不乐之理?晓得他四川差事已撤,自己出于至诚,送他二百银子。竟替他写信给所属各府州、县替他张罗,居然也弄到将近二千银子。看看动身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张国柱就在庙里开了一天吊。张国柱披麻戴孝,拿着哭丧棒,嘴里干号着,居然很有个孝子模样。内中忽然有位素同张军门要好的朋友,姓刘,名存恕,独他不十二分相信。本来开吊后就动身的,如今又耽搁了七八天。芜湖道问他:“为什么还不动身?”他畏畏缩缩,芜湖道晓得一定是钱不够,他到此也只得实说。芜湖道道:“如今远水救不得近火,况且你这回回去,路远山遥,就是回家安葬,亦得开开吊,那一注不是钱?从前我很想叫你把房子暂时押抵头二万金,只有这们一个办法。回去同你们老姨太太商量商量。”

至此和尚方才踱到西书房来,正见少大人在那里指手画脚,自己称扬自己哩。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谁知过了两天,张国柱哭丧着面孔,说:“老天爷同我作对,连着这一点点孝心都不叫我尽!”大家问他:“回电怎么说?”他只是呼嗤呼嗤地哭,说:“四川的防营,这个月就要裁掉。我出差本是有个人替我的。我打电报去同他商量,叫他替我挪汇七八千金,把老人家送回家去。那知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真把我恨死。”大姨太太道:“老爷在世,手底下得意的很多。现在有你大少爷在此,同他们张罗张罗。”张国柱道:“不可!老人家的大事,怎么好要人家帮忙?如今老人家已过世三年,彼此又一直没有通过音信,他就是肯应酬,一处送上二三十两,于我们仍旧无济,虽然我那边差使已经交卸,究竟我在这里不能过于耽搁。马上找人看个日子,尽半个月之内就送柩起身。”

【注释】

话说张国柱自从芜湖道认他为张军门的少爷,再加他又不惜钱财,把一公馆的人都笼络得住。他见大势已定,便说:“老太爷、老太太灵柩停在此地,终非了局。”便与三位老姨太太商量,想将灵柩送回原籍。算了算,总得上万银子,一面打电报到四川去汇,三位老姨太太自然无甚说得。

恤典:帝王对臣属规定的丧葬善后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