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十点钟,魏翩仞赶到同庆里叫陶子尧同去找五科。当下两个人同到洋行里,仇五科接着,着实殷勤。请坐之后,从抽屉里取出帐来一看,共是二万二千两规元银子。签字之后,先付一半,又拿合同念给他听。陶子尧是不认得洋文,由着他念。随问魏翩仞:“这个帐就这们开吗?昨儿托的事怎么?”魏翩仞又问仇五科。仇五科道:“这个是子翁同我们敝行洋东打的合同,将来银子付清是要重新写过的。”陶子尧方才放心。仇五科就同他去见洋东,当面签过字,魏翩仞跟着去划银子。陶子尧一想:“幸亏临动身的时候,抚台大人有过话,如果不够,随时可以电拨。”于是托号里代打一个电报,说明缘故,请再拨一万五千两。两人辞别出去,找到仇五科,交代清爽,取转那一分合同。当天仍到同庆里摆了一个双台,因为仇五科、魏翩仞两个帮了忙,所以就推他二位坐了上座。
一走走到五科行里。五科接着忙问:“生意怎么样?”魏翩仞递给他看。五科看完之后,笑了笑道:“这篇糊里糊涂的帐怎么好带到外国去?”魏翩仞道:“据我看起来,生意不过二万银子。他这里头,还想托你替他开花帐。”五科道:“看他不出,赚钱的本事倒有。你去同他说,说我都已明白。帐也开好,合同也弄好,叫他明天来签字。”魏翩仞道:“你真的替他办么?刚才我到号里打听过,由山东汇下来总共不过二万银子。听他说这一礼拜头里倒去拿过好几千。不要我们替他办了机器,到那时候拿不出来。”仇五科道:“你这个人,真正戆大!叫他先来签了字,你我总不会落空就是了。”魏翩仞一听此言,也就明白。
正是光阴似箭,自从那日在号里发电报的日子算起,顶多三天定有回音,现在倒有七八天了,看看这里的钱又用去了两千多,新嫂嫂还一心要嫁他,只要一副珍珠头面,至少亦得一两千块,其余衣饰还不在内,真正公私交迫。
不多一刻,当差的将纸包呈上。陶子尧打开,取出一片帐目递与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这个帐吗?”陶子尧道:“这里头该有几件东西我也不知道。本来要请教五科,我们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我就替你问他一声,叫他替你开一篇帐,寄到外洋。这个是外国定好了来的价钱,贵贱我们做不得主的。”一面说一面穿马褂。趁空陶子尧又拉他到一旁,说道:“不瞒翩翁说,兄弟当这一趟差使,上头发的盘川不过是个名色,这里头托你同五科讲一声,将来开帐的时候,叫他酌量开,总算他照应我的。”魏翩仞道:“这个还要你说吗?不过照这篇帐,有限的几样东西,看上去不过二万银子的进出,多开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见的。子翁,我听见人说,你这遭来不是要办几十万银子机器吗?你别拿小注的给我们,拿大注的又去照应别人。”陶子尧听说,道:“机器是还要添办。先要看这个办的便宜,再办别的。”魏翩仞心下明白,扬长而去。
又过了几天,电报打去已经二十天了,把他急得熬不住,只得又打一个电报,要他姊夫从旁吹嘘。到第三天得到姊夫的回电,说抚台请病假,藩司代理,机器已经另外托了外国人办好,叫他即日回东。陶子尧得了这个电报,急得无法。
恰在出神的时候,底下喊“客人上来”。见是魏翩仞,当下寒暄得几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间里坐下,同他讲到买机器的话。说:“听仇五科说:‘明天有公司船开。有甚么图样一块带了去,三个月就有得来。’”陶子尧连说:“费心……”忙问:“我的当差的来了没有?”房中娘姨一连声地叫陶大人当差的。当差的上来,陶子尧便交代他一把钥匙。叫他回栈房:“把枕箱开开,里面有个纸包,抚台的札子统统在内。把那个纸包替我拿了来。”这里两个人闲谈。
可巧魏翩仞来看他,他便把此事告知。魏翩仞道:“倘若帐目没有寄出去,还可收得转。如今已经二十多天了,只怕已经到了外洋。”陶子尧心上更加烦闷。
其时陶子尧正在大房间里坐在烟铺上,叫兰芬装水烟,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从小房间里出来。魏翩仞披起马褂要走,其时陶子尧又要跟着走,谁知一件马褂,却被新嫂嫂扣住不给。陶子尧只好听魏翩仞一人独去。这里新嫂嫂又张罗陶子尧吃稀饭,又打发陶子尧管家先回栈房。这天晚上,自从摆台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来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大小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一直在屋里陪着陶子尧。无意中又同陶子尧说:“兰芬虽已十六岁,还是小先生勒。样式事体,有倪勒浪,决勿会亏待耐的。”陶子尧虽说只来得两天,台面上亦听得人讲起,这新嫂嫂的身份,也就都已明白了。当下吃过稀饭,打过两点钟,陶子尧就在这里借了一夜干铺。一连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每天总要困到两三点钟方起,等新嫂嫂梳洗过后,一同吃早饭,出门之后,不是游园,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达利等处,总得下车。不是买绸缎,便是买表,买戒指,一买便是几百块。陶子尧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报效。核计所化之钱,带来的二万,不过才用得四分之一,还不为多。将来机器买成,无论那注帐里多报销一笔就够了。魏翩仞看见他的钱化的淌水一般,心上便想:“他的钱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从此时下手,便待何时。”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道:“你去同他说,后天开公司船,他要办机器,同他到我这里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还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来是做惯联手的,急急奔至同庆里,找到陶子尧。其时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头,陶子尧坐在旁边坐着吃汤团。
打那日起,就在栈中写了两天的信。新嫂嫂知事不妙,乐得弄他几个现的,自己坐了车到栈里来请。陶子尧虽说跟他同到堂子里,依旧没精打采。禁不住新嫂嫂甜言蜜语,不由他不把号里剩下的银子取来报效。后来用的只剩得几百两了。号里最是势利不过的人,就把余下的钱算一算清,打一张票子,差一个学生送给陶子尧,把折子收回。还有魏翩仞听见信息不好,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道:“你去同他讲,如若机器运到,不来出货,外国人不讲交情,将来怕有官司在里头。”魏翩仞又去告诉了他,把个陶子尧真正弄的走投无路,只得又打一个电报给姊夫,说明洋人不退机器,请他转圜的话。谁知接到回电,陶子尧看了,这一惊竟非同小可!欲知电中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送过了客,独有魏翩仞不走。他看见陶子尧官派熏天,晓得是欢喜拍马屁、戴炭篓子的一流人。新嫂嫂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托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间里。二人这般这般商量好了一条计策。
【注释】
魏翩仞也没有听清,新嫂嫂连忙绞过一块手巾。兰芬道:“陶大人说格闹忙煞,格底下说?”魏翩仞摸出表来一看,已是三点三刻,说:“时候不早了,我是要失陪了。”陶子尧一定也要起身回栈。新嫂嫂同了兰芬一直送到楼下。且说次日陶子尧一觉困到一点钟方才睡醒。才起来洗脸,便有魏翩仞前来,约他一同去游张园。可巧这日是礼拜,所有昨天台面上几个朋友一大半在这里,分了两张桌子吃茶。此时游园妓女,数一数足足到了五六十个,陶子尧跟了众人出去兜了一回圈子,在照相地方碰见新嫂嫂同了兰芬在那里照相。见面之后着实殷勤,一路跟着同到大洋房。魏翩仞同陶子尧咬耳朵④,说:“趁着瞻光还未开船,不如此刻就到他家请客,又应酬了兰芬,岂不一举两得?”陶子尧本有到他那里请客的意思,但是面嫩⑤,听得魏翩仞之言,连说:“好极!”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道:“陶大人吃酒,菜是要好的,交代本家大姐,不要搭浆!”随即上了马车,回到石路同庆里口。下车进去,新嫂嫂先交代过本家,喊了一台下去。两人上楼吃茶吃烟。不多一歇,刘瞻光同了两个朋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来了。其时已有上灯时分,写局票,摆台面,起手巾,叫局。主人一个个敬酒,然后大家归座。少停局到,唱曲子,豁拳,烟雾腾天。陶子尧自充行家,嫌这些姑娘们的曲子不好。台面上有一个不懂事的朋友,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乌师留下,等陶大人唱。谁知陶大人抵死不肯唱,后来把他弄急了,拿刘瞻光拉到一边,说道:“我们是官体,倘若这风声传播到山东,那可不是玩的。”刘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个朋友。大家觉着没趣,兴辞而去。
①信口开河:比喻随口乱说一气。
新嫂嫂顺着说道:“最灵勿过格是菩萨。倪有仔三个月格喜哉,起起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将来命里阿有官做。也勿想啥入阁拜相,只要像你大人也好哉。”陶子尧连连摇手道:“你们的儿子怎么也好做起官来了?大清例上,凡是娼、优、隶、卒的子孙,一概不准做官。”新嫂嫂道:“难末,倪又勿懂哉。倪格娘有格过房儿子,算倪的阿哥,从前也勒一爿洋行里做买办格。前年捐仔知府,新近升仔道台,连搭顶子也红哉,就勒此地啥个局里当总办。”新嫂嫂刚说到此,小陆兰芬插嘴道:“阿姨,耐说格阿是老爷?前埭老爷屋里做生日,叫倪格堂差。屋里向几几化化红顶子,才勒浪拜生日,阿要显焕!老父还说明朝来吃酒呀。”新嫂嫂道:“就是俚哉。”又对陶子尧说道:“倪格阿哥可以做官,倪格儿子是俚格阿侄,有啥勿好做格?”陶子尧听了,说道:“我这番来,抚台给我几十万银子,托我办机器。动身的那一天,抚台亲自送我到城外。把公事说完,随手在靴页子里掏出一张四万银子的汇丰银行的汇票,托我到上海替他留心买四位姨太太。大约一万银子一个。”新嫂嫂道:“像倪格兰芬只要耐八千洋钱。陶大人,耐阿好拿倪格兰芬讨仔去罢?”陶子尧道:“你别这们说。俗语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们抚台做姨太太,我们都得称你宪姨太太。”新嫂嫂道:“有心托仔耐格大人,做仔格格媒人罢!”兰芬说:“倪总勿会忘记耐格。谢谢耐,后补耐末哉!”陶子尧道:“的的确确是实缺,并不是候补。”说到这里,新嫂嫂又特地倒了一碗茶。陶子尧又说道:“抚台拿银票交代与我之后,还要敬酒。我被他们闹的脑子疼,再三辞谢,方才免了。抚台带领大小官员,送至轿前,齐打一恭,我也还了一个揖。只听得耳朵旁边‘泊隆通’,‘泊隆通’。”新嫂嫂道:“格当中啥个缘故?”陶子尧道:“营里的兵开大炮送我。”陶子尧说得高兴,不提防魏翩仞在榻上一觉困醒,只听得甚么‘泊隆通”,也就依着他说‘泊隆通’。陶子尧见他睡醒,疑心方才的话都已被他听见,面上一红,自言自语道:“我们在这里说营里放大炮。”新嫂嫂道:“勿壳张格格大炮,倒拿魏老吓醒。”
②熙来攘往:形容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拥挤。
新嫂嫂一看陶子尧气色不对,连忙拿话打岔道:“大人路浪辛苦哉!走仔几日天?太太阿曾同来?”陶子尧见问,说道:“我们做官的人,辛苦固然辛苦,等到官运好的时候,做的着实有趣。山东做官,怎么就会来在你们上海?说来也巧。今年大年初一,我早晨起来拜过天地祖先,就请出骨牌来。我生平顶相信是‘牙牌神数’,这是拿骨牌起课,却是两个‘上上’,一个‘中下’。那首诗的句子我全记得,头两句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渡鲸川万里航’,头一句‘风顺’,是说我的官运;第二句就隐隐指着我要到上海,你说灵不灵?”
③僭(jiàn):超越本分,古代指地位在下的冒用在上的名义或礼仪、器物。
这里陶子尧没了顾忌,越说越高兴。只听见他说道:“我们做官的人,说不定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在那里。”新嫂嫂道:“那末,大人做官格身体,搭子讨人身体差勿多哉。”陶子尧不懂甚么叫做“讨人身体”。新嫂嫂就告诉他,才说得一句“堂子里格小姐”,陶子尧就驳他道:“咱的闺女才叫小姐,堂子里只有姑娘,怎么又跑出小姐来了?”新嫂嫂说:“上海格规矩才叫小姐,也有称先生格。”陶子尧道:“咱们请的西席老夫子才叫先生。”新嫂嫂笑着同他说道:“耐勿要管俚先生、小姐,卖拨勒人家,或者是押帐,有仔管头,自家做勿动主,才叫做讨人身体格。耐朵做官人,自家做勿动主,阿是一样格?”陶子尧道:“我们的官是拿银子捐来的,又不是卖身,同你们堂子里真正天悬地隔!”说着,那面色很不快活。
④咬耳朵:低声耳语。
转了两个弯,又是一个弄堂,上面写着“同庆里”三个字。进去第三家,上楼对扶梯一直便是兰芬房间。等到二人上楼,新嫂嫂竭力张罗,左一声“大人”,右一声“大人”,也不顾魏翩仞在坐,便打着官腔,把自己的履历尽情告诉了二人。魏翩仞先在榻床上吃大烟,后来也睡着了。
⑤面嫩:羞涩,不老练。
话说陶子尧跟了众人走进西荟芳。只见这弄堂里面,熙来攘往②,出进的轿子,更觉络绎不绝。魏翩仞便告诉他:“这轿子里头坐的就是出局的妓女。出出进进,这一晚上要有多少生意。”陶子尧不知不觉,又穿过一道门,走到一家门口——高高点着一盏玻璃方罩的洋灯,墙上挂着几张招牌,写着某某书寓……众人让他进去,他便随了众人一直上楼。就有许多娘姨、大姐前来接应。仇五科迎了出来,接着娘姨请宽马褂,倒茶,拿水烟袋,绞手巾。先生敬瓜子,别人是认得的,只有陶子尧是生客,随口问了一声“尊姓”,陶子尧恭恭敬敬回答了一声“姓陶”。先生听着笑了一笑。仇五科便请众位写局票。魏翩仞抢着代笔,回头又问:“子翁还是破戒不破戒?”陶子尧说:“我这里没有熟人可叫。”魏翩仞知道刚才路上劝他的话有点意思了。就说:“五科的熟人很多,就请他代一个罢。”当下仇五科就替他代了一个小陆兰芬。少停摆台前,起手巾。仇五科便让陶子尧首座。陶子尧抵死不肯坐。刘瞻光、魏翩仞又帮着说:“今天是五科专诚相请,我们是没有人僭③你的。”一面说,一面大众都坐好,一时菜上八道,酒过三巡,叫的局陆续都来了,小陆兰芬也来了,见了仇五科,问:“那一位是陶大少?”仇五科指给他看,跟局娘姨同先生到了陶子尧跟前,一家说一句:“陶大少,对不住!”后来见魏翩仞赶着跟局娘姨叫新嫂嫂,说:“这位陶大人是从山东来的,今天才下轮船。叫你先生多唱两只曲子,过天陶大人还要到你搭去请客哩。”娘姨听了,连忙改口。大人长,大人短,小陆兰芬跟局新嫂嫂听了魏翩仞一番言语,晓得陶子尧是户好客人,等到散过台面,一定要同到他家去坐。起初陶子尧不肯,后来魏翩仞劝驾,两人一路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