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的看见三老爷来了,连忙打帘子。三荷包走进房门,只见一屋子的人都站来招呼他,独有他哥还是直挺地坐在椅子上不动,不免又添上些气。亏得舅太爷老脸,一手拿着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台面前说:“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着替你俩担心?我从昨天到如今,为着你俩没有好好地吃一顿饭。老三,你过来,你做兄弟的,说不得先走上去叫一声大哥。弟兄和和气气,这事不就完了吗。”三荷包只得板着脸,硬着头,狠獗獗地叫了声“大哥”。何藩台还没答腔,舅老爷已经哈哈大笑道:“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样,我的饭也吃得下了。”说到这里,何藩台正想当众人发落他兄弟两句,好光光自己的脸,忽见执帖门上来回:“新任玉山县王梦梅王大老爷禀辞、禀见。”这个人可巧是三荷包经手,拿过他一万二千块的大主顾。今天因要赴任,特来禀辞。何藩台见了手本,想到这是自家兄弟的好处,不知不觉面上的气色和平了许多,一面换了衣服出去,一面回头对三荷包道:“我要会客,你在这里陪陪诸位罢。”大家齐说:“好了,我们也要散了。”说着,舅太爷、叔太爷,同着众位师爷一哄而散。何藩台自己出来会客。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门里管帐房的,虽说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时不免总有仰仗他的地方。两个人到帐房里来,一见三荷包,依旧是眉开眼笑。舅太爷拖长了嗓子,叫了一声“老贤甥”。三荷包却已看出来意,便说:“不是说要告病吗?等他告准了,我再同他算帐。”舅太爷道:“不是这们说。你们总是亲兄弟,你帮着他这几多年,他并不是不知好歹。不过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点不高兴。不过他是个老大哥,你总看手足分上,拼着我这老脸,替你两人打个圆场,完了这桩事。”叔太爷也帮着如此说。三荷包听了,心想这事总要有个收篷,倘若这事弄僵了,他的两千不必说,还有我的五百头。便对他舅舅、叔叔说道:“我做事不要瞒人,这桩口舌是非原是为九江府的。”便如此这般的,把卖缺一事说了一遍。又道:“要他答应了人家两千,我就同他和。倘若还要摆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应该分的家当,立刻算还了给我,我立刻滚蛋。”舅太爷道:“说那里话来!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说两千就是两千!”说着,便同叔太爷一边一个,拉着三荷包到签押房来。
原来这位新挂牌的玉山县王梦梅,上半年在那里办过几个月厘局,要钱的心太狠,无数商人来省上控。牙厘局总办立刻详院,将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质讯。后来查明是他不合纵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宪恩高厚,只把司、巡办掉几个,又把他详院,记大过三次,停委一年,将此事敷衍过去。可巧何藩台署了布政司,约摸将交卸的一个月前头,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开山门,四方募化。又有个兄弟做了帮手,竭意招徕②。王梦梅晓得了这条门路,便转辗托人先请三荷包吃了两台花酒。可巧前任玉山县因案撤省。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愿孝敬洋钱一万块。三荷包就进去替他说合,何藩台说他是停委的人,现在要破例委他,这个数还觉着嫌少。说来说去,又添了二千。王梦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银票。究竟这王梦梅只办过一趟厘局,而且半路撤回,此番买缺,幸亏得他有个钱庄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弄到一个带肚子的师爷,一个带肚子的二爷,每人三千,说明到任之后,一个管帐房,一个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余约四五千多是自己凑的。王梦梅辞过上司,别过同寅,带领家眷上任而去。将到玉山一天,先有红谕下去,便见本县书差前来迎接。王梦梅的意思,为着目下乃是收漕的时候,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谁知到的晚了,把他急得暴跳如雷。亏得钱谷上老夫子前来解劝,说:“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来完钱粮漕米,也总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梦梅听了方始无话,约摸有四更时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误了接印,把漕米钱粮被前任收了去。拜印之后,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参堂,书差叩贺,照例公事。
这事是他兄弟闹的,太太虽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终不肯服软。到了第二天,何藩台便上院请了两天假。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气得越发火上加油,只好虚张声势,请师爷打禀帖给护院,替他告病,说:“我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年官,连个奴才还不如,我又何苦来呢!”师爷只好叫伺候签押房的二爷把合衙门的师爷,什么舅太爷、叔太爷,通通请来相劝。不消一刻,一齐来了,亏得一个舅太爷、一个叔太爷两个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齐说:“这件事是老三不是,总得叫他来赔个罪,才好消这口气。”何藩台道:“那不折死了我吗!”舅太爷道:“我舅舅的话他敢不听!”便拉了叔太爷,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且说他前任的县官本是个进士出身,人是长厚一路,惟于听断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宪甄别③属员本内,就说他是:“听断糊涂,难膺民社。请以教谕归部铨选④。”本章上去,那军机处拟旨的章京向来是一字不易的,照着批了下来。省里先得电报,随后部文到来。偏偏这王梦梅做了手脚,弄到此缺。王梦梅到任之后,他那一个帐房,一个稿案,凡百事情总想挟制本官。王梦梅有个侄少爷,也在衙门里帮着管帐房,看看苗头不对,便对他叔子说:“自从我们接了印,幸亏碰着收漕的时候,总算一到任就有钱进。不如把他俩的钱还了他们,打发他走。”他叔子听说道:“慢着,我自有道理。”原来这王梦梅的为人最恶不过,他从接印之后,便事事有心退让,任凭他二人胡作胡为。等到有一天闹出事来,把他二人重重的一办,岂不一举两得。回到签押房,偏偏那个带肚子的二爷,名字唤蒋福的上来回公事。有一桩案件,王梦梅已批驳的了,蒋福得了原告的银钱,定要王梦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梦梅拿朱笔写了一纸谕单。其中大略意思是:“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亲,以及门稿、书役,有私自向人需索者,一经查实,立即按例从重惩办”各等语。此谕贴出之后,独有蒋福是心虚的,次日堂事完后,王梦梅刚才进去,一众书役正要退下,他拿手儿一招道:“诸位慢着!”众人听得一齐站定。他便拖着嗓子讲道:“老爷叫我叫你们回来,不为别事,只因我们老爷为官最体恤百姓,今年年成没有十分收成,第一桩想叫那些完钱粮的照着串上一个完一个,不准多收一分一厘,等到定好章程将要贴出来的。第二桩是你们这些书役,除掉照例得的工食,老爷都一概拿出来给你们,却不准你们在外头多要一个钱,昨天已贴了谕贴,查出来了,一定重办。”说完这话,他便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只见上面放着帐子,他便侧着身子,在床面前一张凳子上坐下。叫老妈把太太的右手请了出来,低着头,足足把了一刻钟的时候,又把那一只左手换出来,把了半天。然后叫老妈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台恐怕老妈靠不住,点了个火,枭开帐子,让张聋子亲自来看。张聋子只些微地一看,嘴里说:“冒了风不是顽的!”说完由何藩台陪着到外间。张聋子说:“太太的病本来是郁怒伤肝,又闪了一点力,略略动了胎气,看来还不要紧。”于是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白术、茯苓、川连、黑山栀之类。写好之后递给了何藩台,何藩台接过,看了一遍,又见方子后面另注一行小字,道是“委办官医局提调、江西试用通判张聪谨拟”十七个字。何藩台看过一笑,就交给跟班的拿折子赶紧去撮药。这里张聋子也就起身告辞。少停,撮药的回来照方煎服,不到半个钟头,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台方才放心。
这些书差一干人真正摸不着头脑,于是此话哄传出去,全城皆知。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来,钱粮却是分文未曾收着。王梦梅差心腹人出外察听,方晓得是如此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后来幸亏被众位师爷劝住,齐说:“这事闹出来不好听。不如打发了他。”王梦梅叫了管帐房的侄少爷来,叫他去开销蒋福。侄少爷道:“三千头怎么说?”王梦梅道:“等查明白了没有弊病,才能给他。”侄少爷出来同蒋福说。蒋福道:“要走容易得很,只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钱还我。还有一件,从前老爷有过话,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老爷有得升官发财,我们做家人的只落得一个半途而废。利钱之外,总得贴补点家人才好。还有几桩案子里弄的钱,小事情,十块、二十块,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为争过继,胡家同卢家为着退婚,就此两桩事情,少说也得半万银子。老爷这个缺一共是一万四千几百块钱,连着盘费就算他一万五。家人这里头有三千,三五一十五,应该怎么个折法?老爷他大才大量,谅来不会刻苦我们做家人的,求少爷替家人善言一声,家人今晚上再来候信。”说罢,退了出去。
何藩台便叫人到官医局里请张聋子张老爷前来看脉。张聋子来到藩司衙门,何藩台从房里迎到外间,连说:“劳驾得很!……”张聋子见面先行官礼,何藩台当即让他坐下,把病源细细说了一遍。不多一刻,老妈出来相请。何藩台随让他同进房间。
侄少爷听了这话,好不为难,心下思量:“他倒会软调脾⑤,说出来的话软的同棉花一样,却是字眼里头都含着刺。真正一个恶过一个,叫我有甚么法子想!也罢,等我上去找着婶子,探探口气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后来帐房师爷同着本家二老爷,向值签押房的跟班细细地问了一遍,方知就里。还要接着问别的,只听得里面太太又在那里“啊唷啊唷”地喊个不住。大家都知这太太有了三个月的喜,怕的是小产。又听得何藩台一连声的叫人去喊收生婆。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带了众老妈,已经走到屏门背后。于是众师爷只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带领三四个老妈进来,好容易五六个人拿个太太连抬带扛,把他弄了进去。何藩台也跟看着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问他怎样,也说不出怎样。
主意打定,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这事从头至尾告诉了太太一遍,岂知这位太太性情吝啬,与丈夫同一脾气。听了这话,便说:“大少爷,你第一别答应他的钱。叔叔弄到这个缺不轻容易,为的是收这两季子钱粮漕米,贴补贴补。被蒋福这东西如此一闹,人家已经好几天不交钱粮了!你叔叔恨得牙痒痒。为的是到任的时候,他垫了三千块钱,有这点功劳,所以不去办他,至于那注钱亦不是吃掉他的,要查明白没有弊病才肯给他。你若答应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爷听了这话,不免心下没了主意,只得搭讪着出来。回到帐房,忽见帘子掀起,走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蒋福听回信来了。究竟如何发付蒋福,与那蒋福肯干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起先太太出来的时候,另外两个小底下人奔到外面声张起来,顷刻间,各位师爷都得了信,还有官亲大舅太爷、二舅老爷、姑老爷、外孙少爷、本家叔大爷、二老爷、侄少爷,约齐好了,到签押房去劝和,跟班回说:“太太在里头。”于是大家缩住了脚,不便进去。后首听见三老爷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声,大家就知道这事越闹越大。跟手看见三老爷掀帘子出来,大家接着齐问他甚么事。但听得说了一声道:“咱们兄弟的事,说来话长,我的气已受够了,还说他做甚!”说罢便一溜烟外面去了。
【注释】
何藩台看了,又气又急,也顾不得别的,亲自过来一手把兄弟拿起,却用两只手去拉他太太,谁知拉死拉不起。只见太太坐在地下,那头上的汗珠子比黄豆大。何藩台问他怎样,只是摇头说不出话。三荷包见此光景,搭讪①着就溜之乎也。
①搭讪:寻找话头借以开始攀谈。
何藩台听了越想越气,本来躺在床上抽大烟,站起来把烟枪一丢,豁琅一声。三荷包只当是他哥动手要打他,便一个老虎势往他哥怀里扑来。何藩台初意丢掉烟枪之后奔出去找师爷,替他打禀帖给抚台告病。今见兄弟撒起泼来,一面竭力抵挡,一面嘴里说:“你打死我罢!”起先他兄弟俩斗嘴的时候,一众家人都在外间,静悄悄地不敢则声。等到后头闹大了,就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二爷进来相劝老爷放手。还有几个小跟班立刻奔到后堂告诉太太,太太听了,独自一个奔到花厅。只见他哥儿俩还是揪在一块,太太急得拼着自己身体奔向前去想拉开他两个。那里拉得动!一个说:“你打死罢!”一个说:“要死死在一块儿!”太太急得淌眼泪。何藩台一看太太这个样子,心早已软了。连忙一松手,往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那三荷包却不提防他哥此刻松手,仍旧使着全副气力往前直顶。等到他哥坐下,他却扑了一个空,齐头拿头顶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乃是女人,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被他叔子一头撞来,只听得太太“啊唷”一声,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趴下了,刚刚磕在太太身上。
②招徕:招引。
何藩台听了这话,气得脸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三荷包见他哥无话可说,索性高谈阔论起来。只听他讲道:“现在莫说家务,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经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梦梅,是个一万二;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饶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陆子龄五千;庐陵黄沾甫六千四;新畬赵苓州四千五;新建王尔梅三千五;南昌蒋大化三千;铅山孔庆格、武陵卢子庭,都是二千。还有些一千、八百的,至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笔笔都有帐的。说说好听,同我二八、三七,拿进来的钱可是不少,几时看见你半个沙壳子漏在我手里?如今倒同我自算起帐来了。我们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县里,叫蒋大化替我们分派分派。再办不了,还有首府、首道。再不然,还有抚台,就是京控亦不要紧。要晓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三荷包越说越得意,把个藩台气得索索地抖。愣了好半天,才喘吁吁地说道:“我也不要做这官了!我辛辛苦苦,为的那一项!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当作人,不如剃了头发当和尚去,还落个清静!”三荷包说道:“你辛辛苦苦,到底为的那一项?横竖总不是为的别人。你说兄弟不拿你当人,你就应该摆出做哥子的款来!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横竖随你自家的便,与旁人毫不相干。”
③甄(zhēn)别:审核官吏的行状资历而分别去留。
本来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极循谨的,如今受他这一番排揎,以为被他看出隐情,不禁一时火起,道:“大哥,你要这们一说,咱们兄弟的帐,索性算一算。”何藩台道:“算甚么帐?”三荷包道:“算分家帐!”何藩台哼哼冷笑两声道:“老三,还有你二哥、四弟,那一个不是在我手里长大的?”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爹爹不在的时节,共总剩下也有十来万银子。先是你捐知县,捐了一万多。老太太去世,丁艰下来,又从家里搬出两万多,弥补亏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过头了。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满,又该人家一万多两。忽然想要高升,捐甚么知府,又是两万多。到省之后,当了三年的厘捐总办,谁知你还是叫苦连天,论不定是真穷还是装穷。候补知府做了一阵子,又要过甚么班。八千两银子买一个密保,送部引见;又是三万两,买到这个盐道。那一注不是我们兄弟的钱?就是替我们成亲,替我们捐官,我们用的只好算是利钱。现在我们用的是自家的钱,用不着你来卖好!”
④铨选:选才授官。
原来三荷包进来的时候,本想做个反跌文章,先说个不成功,好等他哥来还价。及至听到后一半,被他哥埋怨了这一大篇,不觉老羞变怒。
⑤调脾:耍奸猾,玩花招。
却说三荷包回到衙内,见了他哥,道:“这事闹坏了,大哥,你另外委别人罢。”藩台一听这话,呆了半晌,问:“到底是谁闹坏的?由我讨价,就由他还价。那里能够他说二千就是两千?不如这个藩台让给他做。你们兄弟好几房人,都靠着我老大哥一个替你们一房房的成亲,还要一个个的捐官。我做大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点力也不为过。怎么叫你去说说就不成功呢?况且姓倪的那里,我们司里多少银子在那里出出进进,为着这一点点他就拿把,看来也不是甚么有良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