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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

且说黄知府有一天上院回来,正在家里吃夜饭,忽然院上有人送来一角文书。拆开一看,正是保准过班的行知。照例开销来人。便是戴升领头,约齐一班家人,上去给老爷叩喜。叩头起来,戴升便回:“绿呢轿子可巧今天饭后送来。家人刚才看过历本,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爷好坐着上院。”黄知府点点头儿。又问:“价钱讲过没有?”戴升道:“拿旧蓝呢轿子折给他,找他有限的钱。”黄知府道:“旧轿子抬去了没有?”戴升道:“明天老爷坐了新轿子,就叫他们把旧的抬了去。”接着首府、首县,以及支应局、营务处的各位委员老爷,统统得了信,一齐拿着手本前来叩喜。次日一早,黄知府便坐了绿呢大轿上院,叩谢行知。仍旧坐了知府官厅,惹得那些候补知府们都站起来请安,一口一声地叫“大人”。黄大人正在那里推让的时候,只见有人拿了藩、臬两宪的名帖前来请他到司、道官厅去坐。到司、道官厅,各位大人都对他作揖道喜。列位看官记清,黄大人现在已经变为道台,做书的人也要改称,不好再称他为黄知府了。

忽然一天,钱典史正走进门房,戴升刚从上头回事下来,笑嘻嘻道:“老弟,有个事情,你要怎样谢我?”钱典史一听话内有因,便道:“老哥,你别拿人开心。谁不知道戴二太爷一向是一清如水,谁见你受过人家的谢礼?”旁边有戴升的一个伙计听了这话,笑道:“真正钱太爷好口才!”戴升道:“我们过这边来讲正经要紧。”钱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间里,两个人咕咕哝哝了半天。只听得临末一句是钱典史口音,说:“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还分彼此吗?”说完出来,欢天喜地而去。

当日黄道台上院下来,便拿了旧属帖子,先从藩台拜起,接着是臬台、粮巡道、盐法道,以及各局总办,并在省的候补道,统统都要拜到。从午前一直到三点半钟才回到公馆。他老的烟瘾上来了,不等衣服脱完,一头躺下,一口气抽了二十四袋。接着还有多少候补大人、老爷们前来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个个道乏挡驾。

钱典史出来,仍旧走到戴升屋里,哭丧着脸儿,还是戴升看出他的苗头,就说:“官场里的事情,你也总算经过来的了,少不得多走两趟。有愚兄在里头,还有什么不替你上紧的。”钱典史道:“刚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气不大好,再来恐怕他不见。”戴升道:“你放心,有我呢!”钱典史道:“有你老哥拍胸脯,兄弟还有甚么不放心的,以后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请了一个安,然后辞了出来,自回寓处。后来又去过几次,也有时见着,有时见不着。

又过了两天,戴升想巴结主人,趁空便进来回道:“现在老爷已经过了班,可巧大后天又是太太的生日。家人拉大众齐了分子叫了一本戏,备了两台酒,替老爷、太太热闹两天。”黄道台道:“只怕这一闹,不要叫局里那些人知道,他们又有什么公分闹不清爽,还有营务处上的。”戴升道:“老爷的大喜,应该热闹两天才是。”黄道台也无法他说。戴升便退了下来,自去办事。

等到上灯之后,戴升拿着手本进去替钱典史回过,又出来领他到大厅西面一间小花厅里坐下,足足有半个钟头才听见靴子声。随见小跟班的,将花厅门帘打起,便是大人走了进来。钱典史连忙跪倒,叩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手又请安,从袖筒管里取出履历呈上。黄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让座。钱典史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着脸儿听大人问话。黄知府把他的履历翻了一翻,随手搁下,便问:“几时到的?”钱典史忙回:“上个月到的。”黄知府道:“上饶的缺很不坏?”钱典史道:“大人的栽培!但是一时还不得到任。”说到这里,黄知府叫了一声“来”。只见小跟班的拿着水烟袋进来装烟。黄知府只管吃烟,并不答话。钱典史熬不过,便站起来又请了一个安,说:“卑职母老家贫,虽说选了出来,藩宪一时不挂牌。总求大人提拔提拔!”黄知府道:“求我的人实在多,总要再添几百个差使,才能够都应酬得到。”钱典史听了不敢言语。只见黄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们喊了一声“送客”,他只好辞了出来。

不料这个风声传了出去,果然营务处手下的一班营官一天公分;支应局的一班委员一天公分。都是一本戏、两台酒,一齐拿了手本,前来送礼。黄道台道:“果不出我所料,闹出事情来了。”戴升道:“要他们知道才好。”于是定了头一天暖寿,是本公馆众家人的戏酒;第二天正日,是营务处各营官的;第三天方轮到支应局的众委员。”

这里黄知府,走进二门,便问管家:“轿子店里催过没有?今儿在院上,护院还提起,说部文这两天里头一定可到。轿子做不来,坐了甚么上院呢?真是这些王八蛋!”众管家一声也不敢言语。黄知府说完了话,也走了进去。

到了暖寿的第一天晚上,忽见门上传进一封电报信来,上面写明“南京来电送支应局黄大人升”。黄道台知道是要紧事情,连忙拆开来一看,上头只有号码。黄道台忙请了帐房师爷来,找到一本《华洋历本》,翻出电码。前头八个字是‘南昌支应局黄道台’。黄道台急于要看底下,偏偏错了一个码子,查死查不对。黄道台急了,说:“不去管他,查底下的罢。”那师爷又翻出三个字,是“军装案”。黄道台一见这三个字,瞪着两只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师爷又翻出六个字,是“帅查确,拟揭参”。黄道台此时咕咚一声往椅子上就坐下了。那师爷又翻了一翻,说:“朱守、王今均拟革,兄拟降同知,速设法。”下头注着一个“荃”字。黄道台便晓得这电报是两江督幕里他一个亲戚姓王号仲荃的得了风声知会他的。师爷道:“照这电报上,令亲既来关照,折子还没有出去。观察早点设法,总还可以挽回。”黄道台道:“等我定一定神再谈。”

到了第二天,钱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阳还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补服跑了来。只见公馆外头平放着两乘轿子。他便走到戴升屋里,请安坐下。戴升把昨儿夜间替他吹嘘的话告诉了他。钱典史忙问:“大人几时回来的?”戴升道:“才回来抽不上三袋烟,又是甚么局里的委员来禀见,现在正在那里会客咧。你且在这屋里吃饭,等他老人家送过客,过了瘾,再上去不迟。”钱典史只得暂且坐着等候。停了一会子,只听得里头喊“送客”。见两个委员前头走,黄知府后面跟着送。走到二门口,黄知府照他们呵呵腰,就自己先进去了。

歇了一会子,正要说话,忽然院上文巡捕胡老爷,一直闯了进来,请安坐下。众人见他来得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爷四顾无人,方才说道:“护院叫卑职到此,特为通知大人一个信。”黄道台正在昏迷之际,只是拿眼瞧着他。胡老爷又说道:“护院接到南京制台的电报,说是那年军装一案,大人也挂误在里头。护院叫大人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上两个月,冷一冷场,总要替大人想法子的。”此时黄道台听见胡巡捕说出护院的一番美意,便说:“求老兄先在护院前替兄弟叩谢宪恩。兄弟现在是被议人员,日里不便出门,等到明儿晚上,再亲自上院叩谢。”说完之后,胡老爷要赶着回去销差,立刻辞了出来。黄道台此番竟是非常客气,一直送出大门方回。当下一个人,走到小客厅里踱来踱去。约摸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妈子三四次来请老爷安歇,大家看见老爷这个样子,都不敢回。后来太太怕他急出病来,只好自己出来解劝了半天,黄道台方才没精打采的跟了进去。

且说钱典史听见这条门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钻。究竟他办事精细,先托人介绍,同黄大人门口一个叫戴升的先要好起来。拜把子,送东西。慢慢才把“省里闲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思说出来。戴升道:“这一点点事情,做哥哥的还可以帮你一把力。早来无用,早晨找他的人多,要来,明儿晚上来。”钱典史忙说:“倘能蒙老哥吹嘘,大人栽培,赏派个把差使,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说完之后,便即起身告辞。钱典史去后,齐巧上头有事叫戴升进去,只因黄知府今日支应局一个收支委员亏空了几百两银子,被他撤掉差使,心想,这些候补小班子里头,一个个都是穷光蛋,便与戴升谈及此事。也是钱典史运气来了,戴升便保举他。黄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里来见我。”戴升答应了几个“是”,又站了一会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寿的正日,因为遭了这件事,太太便叫戴升上去,想把戏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见老爷坏了事,谁肯化这冤钱,便落得顺水推船。一面戴升再去知会了局里、营里,大家亦已得信,乐得省下几文。

好生姓钱的是实缺,就是闲空一年半载子不打紧,却不想这位钱太爷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一天到晚,不是钻门子,就是找朋友,天天穿着衣帽到公馆里去请安。后来就有人告诉他,现在支应局兼营务处的候补府黄大人,是护院的天字第一号红人。新近赈捐案内,又蒙山西抚院保举了“免补”,部文虽未回来,即日就要过班,便是一位道台了。向来司、道一体,便与藩、臬却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驳回去。藩、臬为他是护院的红人,而且即日就要过班,所以凡事也都让他三分。

到了下午,大人从床上起身,洗脸吃饭,等到过完瘾,已有上灯时分。戴升进来回道:“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请老爷的示,还是吃过夜饭上院,还是此刻去?”黄大人说:“吃过夜饭再去。”原来这位黄大人的太太最是知书识礼的。一听见丈夫降了官,便同戴升说:“现在老爷出门,是坐不来绿呢大轿的了。我们那顶旧蓝呢的又被轿子店里抬了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爷家借一顶来?”戴升道:“现在的事情,不过一个电报。据家人的意思,老爷今天还是照旧,等到奉到明文再换掉了妥当。”太太道:“横竖早晚要换的。家里有的是老太爷不在的时候,人家送的蓝大呢帐子,拿出两架来把他蒙上。”一面说,一面就叫姨太太同了小姐立刻去开箱子,找出三个蓝呢帐子,交给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门房里说道:“说起来,我们老爷真真可怜!好容易创了一顶绿呢的大轿子,没有坐满五回,现在又坐不成了。太太叫把蓝呢蒙上,说得好容易,谁是轿子店里的出身?好在老爷是糊里糊涂的,今儿晚上让他再多坐一次。吩咐亲兵,明天一早叫轿子店里的人来一两个,带了家伙,就在我们公馆里把它蒙好就是了。”究竟黄大人是否仍坐绿呢大轿上院,且看下回分解。

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进发,不消一月,便到了江西省城。齐巧那位藩司又是护院,他一时也不敢投信,跟着同班走进二堂,在廊檐底下朝着大人磕了三个头,起来又请了一个安。那大人只摊摊手,呵呵腰儿,没有问话就进去了。钱典史来的时候恐怕问起前情,幸亏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但是他选的那个缺,现在有人署事,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信,上司看了写信人面上,总要叫他署满一年。

【注释】

胡理取了信一直去找钱典史。告诉他,替他垫了一百两银子,起先徐家里还不肯写,后来看我面上才写的。钱典文感激不尽,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长行。他盟弟外面虽然大方,心里极其啬刻;想钱典史同他算清,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见钱典史有一个翡翠的带头子,值得几文,从前钱典史也说过要卖掉他,到此心生一计。次日便推头有病,写了一封书信,叫做饭的拿来替他送行。信上还说:“带头子前途已经看过,不肯多出价钱,等到卖去之后,即将款项汇来。”事到其间,钱典史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算完了房饭帐,与赵温作别,坐了双套骡车而去。

印结:盖有印章的保证文书。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爷就起身把信写好,一等等到晌午,还不见胡理送银子来,心下发急。原来昨日夜上,他已经把这话告诉了太太和跟班的了。谁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好容易等到两点钟,听见敲门,徐都老爷一看是胡理,连忙请了进来。胡理未曾开口,徐都老爷已经把信取出。胡理将信从信壳里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壳,一面嘴里说道:“真正想不到,就会变了卦。”徐都老爷听了这话,忙问:“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地答道:“有我在里头,怕他逃到那里去。不过拿不出,也就没有法子了。”徐都老爷道:“可是一个没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过只有一半。”徐都老爷道:“到底他肯出多少?”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上写“凭票付京平银二十五两整”,下面还有图书,却是一张“四恒”的票子。徐都老爷伸手一把夺了去。胡理道:“就这二十五两还是我垫出来的哩。”徐都老爷无奈,只好拿信给他。

道台:清代省以下、府以上一级的官员。

原来他盟弟姓胡名理,绰号叫做“狐狸精”。人既精明,认的人又多。今番受了盟兄之托,当晚果然找到徐都老爷,说明来意。并说前途有五十金为寿,好歹求你赏一封信。徐都老爷道:“同乡是同乡,不过没有什么大交情,就是写了去,只怕也不灵。”胡理道:“你看银子面上,随便拓几句给他就完了。”徐都老爷一想,家里正愁没钱买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钱,太太还闹着赎当头,不如且拿他来应应急。遂即含笑应允,约他明早来拿信。

履历:指个人经历的书面记录。

且说钱典史在京里混了几个月,遇见一个相好的书办,替他把从前参案的字眼改轻。然后拿银子捐复原官,仍在部里候选。不上两个月,便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后来一打听,倒是从前在江南揭参他的那个知府,现在正做了江西藩司,便跑来同他盟弟商量。他盟弟道:“我间壁住的徐都老爷,就是这位藩台大人的同乡,他两人的交情很厚。”钱典史道:“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样呢?”他盟弟道:“停一会子我到隔壁,化上百把银子,找这徐都老爷写封信,替你疏通疏通。”钱典史道:“一封信要这许多银子?”他盟弟道:“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没有这一点子,我兄弟还效劳得起。”当时钱典史再三拜托而去。

制台:明清时对总督的敬称。

那钱典史看见赵温有了银子捐官,便从新亲热起来。想替他经经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见赵温果然托他,他喜得了不得。今天请听戏,明天请吃饭,又拉了一个打京片子的人来,说是他的盟弟,认得部里的书办。赵温信以为真,后来就托他上兑。两千多银子不够,又亏了他代担了五百两。赵温一面出了凭据,约了日期;一面写信家去,叫家里再寄银子出来好还他。这里一面找同乡,出印结,到衙门,忙了一个多月才忙完。赵孝廉变了赵中书,还是贺根跟他在京供职。

销差:旧指向上级回报已完成差遣任务。

话说赵温自从正月出门到今,已将三月。恰好春风报罢,即拟起身回去。不料他爷爷望他成名心切,寄来一封书信,又汇到两千多两银子。信上写着:“倘若连捷,固为可喜;如其报罢,即赶紧捐一中书,在京供职。”信上并写明是王乡绅的主意,“所以东拼西凑,好容易弄成这个数目。望你好好在京做官,家里便免得人来欺负。千万不可荒唐,把银子白白用掉”各等语。赵温接到此信,只得托了钱典史替他打听,那里捐得便易,预备上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