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温道:“我听王大哥讲,老伯还没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未入仕途,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没有,就是先父、先母,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随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起来解溲,听见里面高谈阔论⑤,才说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说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忘记了。”当下便催着赵温睡下。次日依旧赶路不提。
赵温虽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有意打趣他。便问道:“典史的官,比知县大小?”钱典史道:“一般大,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其实是一样的,不分甚么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钱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县城里。你不要看轻了这典史,等到做顺了手,给你状元还不要呢。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将来放了外任,自然有手底下的官儿孝敬,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这一县之内,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来,亦还他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贱内一个生日,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门,一年上总算有好几回。”
却说他主仆三人,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这里赵温会着几个同年,把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带办。不过大帮复试已过,只好等到二十八这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试,居然取在三等里面。自从到京,头一桩忙着便是拜老师。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住在米市胡同,相去还不算远。这天赵温起了一个大早,出外上车,一霎时到了赞善门前。赵温下车,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条,四块包脚布,高高贴起。上面写着“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得大门。在门外徘徊了一回,听得“呀”的一声响,走出一位老管家来。赵温手捧名帖,含笑道了来意。那老管家就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门房里坐,取了手本、贽见⑥,往里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原来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个财主门生,好把旧欠还清,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他已见过不少,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这些人的根底,并不是吴赞善一个如此。
二人闹时,赵温想来劝,但不知怎样的好。后见店家把贺根拉开,又呆了半天才说一声:“天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这话,便正言厉颜道:“世兄!像你这样好说话,一个管家治不下,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赵温晓得这场没趣是钱典史自找,无奈秉性柔弱,只好呆呆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上下四五个管家,还有书办、差役,都要我一个人去治,一个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去。像你一个底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过,要同他客气点。”钱典史冷笑道:“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还要同他客气,真真奇谈!”赵温道:“既然如此,我明天管他就是。”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赵温心下疑惑,只好拉长耳朵听他讲。钱典史又说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一个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这官做什么用呢?就如我,从前虽做过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力。不要说衙门里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正、董事,那一个敢欺我!”
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主。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太太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掂了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那姓钱的说的明明白白。”吴赞善听到这里,便气得不可开交了:“退还给他,我不等他这二两银子买米下锅!”说着,赌气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出来回复赵温,替主人说“道乏”,今天不见客,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却把那二两携了去了。
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④的实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说他偷懒,又说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个钱一个,硬要五个半钱一个。真是混帐东西!头里贺根听见说他偷懒,已满肚不愿,后又说他赚钱,又骂他混帐,却忍不住了,嘴里叽里咕噜起来。甚么“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还说甚么“混帐东西,是咱大舅子”。钱典史听了立刻无名火三丈高,提起根烟枪就赶过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说:“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里吆喝:“回来写信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贺根正待回话,亏得店家听见,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这里钱典史还在那气得发抖。
到了明日,又赶一个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道:“我看你老还是回去罢,明日不用再来了。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只得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晓得这里头有点不清,便把要靠赵温走他老师这条门路的心淡了下来。
有天落了店,吃了饭,叫贺根替他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说:“堂屋里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便捧了文章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里念个不了。钱典史不便阻他,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
过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地写到卷子上。听见人说,三场试卷没有一个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谁知到了初十那天落太阳的时候,他还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嚷着“抢卷子”。他赶忙提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匆匆忙忙交了卷子出去。直到第二天“蓝榜”贴了出来,没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
十八这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仍请王孝廉伴送到城,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留吃夜饭,台面上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行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渐渐地摆出舅老爷款来。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赵温是个新贵,虽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外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
以后就是门生请主考,同年团拜。副主考请假回家修墓,只请了吴赞善一人。赵温穿着衣帽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钱典史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把赵温不放在眼里。
只见贺根头上戴顶红帽子,身穿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登着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他。幸亏贺根知窍,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老太爷请安。见过之后,他爷爷说:“这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不可轻慢。”就留他在书房里住。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做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分出来。一分寄到家里,一分带在身上,随时好请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么做得好,就有人来说,四月初九放榜⑦,初八写榜。从几天头里,他就没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推头天还早,主仆两个拌起嘴来。还是钱典史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几句,他才叽里咕噜地一路骂了出去。
正是光阴似箭,转瞬已过新年。赵温一家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于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绅所荐的那位管家了。
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蚂蚁一般。偏生贺根从天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等到晚上,街上人说榜都填完了,只等着“填五魁”了。贺根知道没了指望,方才回寓。
到了辕门③,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揖,拿手本给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回去。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里,将亲供恭恭敬敬地填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子,预备来年会试不提。
赵温见了他眼睛里出火,骂他“没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说:“还有五魁没有出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子,说他少爷中了会魁⑧,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跑来敲门报喜,赵温欢喜,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贺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分八两,卖烧饼的只肯给五两。两个人在那里吵嘴,被钱典史一齐听了去,就说:“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谁要说破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本《题名录》来一看,才知昨夜受人之骗。气得一天没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且说赵温虽中举,世路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学台大人虽说见过两面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坐立不安,何况学台大人!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头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
【注释】
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
①饯(jiàn)行:设酒送行。
王孝廉见王乡绅不睬赵温,就把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
②赈捐:清末因国用不足,许人出钱捐官,其中用于赈灾所开的捐例,称为“赈捐”。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伯芳,是内人第二个胞兄,在江南做过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个月,不知怎样就把他‘挂误’了。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托人替他谋干了一个‘开复’。一过年,也想到京里走走,弄封把‘八行’,还出来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过班做知县,到底是正印。”王乡绅道:“何尝不是,无奈我这位内兄,却另有见解。他说:“州、县是亲民之官,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到得本官就有限了。反不及他这做典史的,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跟着我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了。”
③辕门:此指地方高级官署的外门。
王乡绅先问赵温爷爷、爹爹的好。谁知他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④噪聒(ɡuō):嘈杂刺耳。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立时请进。赵温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门前粉白照墙一座,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②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闲人免进”。大门内,六扇蓝漆屏门,上面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字;两边贴着新科举人的报条;墙上还挂着几顶戏黑帽子,两条皮鞭子。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三间大厅,却无桌椅。两面靠墙,摆着几副衔牌,甚么“丙子科举人”,“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明白,这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半新的两顶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其时已十月,正中挂着大戏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个铜钱的那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尿壶走来。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里头王乡绅已经出来。王孝廉忙过来呵下腰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动。等赵温起来,他才还了一个揖,分宾坐下。
⑤高谈阔论:指不着边际地大发议论。
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爹爹,忙了一天。晚上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弄那。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爷爷、爹爹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忙还礼不迭。等到行完礼,便向城中进发。
⑥贽见:初次拜见长辈所送的礼物。
门斗去后,赵温便踌躇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请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请王孝廉同到省城走一遭,随时可以请教。太亲翁之命还有什么不愿意?方必开随即应允,赵老头儿是感激不尽。取过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个百事皆宜的吉日,遂定这天起身。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里,几门亲戚前来送礼饯行①,赵温一概领受。
⑦放榜:考试后公布被录取者名单。
话说赵家中举开贺,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叫门斗传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省填写亲供。当下爷儿三代,请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
⑧会魁:即五经魁。明清科举制度,考生于五经试题里各认考一经,录取时,取各经之第一名,合为前五名,称五经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