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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急张罗州官接巡抚 少训练副将降都司

原来抚宪此刻顿的是会客厅。三荷包原按着中国官场体制预备的,一概是绣花铺垫,所以抚院看着嫌他华丽。三荷包便回:“这是会客厅。后面替大人预备下几间外国房间,不过没有什么摆设。”抚院一听马上对三荷包说:“你我里头去坐。”当下便撇了王协台。等到了房间里,四下一瞧,连说:“清爽得很呢!……”三荷包又回:“卑职晓得大人夏天欢喜清爽,所以预备的是外国大菜。”抚院说道:“外国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里,已经七辈子不吃牛肉。”三荷包听了这话,立刻丢一个眼色叫办差家人,进内去招呼管厨的,赶紧预备。那抚院吃过晚饭,州官又上手本禀安,巡捕下来说了声道乏。三荷包回去,这里抚院也就安睡。

抚院说着话,便拿眼睛四下里瞧了一瞧,连说:“何大哥,我没有出省的时候,就叫人带信给你们,不可过于糜费。”

且说这一夜工夫,三荷包不敢合眼,第二天黑早,传说大人已经起身,那时候行辕上已发二鼓了。接着一众官员齐上手本,巡捕下来说:“一概免见,停会到校场再见。”说话间已发三鼓。大人出来上轿,甚是谦恭,直等抚院上轿,在轿子里拿了手拱一拱,他们统统齐打一躬,才把个钦差阅兵大臣送出辕门。

接着抚院进了本境,打过尖。这天约莫已有未牌时候,宪驾已到东门城外,不上一刻,到了行辕,两边吹鼓亭上奏起乐来。抚院的轿子,一直由戈什扶着,抬到里头下轿,大小官员,齐在那里站班。抚院朝着大众点了点头儿,簇拥着进去。更是一众官员上手本禀见。抚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协台两个人传了进去,问问地方上的公事,又问问外国人的情形,又同王协台说:“今天已经四点钟了,明天一早到校场看操。”王协台答应着。

这里一众官员齐走小路,又要赶在抚院头里,以便迎接。不上一刻工夫,忽听得三声大炮,那抚院的执事也就到了营门外了。当下是王协台居首,率领着标下弁兵,一齐顶盔贯甲佩刀跪迎。王协台另外有个差官替他报名,其余都、守以下,都是自己捏着手本,跪在地下高声喊叫。喊过之后,抚院前的戈什仍旧喊了一声“起去”,众兵丁齐声答应一声“嗄”!只见前呼后拥,向演武厅如飞而来。

外面办差的二爷同着州里管厨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带来的厨子,同他讲盘子,说来说去好容易讲成功了,统统在内,一天一百五十吊。那厨子又同这里管厨的说:“我们大人是最好打发的。四碟两碗他老人家还要看着心疼。只要一碟韭菜炒肉丝、一碟炒鸡蛋;一碟子拌王瓜、一盘子杂拌;再顿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汤,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中意。早点心是两个烧饼、一碗稀饭;下半天的点心中要两个馍馍,是万万不会挑眼的。”管厨的听了这话,连声多谢。彼此分手,跟着本官回来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着陆巡捕,叨了多少教。

但说那抚院轿子上得演武厅,大小官员接着。抚院下轿,先到后面歇息。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坐。抚院升坐之后,便有带来的随员同着本城州官,营里的王协台上来参堂,接着一班巡捕老爷上去请了一个安。参堂之后,站立两旁,便是王协台顶盔贯甲,从演武厅旁边拔了一面旗,两手拿着走到抚院公案前,屈了一条腿,嘴里报了声“请大人发令”。抚院吩咐先看洋操,次看阵图,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同各种技艺。王协台答应下来,走到演武厅台阶上,把面旗子交到中军都司手里。

一天滚单到来,知道抚台大人已到站。三荷包便会同了王协台出境相迎,接着之后,赶到行辕禀见。跟手到营务处候补道洪大人的公馆里禀见。又拜跟了来的什么文案老爷、巡捕老爷。等到晚上,打听大人已经睡觉,巡捕陆老爷已经下来。三荷包在省的时候,早同他拜过把子,好托他在大人跟前做个小耳朵,三荷包诉说自己是才到任,“诸事不周,全仗大力从中照应。”陆巡捕一力承当,说:“诸事老哥放心,就是大人跟前的这些二爷,晓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断断不会作难的。”三荷包听了此言,感激不尽。

那中军执旗在手,朝着南面展了两展,将台呜呜地奏起西乐来。老远的便见上有多少洋枪队,由教习打着外国口号,一斩齐得走了上来。这底下便是洋枪队操演,放了几排枪,仍旧由教习押着下去。接着看操演阵势。什么一字长蛇阵、两仪阵、三才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当中还有什么长蛇阵变螺蛳阵,螺蛳阵变八卦阵。忽而两军对垒,互相厮杀。正在热闹之际,这个挡里放了几门大炮,众兵各归队伍。接着就看藤牌并各种技艺,翻斤斗、爬杆子。只听将台上打着得胜鼓,吹着将军令,把所有的队伍,围着校场,由前至后兜了一个圈子,说是收队。然后中军仍旧拿旗子走上去交给协台,协台跪禀抚院,报了声“请大人收令”,然后抚院退堂吃饭,一众官员亦下去歇息。

列位要晓得,中国绿营的兵丁,只要有两件本事就可以当得。第一件是会跑。大人看操的时候,所有摆的阵势,不过是一个跟着一个跑。第二件是会喊。瞧着大人轿子老远的来了,一齐跪在田里。当头的将官,双手高捧手本,口报“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喊一声“起去”,所有的兵丁,齐齐答应一声“嗄”!这一声要一齐张嘴,不得参差。喊过之后,拔起脚来就跑,又赶到前面伺候去了。所以这一个跑,一个喊,竟是他们秘传的心法,人人要操练的。至于那些耍枪弄棒,正月城隍庙里耍枪、卖药的一般人都会得两手,此时都找了来。这几天里头,文官忙办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个不择饭而食,不择席而卧。

吃过午饭重新升座,一切参堂礼毕,就看各将校的步箭。向例抚院谦和点的,必定免射。这位抚院性情虽是谦和,无奈他见了这位王协台一脸烟气,心上就十二分的不舒服他。等到点名的时候,上头巡捕官唱了一声“王将官”,王必魁在底下答应了一声“到”,一面拿弓在手,一面却拿眼睛看着上头,只指望上头免射,谁晓得上头只是不开口。王协台只得拔出箭来,拾上弓弦,飕飕飕五枝箭接连射去,却是一枝都不中。射完后,照例上来屈膝报名。那抚台见是如此,说:“三年军政,乃是朝廷大典,现奉上谕不准瞻徇。你为一营表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则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题参,以肃军政!”说完,便叫先摘去他的顶戴,下去候参。王协台原本因抚院不给他面子,免他步射,今见抚院动气,便也懊悔不迭。只是跪在地下,抚院也不睬他。便把其余各将官,依次点名校射。抚院又嫌靶子太近,唤了一亲信的巡捕,同了两个戈什,拿弓重新量准。谁知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们钱的,量来量去,那弓只是在地下打滚。

看看离着抚院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将弁带领着兵丁们,天天下校场操演,金鼓齐鸣,好不齐整,好不威武。

靶子立好,于是一个个挨次射去。西面席棚子里,另有营务处洪大人帮同校看,免得耽误时候。众人因见抚院动气,俱不敢怠慢。一时事完。王协台还是跪着不起。抚院退堂之后,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辕。且说抚院回到行辕,便传营务处洪大人进见,说:“王协台技艺既已生疏,兵丁亦少训练,立刻将他撤任,另委跟来的一个记名总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后,再行具折奏参。”洪大人答应了下来。只有王协台戴着没有顶子的帽子,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同着本州三荷包到洪大人跟前,托他求情。又被洪大人埋怨一番,说:“你暂且交卸,跟着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协台无法,只得退去。后来抚院回省之后,王协台又去求洪大人。洪大人要他六千银子,可怜他一个武官,那里拿得出,好容易凑了二千银子,洪大人不收。抚院的意思要拿他奏参革职,洪大人假做好人,替他求情,降了一个都司。看官须知,大凡革职的人,一保就可以开复原官;降调的人,非一级一级的保升上去不可。这便是洪大人使的坏。要知抚院看操之后尚有何项举动,且看下回分解。

且说那胶州营务官本是一员副将,这人姓王名必魁,是个武榜眼出身。但是武营里的习气,所有的兵丁平时是从不习练,而且必要克扣粮饷,只有三年大阅是他们的一重关煞。抚院来的三月个头里,这协台得着了文书,传齐了标下大小将官,叫他们把手下的额子都招招齐,免得临时忙乱。一干人得了吩咐,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统统被他招了去。从此这干人进了营,地方上倒平安了许多。

【注释】

三荷包道:“办这个差使,无论如何推板,体制所关总得有个分寸才好。”丁自建道:“这个容易,今年热得早,行辕里铺陈华丽了反瞧着心烦,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铺几个外国房间,只要有台毯、帐子,再弄几百盆花,屋里、院子里,统统摆满。一天两顿,也不用请他吃大菜。况且有了这个房间,就是外国人来拜,也便当许多。”三荷包甚是觉得有理。忽又踌躇道:“这些外国家伙,一时到那里去办呢?”丁自建道:“这个容易,晚生有个朋友,同德国兵官极其要好,就托他去借,连吃大菜的刀叉杯盘,桌子上的摆式,还有做大菜的厨子,亦问他借用几天。”荷包一听这话,连说着:“不错,……”三荷包就此托丁师爷帮着帐房总办此事,自己也忙着调度,足足忙了五六天。接着上县的滚单又是雪片的滚将下来,说抚院后天可到。三荷包忙着会同了营务里出境去接。

署理:本任官出缺,由别人暂时代理或兼摄。

内中有个书启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济阳县里一位名孝廉。从前这位抚台大人做济东道的时候,这丁自建屡次在他手里考过,算得一个得意门生。现在因为丁忧在家,找到旧日恩师,求他推荐一个馆地。幸喜此时这位恩师已经开府山东,自然是登高一呼众山响应。因此就把他推荐与三荷包,当得一名书启幕宾。这日因见东家为着办差的事愁得双眉不展,他便从旁献计道:“东翁现在这差,晚生倒有一个办法。我这敝老师从前做道台的时候,晚生曾在他衙内住过几天。他的上房里另外有个小厨房,饮食极其讲究。敝师母晚生也曾拜见过几次,一般是珠翠满头,绫罗遍身。然而这位敝老师,无冬无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一顶帽子,也不知从那里古董摊上拾得来的。其实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一定还要另眼看待。现在办他的差使,能够华丽固然是好。倘或不能,不妨面子稍些推板点,骨子里头,老老实实地叫他见你个情。在我们一面乐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实惠,又得了好名声。”

斟酌:反复考虑以后决定取舍。

刑名便说:“就是如此办。”次日上府,果然带到一张三千块钱月底期的庄票。一桩事情,总算府大人从中转圆,蒋福未曾再敢多要,王梦梅也未曾出丑。且说三荷包自从和他哥讲和之后,但九江府一注买卖,他自己就弄到了几百两,连着前前后后经手的多了,少说有万把银子在荷包里。那时候正值山西水旱,就此加捐一个知州,又捐了一个十成花样,归部铨选。可巧他运气好,掣签掣得第一。此时他便把账房银钱交代清楚,立刻进京投供候选。第二个月,山东宫州知州出缺,他便托人走门子,花上两千两,拜了一位军机大人做老师。次日军机大人差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带给山东抚院的,三荷包收了下来,过了两天,他便直奔赴山东济南省禀到,把军机大人的书信投了进去。果蒙抚台传见,说:“莒州缺苦,我已经同藩台说过,偏偏昨日胶州出缺,就先挂牌委你署理。随后有别的好点的缺,我再替你对付。”三荷包打千谢过,回说:“卑职学陋才浅,现在的胶州有了外国人,总求大人常常教训。”抚台道:“好在我目下就要出省大阅,先到东三府,大约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胶州。那时候有甚么事,我们当面斟酌再说。”三荷包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次日大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门禀辞。三荷包一面去上任,这里抚台大人也就起身了。三荷包到了胶州,忙着拜庙、接印、点卯、盘库、阅城、阅监、拜同寅、拜绅士,还与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几天方才忙完。接着上县滚单下来,晓得抚台是打莱州府一路来的。三荷包得了这信,因他是初次为官,立时立刻要办怎么一个差使,还要办得妥帖,着实为难,霎时间把他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当下便同衙门里师爷商量。

点卯(mǎo):旧时官厅在卯时(上午五点到七点)查点到班人员。

王梦梅听了脸上一红,便把蒋福如何可恶也说了一遍。刑名道:“只要老哥早给他一天钱,早叫他滚蛋一天,不结了吗?”王梦梅又道:“这蒋福原是一个朋友荐来的,来了不到三天,就拿了三千块,叫兄弟替他放。我想他们不过贪图几个利钱,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庄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只是要提还他就是了。”王梦梅又愕了一会儿,道:“说到如此,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块划过来,放在老夫子这里。兄弟那里,总要查过他没有弊病才能放他滚蛋。”

丁忧:遭逢父母丧事。

原来这蒋福同广信府的一个稿案门上是同乡,又是亲家。这个稿案门又是府大人第一个红人。蒋福便一直上府,找到他亲家,说老王不还他钱,他亲家听了,当天就回了本府。亏得这位本府,自从王梦梅到任以来,为他会巴结,就说:“这事情闹了出来,面子上不好看,还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老夫子商量。刑名道:“太尊的话是极,晚生即刻就找了他来,开导开导他。”去不多时,果见王梦梅来了。走进书房,刑名老夫子便提到刚才太尊的意思,又把蒋福要告他的话说了一遍。

幕宾:官员手下的谋士和食客。

却说蒋福走进帐房探听消息,侄少爷只得道:“你的钱,老爷说过,一个不少的。你的家眷同了来,今日也未必动得身。等你动身自然是还你的。”这位侄少爷不肯把叔子的话直言回复,原是免得淘气的意思。然而已被蒋福看透。冷笑了两声,说:“要人走,钱不还人家,有本事只管少,我也不怕!”说着,自己去了。

绿营:清代由汉人编成的分驻在地方的武装力量,用绿旗做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