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姊夫因见抚院将他抬举,约他同到公馆里吃饭。到得公馆里,忙着把这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他姊姊一遍。姊姊听了,忙同丈夫说:“你做姊夫的该应在抚台面前,替他出把力。他有了好处,再不会忘记你姊夫的。”他姊夫道:“自己至亲,这不是应该的吗?”当下吃过中饭,陶子尧仍旧回到局里。
次日一早,乘他姊夫上院没有下来,他便穿好袍褂,拿着手本,一直赶到院上。此时抚院正在那里同洋务局总办讲话,看了条陈,甚是中意。一见手本是洋务局文案委员,便对他姊夫说道:“这陶某是你局里的文案。他这个条陈很有道理,不比那些空疏无据的。想你老哥已经见过的了。”他姊夫心上老大捏了一把汗,后来听见抚院这一番夸奖,忙说:“这是职道的内亲。他笔下还过得去。”抚院道:“非但过得去,而且很好。他这章程上,有几条切中现今的时势,很可以办得。”说着,就命请来相见。陶子尧请过安。抚院让他上坐,拿他着实抬举,并说:“老兄的章程,竟有一大半可以行得。内如榨油、造纸,成本不多,至于赚钱却是拿得稳的。但是这些机器总得外洋去买。你那章程里头说的几样机器,依兄弟的意思,不妨每样买上一份,带来试用。”陶子尧连忙说:“办机器要到上海甚么瑞记洋行、信义洋行。那行里的买办,卑职都有朋友。只要托了他们,同外国人订好合同,到外洋去办,不消三五个月,就可以来回。”抚院说:“很好。”随便又问了些别的话,跟了他姊夫一块儿出来,回到洋务局里。
次日,姊夫上院,抚院便把要委陶子尧到上海的话,告诉了他。等到下院回到局里,那委办机器的札子已经下来:“先在善后局拨给两万银子,如果不够,电禀请示,随时筹拔。”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馆里住,说:“不到几天就要远行,至亲骨肉,好畅叙两日。”
主意打定。他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官场款式,无一不知。把头尾些许改了几个字,先眷了一张草底,同姊夫说明缘故,他姊夫虽说当得是洋务差使,于这文墨一道也有甚限。听他舅爷说要到院上上条陈,他便郑重其事的,戴上老花眼镜,嘴里说道:“看你不出,有这样的大才情!但这位中丞是个精明不过的,一个条陈进去,总要请各位老夫子过目。倘若把话说贫岔了,老夫子就要批下来。倘若说错,反不如藏拙③的好。”他说这话,原来看不起他舅爷的意思。陶子尧便说:“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所以拿底子送给姊夫过目。”他姊夫也不理他,便把条陈一条一条的念去。碰着有几个不认得的字,便含糊过去。一个陈条看完,竟有大半个不懂。看看舅爷还坐在对面,少不得要批评他两句,道:“上头的意思是要实事求是。你的文章固然很好,然而空话太多。我也没工夫同你去辩。总之,你倘若一定要上,院上几位老夫子我统统认得,等我先拿进去请教他们几位,他们说不差再递上去免得碰钉子,岂不是好?”陶子尧接过稿子,搭讪着出来。回到自书房里,心想:“此事托他代递,是万万不会成功的。不如自己写好,明天一早自己去递。”主意打定,连夜恭恭敬敬誊了一个手折。
次日陶子尧上院谢委,又蒙抚院传上去,着实灌了一些米汤。回到公馆料理行装,又到各衙门同事处辞行,接着各处备酒饯行。且说这日正是洋务局里几个旧同事,因他此番奉委,一定名利双收,大家借了趵突泉地方,凑了公分备了一席酒替他送行。谁知直至日落西山,才见他坐着姊夫公馆里的四人中轿,醉醺醺④而来。大家接着,奉坐献茶,陶子尧先开口道:“今午可巧家姊丈请客,请的是两司、首道、学堂里总办王观察、营务处洪观察,一定要拉小弟作陪。一直吃到此时方才散席,所以来得迟了一步,累诸位久等!”大家齐说:“还早。”少倾摆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尧首座,其余作陪。菜上一半,酒过三巡,大众都要上来替他把盏,说他“有此宪眷⑤,机器办到之后,一定大有作为。将来却要提拔提拔小弟们”。陶子尧听了,一面孔得意之色。大家齐说:“将来上海回来,老总的洋务局一席,只怕就要让给老哥。”陶子尧道:“这也看罢咧。”当夜宴罢回来。
这几天里,抚院很认得了几个外国人,提起富强之道,外国人都劝他做生意,抚院心里亦以为然。回省之后,有几个会走心经的候补老爷们,一个个上条陈,讲商务,抚院一概收下。内中有一个候选通判——是洋务局老总的舅爷,姓陶名华,字子尧。靠他姊夫的面子,在洋务局里充当一名文案委员。他见姊夫上院回来,屡屡谈及抚院大人近来着实讲求商务,凡有上来的条陈,都是自己过目,候补班子里很有两个因此得法。便开了书箱,把去年考大考时买的甚么“商务策”、“论时务”重新拿了些出来摆在桌子上,看有甚么对劲的。可巧有一篇是从那里书院课艺上采下来的,题目是《整顿商务策》,查出原文一看,足有五千字。大略看了一遍,上头还有几个外国人名字。心下踌躇道:“如果照本抄誊,倘若抚院传问起来,还不出这几个人的出典,就要露马脚。”又想把这几个人的名拿掉不写,“又显不出我的学问渊博。”想来想去,“好在抚台也是外行,倘若问起来,随便英国也好,法国也好,横竖没有查考的。”
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这那,很露殷勤。为他一向省俭,是从来不用管家的,特特为为,又把自己的二爷拨出一个,给他带出门。陶子尧拜别,取道东三府,到潍县上火车到青岛。可巧有轮船进口,他便写了票,搬上轮船。等到开船离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风来。陶子尧一向是有晕船的毛病,他管家叫张升,本是北边人,更是撑不住。那风刮了两天两夜不住,他主仆两个,也就困了两天两夜没起。陶子尧上船的时候,有人替他写了一封信,托轮船上一位帐房照应,这帐房姓刘,号瞻光。这刘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东抚台的红人,所以才派他这赚钱差使,一心便想拍马屁,就把自己的一间帐房让了出来给他。等到刮风的时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刘瞻光派人招呼。
后来那些外国官员、商人,又请抚院一干人到他那里去宴会。一连吃了两三天,方才吃完。
这天到了上海,风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仆两个也不晕了。陶子尧是做官人,贪图吉利,因此就择了棋盘街的高升栈。到了栈房,为着船头上颠簸了两天,暂不出门,先在栈中睡了一觉。
先上一道汤,众人吃过。抚院便举杯在手,说了些“两国辑睦②,彼此要好”的话。那首席的外国官也照样回答了几句,抚院又谢过。一面说话,一面吃,后来不晓得上那样菜,三荷包一分一分的分派,不知道怎样,没有夹好,掉了一块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块。他心上一急,一个不当心,一只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槟酒。幸亏抚院坐在那一头做主人,两个隔着很远。又约摸有半点多钟,各菜上齐。少停吃过咖啡,客人络续辞去。主人送客,大家散席,仍旧是丁师爷过来监督着收家伙。
等到醒来,已是天黑,只见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陶子尧接过来一看,上写着:“即请棋盘街高升栈陶子尧大人驾临四马路老巡捕房对过一品香九号,番酌一叙。勿却为幸!此请台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三个小字是“瞻光约”。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东烟台来,问明柜上探请”几个字。陶子尧看过,便知是轮船上那个帐房了。主仆二人到了一品香,问了房间,走了进去。刘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其时台面上已有七八个人了。见过主人之后,又照着众人作了一个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来拱手的,也坐着不动的。刘瞻光便告诉他,这是某人,这是某人。无非某行买办、某处翻译之类。随后又来一个人,同陶子尧一并排坐下,这人两撇蟹钳胡须,年纪四十上下,自称:“姓魏名翩仞。”问他公馆,说是住在栈里。刘瞻光也将他姓名报与众人,说:“这位陶大人是山东抚院派来办机器的,是山东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员,小弟素来仰慕的。”内中有个专做军装机器的买办,姓仇,名五科。听了这话,便想替自己行里拉卖买,竭力恭维。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块儿,问长问短,更说个不了。后来主人让他点菜,他说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写了六样。大家又要叫局,刘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办一个。陶子尧一定不肯,说:“诸位请便。兄弟是向不破戒。”众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也就罢了。当下各人的相好络续来到,独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此时陶子尧坐在一边,只作不看见。一霎时局已到齐。真正是翠绕珠围,金迷纸醉。当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拢他,趁众人厮混的时候,已嘱咐他相好,赶紧回去备个双台。仇五科便走到刘瞻光面前,托他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刘瞻光立刻代达。这里主人见菜上齐,吃过咖啡,细崽送上帐单,主人签过字,众人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出得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诉他:“这条叫四马路,是上海第一个热闹所在。”陶子尧在外头混了多年,也听见人家说过四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彻夜,灯火通宵。魏翩仞是聪明不过的人,到眼便知分晓,在路上一力劝他说:“子翁,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极了。然而现在要在世路上行事,未免就要吃亏。”魏翩仞道:“上海的生意,十成当中,九成出在堂子里,来往官员,那一个不吃花酒,不叫局?”陶子尧道:“你说生意,甚么又说到做官的呢?”魏翩仞道:“即如你子翁,谁不知道你是山东抚院委来的,明明是个官,然而办的是机器。请问这样那样机器,那一项不是生意呢?要办机器,就要找到洋行。这些洋行里的‘康白度’那一个不吃花酒?他请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买卖;你请他,是要劳他费心,替你在洋人跟前讲价钱,约日子。只要同你讲得来,包你事事办得妥当。”陶子尧一头走,一头寻思。忽走到一爿茶店门口,上面竖着一块匾,写着“西荟芳”三个字。众人齐说:“就在这里进去罢。”陶子尧也便跟了进去。究竟魏翩仞是何等样人,陶子尧曾否破戒,且看下回分解。
等到各事停当,那时已有巳牌时候。这日请的十二点钟,等到十一点打过,抚院同来的什么大人、老爷一齐穿着行装,上来伺候。又歇了两刻钟,外国人络续地来了。抚院接着,分宾坐下。少停众客来齐,抚院让他们入席。众人一看签条,各人认定自己的座位,毫无退让。
【注释】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穿着簇新的蟒袍①补褂到抚院这边亲自监督。总共请了三个外国官、四个外国商人、两个外国官带来的翻译。这里是抚院一位、营务处洪大人一位、洋委随员梁老爷一位、抚院翻译林老爷一位,连着州官三荷包,共是五个中国官。去叫书禀师爷,把某大人,某老爷,一个个拿红纸写了签条。三荷包又请那位翻译帮着点对:那里是首席,该甚么人坐。分派既定,就把红签放在这人坐的面前。倘是外国人,随手请翻译写一排洋字在上面,好叫外国人认得。诸事停当,三荷包又说:“今日请客,自然抚院主人,然而兄弟也有半个主人在里面。一切仪注,须预先学习。”翻译说:“外国人请贵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单一分一分的分好,然后叫细崽端到客人面前。”三荷包听了他的话,便叫厨房里把做好的多余菜拿出几样,经他的手一分一分的分好。叫管家们一律穿着簇新的大褂,装作细崽模样,以供奔走。
①蟒袍:古代官员的礼服。上绣蟒形,故称蟒袍。
还亏得丁师爷交游道广,仍旧找到他那个借外国家伙的朋友——也是在外国官跟前当翻译的一个广东人,同他说了。承他的情,甚么规矩,甚么仪注,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了他。丁师爷回来告诉三荷包,三荷包欢喜不尽。连夜又把那位翻译请了来,同他商量。又请他写了一张菜单,三荷包接过,只见上面开的是:清牛汤、炙鲥鱼、冰蚕阿、丁湾羊肉、汉巴德、牛排、冻猪脚、橙子冰忌廉、澳洲翠乌鸡、龟仔芦笋、生菜英腿、加利蛋饭、白浪布丁、滨格、猪古辣冰忌廉、葡萄干、香蕉、咖啡。另外几样酒是:勃兰地、魏司格、红酒、巴德、香槟,外带甜水、咸水。三荷包看了,连说:“费心得很!”又愁抚院大人是忌牛的,第一道汤可以改作燕菜鸽蛋汤。这样燕菜汤是我们这边的顶贵重的菜,而且合了抚宪大人的意思,免得头一样上来主人就不吃,叫外国人瞧着不好,那翻译连说:“改得好,索性牛排改做猪排。”三荷包道:“外国人吃牛肉,也不好没有。等到拿上来的时候,多做几分猪排。不吃牛的吃猪,你说好不好?”翻译又连说:“就是这样变通办理。”三荷包又叫把单子交给书禀师爷,用工楷誊出十几分来。
②辑睦:和睦。
三荷包一听这话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抚院同来的翻译林老爷。谁知这位林老爷是个最坏不过的,一听来意是要叨他的教,便拿腔作势,说:“这是顶容易的事。”究竟容易在那里,却不肯告诉与人。三荷包再问问他,他便指东话西,又说:“临时我自来照料。”又说:“连我也不懂得甚么。”三荷包无可奈何,只得辞了出来,又与丁师爷商量。
③藏拙:掩藏拙劣,不以示人。
总督去后,抚院便传州官上去,预备明天请外国人吃饭。州官三荷包听了抚院吩咐下来,自己思量,有了厨子,菜还做得来。但是请外国人是个甚么仪注,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师爷请来商议。丁自建想了一会子,说:“这事情须得同抚宪同来的翻译商量。他们这些人自小同外国人来往,这个礼信一定知道的。”
④醺醺:喝醉了酒的样子。
到了这一天,抚院吃过早饭,便带了一个洋务随员——是个同知前程,姓梁名世昌,广东人氏;一个翻译——是个知县,姓林名履祥,福建人氏,到了总督公馆,投进帖子。里头传出话来,说了一声“请”,抚院降舆进内。那总督脱帽降阶相迎,见面握手归座之后,彼此说了些仰慕的话。那总督又拿出几种洋酒、洋点心敬客。抚院扰过之后,便即相辞出来。跟手那外国总督命驾前来答拜。抚院接着,也着实殷勤一番。
⑤宪眷:旧指上司对下属的关怀照顾。
却说山东东半省已渐渐为外国人势力圈所有,不时有交涉事件。抚院来的时候,那外国总督特地派了一支兵前来迎接,也就算得十二分面子。所以抚院一进行辕,便叫翻译写一封洋文信送去,订期阅兵之后,前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