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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白简留情补祝寿 黄金有价快升官

转瞬之间,已过三天。黄道台上院销假。又过了几天,凡来拜寿的同寅地方,一处处都要去谢步。暗中又托人到郭道台那里打点,送了一万银子。郭道台就替他洗刷清楚,说了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头,禀复了制台。那制台也因得了护院的信,替他求情,遂把这事放下不提。且说黄道台仍旧当他的差使。因为护院相信他,甚么牙厘局的老总、保甲局的老总、洋务局的老总,统统都委了他。真正是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二个。

却说这一天送礼的人倒也不少,无非这酒、烛、糕桃、幛屏之类居多。全是戴升一个人专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开发力钱多少,一一登帐记清。戴升还问人家要门包,也有十吊的,也有八吊的,合算起来也着实不少。还有些候补老爷们,知道黄道台同护院要好,便借此为由,也有送一百两的,也有送五十两的,也有送衣料、金器的。那门包更不用说了。凡送现银子及衣料、金器的,因为太太吩咐过,一概立时交进。其余晚上停锣之后交帐,太太要亲自点过,方才安寝。

无奈实缺巡抚已请训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别人还好,独有那位藩台大人是盐法道署的,他这人生平顶爱的是钱。自从署任以来,怕人说他的闲话,还不敢公然出卖差缺。今因听得新抚台不久就要接印,他指日也要回任,这藩台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的幕友、官亲,四下里替他招揽买卖。其中以一千元起码,还只能委个中等差使。顶好的缺,总得头二万银子,就是出张任后的期票,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着一个现惠的,这出期票的也要退后了。

少停天黑,台上停锣预备暖寿。老爷、太太一齐进去,扎扮出来。老爷穿的是朝珠补褂,太太穿的是红裙披风,双双站立厅前,同受众人行礼。起先是自己家里的人,接着方是戴升领着合府家人。老爷站在上面,也还了一个揖。太太也还了一福。众家人叩头起来,便是众位师爷行礼。太太回避,单是黄道台出来让了一回。大家散去。接着合省官员,从知府以下的,都来上手本。黄道台吩咐一概挡驾。独有钱典史,也不管厅上有人没人,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请过安。黄道台又同他客气一回,让他在这里看戏。他说:“卑职不比别人,应得在这里伺候的。”诸事停当,方才坐席开锣,重跳加官,挨排点戏,直闹到十二点半钟方始停当。

且说这位藩台大人,自从改定章程,却是“臣门如市”。内中便有一个知县看中一个缺,便走了藩台兄弟的门路,情愿报效八千银子。藩台应允,立时三面成交。正要挂出牌去,忽然院上传见,赶忙打轿上院。护院接见之下,原来不为别事,为的是胡巡捕当了半年的差,很献殷勤,现在护院不久就要交卸,意思想给他一个美缺,无非是调剂他的意思。不料护院指名所要的那个缺,就是这位藩台大人八千两头出卖的那个缺。护院话已出口,藩台心下好不踌躇。心想:“缺是多得狠。若是别一个还好,偏偏这个昨天才许了人家,而且是现钱交易。叫我怎么回人家呢?”转念一想:“横竖他不久就要回任的,司、道平行,他也与我一样。他要照应人,何不等他回之后,他要拿那个缺给谁,也不关我事,何必定这时候来抢我的衣食饭碗呢?不如另外给他个缺,敷衍过去。”藩台主意打定,便回护院道:“大人所说的这个缺,一来离省较远,二来缺分听说也徒有虚名,毫无实际。胡令当差勤奋,又是大人的吩咐,等司里回去,再对付一个好点的缺调剂他。”护院道:“通省的缺,依我看,也上等的了,难道还不算好?”藩台回道:“缺纵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等司里对付一个民情好点的地方,也不负大人栽培他这一番盛意。”

打条子给县里,请他知会学里老师去封戏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旧上回那个掌班的押着戏箱来到公馆。转瞬间,便到了暖寿的那一天。班子里规矩,两点钟就要开锣。黄道台因为此事上院请了三天假,在公馆里吃过午饭,就同着太太出来坐在大厅上听戏。还有姨太太、小姐,一同陪着瞧戏。黄道台还有一个少爷,今年只得十三岁,是姨太太养的。因为太太没有儿子却拿他爱如珍宝,把这位少爷脾气惯的比谁还要厉害。不然,他那牛性子,尽着在那里使枪耍棒。班子里人为的是少爷,也不敢多说。后来倒是一个唱小丑的看不过,说了一句:“我的少爷,我们在这里唱戏,你老倒在这里做清客串了。”少爷听了不懂。跟少爷的二爷听了这话,就朝着那个唱小丑的眉毛一竖,说他糟蹋少爷,一定要上去回。唱小丑的不服,两个人就对打起来。掌班的看不过,过来把那个唱小丑的吆喝下来。又过来替二爷赔不是,劝他同少爷厅上去瞧戏。戏房里人多口杂,得罪了少爷可不是玩的。那二爷方才同了少爷出来。少爷始终偷了人家一挂胡子,藏在袖子里,掌班的查着了,也不敢问。

原来这藩台卖缺,护院已有风闻,大约这个缺谅已经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争一争,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做此冤家。他既说得如此要好,且看他拿甚么好地方来给我。遂即点头应允,辞别回去。

回到公馆,也不晓得甚么人给的信,所有局里的、营务上的那些委员,一个个都在公馆里等着请安。黄道台会了几个,其余一概道乏。只有钱典史一直落了门房,同戴升商量,托他替回。就说:“这两日知道大人心上不舒服,所以太太生日,送的戏也没有唱。现在是没有事的了。况且我又是受过栽培的人,应该领个头,邀集两下里的同事、同寅,前来补祝,老哥,你看就是明天如何?烦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声。”戴升道:“兄弟别客气罢!前两天我们这里真冷清,望你来谈谈,你也不来。这一会子又来闹这个了。”钱典史把脸一红道:“我不是不来,怕的是碰在他老人家不高兴头上,怪不好意思的。”戴升道:“你别着忙,少不得说定日子就给你信的。”原来钱典史自从那一天同戴升私语之后,第二天便奉到支应局的札子,派他做了收支委员。且说是日钱典史去后,戴升一想这话不错,立刻就到上房,说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们本来要替太太祝寿的,偏偏来了这们一个电报,闹了这几天。家人连几天饭也没有吃,夜间也睡不着觉。前几天家人同伙当中,还有几个一天到晚垂头丧气,想着要求某老爷、某老爷外头荐事情,公馆里的事情都不肯做,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真把家人恨得了不得!”黄道台道:“这些没良心的王八蛋!是那一个?立刻赶掉他!”戴升道:“常言‘大人不记小人之过’。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将来总没有好日子。”当下太太也帮着劝解番,然后讲到看日子补祝寿。局里头是钱太爷领头,还要照上面说的一样办。黄道台应允了。就看定日子,后天为始。戴升出来,就去通知了钱典史,仍旧是众家人头一天暖寿,局里第二天,营务处第三天,捱排下去。

一霎时回到本衙,吃过了饭,正在签押房里过瘾,只见他兄弟三大人走进房间,叫了一声“哥”。藩台问他:“甚么事?”三大人道:“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号里有个朋友接到他那里的首县一个电报,托号里替他垫送二千银子,求委这首县代理一两个月。”藩台道:“一个知府只值两千银子,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生意不好做得这们滥!”三大人说:“我的哥哥呀!新抚台一接印,护院回了任,我们也跟着回任。还不趁早捞得一个是一个?”藩台道:“一个知府总不止这个数。要是知府止卖二千,那些州、县岂不更差了一级呢?”三大人道:“缺分有高低,要看货讨价。这代理不过两三个月的事情。”藩台道:“代理就不要挂牌吗?”三大人道:“牌是自然要挂的。”藩台道:“要挂这张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现银子。代理虽不过两个月,现在离着收漕的时候也不远了,这一接印,一分到任规、一分漕规,再做一个寿,论不定新过了年出京,再收一分年礼,至少要弄万把银子。况且这万把银子都是面子上的钱。若是个手长的,弄上一底一面,谁能管他呢。”三大人见他哥这们一说,心上自己转念头,道:“既然如此,等我去找票号里这个朋友,叫他今天就打个电报去回他,说五千银子一个也不能少。是不是,叫他当天电复。有个缺在这里,省里的候补知府多得很哩。”原来这位署藩台姓的是何,他有绰号,叫做“荷包”。这位三大人也有一个绰号,叫做“三荷包”。还有人说,他这个荷包是个无底的,有多少装多少。

一等等到天黑,忽见戴升高高兴兴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院上传见,这封信是文巡捕胡老爷送来的,大约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黄道台连忙取过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敬禀者:窃卑职顷奉抚宪面谕,刻接制宪电称,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道查办,定可转圜。嘱请宪驾即速到院。肃此谨禀。恭叩大人福安。伏乞垂鉴。卑职尔调谨禀。”黄道台尚未看完,便说:“这件事情,仲荃太胡闹了。现在影子都没有,怎么就打那么一个电报呢?”他便立刻换衣服,坐轿子上院。到了官厅里,胡巡捕先来请安。此番黄道台的架子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着同他讲话,不让他坐。黄道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荒唐人!想我们舍亲凭空来这们一个电报!现在委了郭观察查办,那事就好说了。”说着,胡巡捕进去回过出来请见,黄道台此番进去,却换了礼节,仍旧照着他们司、道的规矩,见面只打一恭。护院告诉他:“那天吾兄去后,兄弟就打了一个电报给江宁藩台,刚才接到他的回电,老兄请看。”一面说,一面把电报拿了出来给黄道台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江电谨悉。黄道事折已缮就。遵谕代达,帅怒稍霁,饬郭道确查核办。本司某虞电。”黄道台看完,便重新谢过护院,说了些感激的话,辞了出来。

且说这三荷包辞了他哥哥出来,便叫小班的打灯笼,一直走到司门前一爿汇票号里,找到挡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电报来同他商量的那个朋友。这倪二先生,有名的烂好人,大家叫他“泥菩萨”。他这人专门替人家拉皮条,溜钩子。何藩台在盐道任上,三荷包帐房,一直同他来往。及至署了藩台,买卖更好,进出的多,他来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台衙门上上下下,没一个不认得泥菩萨。三荷包进了他的店,一连声的喊“泥菩萨”。泥菩萨听见,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回音来了,赶忙出来接了进去。见面之后,泥菩萨便问:“那事怎么样了?”三荷包道:“你这人,人人都叫你‘菩萨’,我看你比强盗还厉害。我们自家人,你好意思给我当上?”倪二先生发急道:“这从那儿说起!我是甚么东酉,敢给三大人当上?”三荷包道:“说句顽话!”倪二先生道:“我的三大人你可知道,人是泥做的,禁不起吓,一吓就要吓化了的。”说着,两个人又哈哈地笑了。笑过之后,三荷包便一五一十的,把他哥的话告诉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道:“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现在新抚台指日到任,令兄大人不日就要回任,现在乐得捞一个是一个。前途出到二千,据我看,也是个分上了。如今叫他多,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劝三大人还是回去劝劝令兄,有我做中人,将来少不得要找补的。”三荷包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我们大先生一定要扳个价。”倪二先生道:“事已到此,不添不成功。这里头有二八扣,现在我情愿白效劳,就把这四百两也报效了令兄大人。这总算说得过了。”三荷包道:“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没有白效劳的。”倪二先生道:“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人想好。”三荷包低声问道:“多少呢?”倪二先生道:“加二。”三荷包道:“泥菩萨,你是知道我的用度大的。我们大先生那里,二千答应下来答应不下来,尽着我去抗。但是我两个,总得叫他好看些。”倪二先生道:“我另外提开算,单尽你三大人罢,多要了开不出口。如果些微润色点,我旁边人就替他硬做主,还可以使得。我的意思,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两。倘若别人,我们须得三一、三十一的分派。如今是你三大人,我们兄弟分上,你留着使罢。”三荷包道:“这个不算数,看你的分上,以后要多照顾些才是。”倪二先生道:“这个自然。承你三大人看得起我,做了这两年的朋友,难道我的心三大人你还不晓得吗?”三荷包道:“你赶今晚就复他一个电报,叫他预备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又奉承了几句话,三荷包方才回去。究竟此事他哥能否应允,且看下回分解。

且说黄道台在公馆里一等等了三天,不见院上有人来送信,把他急得坐立不定。从前黄道台才过班的时候,那一天不是车马盈门。到了如今,竟其鬼也没有一个。到了第四天饭后,他老人家已经死心塌地,绝了念头。

【注释】

一霎回到公馆,下轿之后直到大厅坐下,叫请师爷来,叫他拟电报,按照护院的话,就托王仲荃替他查明据实电复。师爷说:“这个电报字太多,若是送到电报局里去,单单加一的译费就得几角。不如我们费点事,翻好了送去。”黄道台点头称“是”。师爷仍取过那本《华洋历本》来,查着“电报新编”一门,一个一个的码子写了出来,打发二爷送去。黄道台方才回到上房,当下安寝无话。

面谕:当面给予训示或下达命令。

胡巡捕去不多时,就来相请。护院已经迎了出来了,一到屋里,黄道台请了一个安,跟手跪下磕了一个头,又请了一个安。归座之后,道:“职道没有福气伺候大人。将来还求大人栽培,职道为牛为马也情愿的。”护院道:“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台的电报虽如此说,折子还没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来,讲老哥有位令亲在幕府里,为甚么不托他想法子去挽回挽回?”黄道台道:“虽是职道的亲戚在里头,怕的是制台面前不大好说话。总求大人替职道想个法子,疏通疏通。”说着,又离座请了一个安。护院道:“我今天就打个电报去。但是令亲那里,你也应该复他一电,把底子搜一搜清。”黄道台道:“不用问得。”一面说,一面把嘴凑在护院耳朵跟前,这般这般说了一遍。方才高声言道:“少不得总求大人的栽培。”护院听了他话,皱了一回眉头说:“老哥当初这件事,实在你自己大意了一些。”黄道台答应了一声“是”。护院又着实宽慰他几句:“我这里立刻打电报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后端茶送客。黄道台辞了出来,上轿而去。

饬(chì):命令。

到得院上,胡巡捕听说他来,因为一向要好的,赶忙进去请了安,说:“护院正会客哩,大人吃过饭了没有?”黄道台说:“吃过了。老哥,你这称呼要改的了。兄弟是降调人员,不同老哥一样罢?”说着,就拉胡巡捕坐下谈天。说不到两三句话,胡巡捕便说:“卑职要上去瞧瞧看,客人去了,好进去回。”黄道台又说了一声“费心”。

卖缺:出卖缺额的官职。

却道黄道台吃过了晚饭,又过了瘾,一边换衣服,一边咳声叹气。扎扮停当出来上轿,仍旧是戏伞顶马、灯笼火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