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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听主使豪仆学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八姨因这胡贵本来是靠得住的,便也不生疑心,到他三人房里找了半天,好容易把他三位的当铺利钱折子找到。点了点数,就检了三个一万头折子交代胡贵,胡贵去不多时,又回来说:“委员老爷有过话,‘光是利钱折子不肯收。但是总得倍上几倍,少了不能相信。’”八姨就把所有的当铺折子一齐交付了他。胡贵收了折子自去。谁知一等等到半夜三点钟,还不见一干人回来,再派人到警察局门口探听,只见局门紧闭,去的人回来说了,大众只得自宽自慰说:“今天来不及了,大约明天一早一定总放出来的。”于是商议半天,七姨一个回去看家,这里留下三姨、十一姨陪伴八姨。这里又派人去看了四姨、九姨、十四姨一趟,晓得被强盗抢去的东西很不少,已经开好失单,专等明天报官。看看天色快亮,方才矇眬睡去。忽听得有人在楼下院里高声叫喊,说:“快请三姨、十一姨回去!今夜家里被贼挖了壁洞,东西偷去无数若干。”三姨、十一姨一骨碌爬起,坐在床沿上,却是吓得瑟瑟得抖,三姨叹口气,说道:“老天他不长眼睛,为什么只管同我们几个人做对头?”八姨到此,深自后悔昨夜不该留他二人作伴。此时无话可说,只得推他俩回去,赶紧报案。八姨此时亦因昨夜的事挂在心上,一面仍叫打杂的去到警察局打听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的消息,又说:“怎么还不放出来呢?”打杂的去了一会子,跑回来说:“局子里人说,昨儿这里并没有派人拿什么钱去。小的到局子里,就把这话托小的亲戚上去回了,老爷还把小的叫上去,说:‘这个话虽是有的。一个人也不过罚他们几千,并没有这许多。你们不要被人家骗了去。’委员老爷的话如此,小的所以回来的。”八姨听了,真正急得失魂落魄,丝毫不得主意。

刚刚吃完,打杂的回来,又同了一个被押的管家一块儿回来。这管家名唤胡贵,胡贵当下说道:“今日之事,是警察局里奉了本道大人面谕拿的。无论你是什么人,违了本道的告示,一概不准用情。本道大人说:‘张军门的家眷,我极应该替他留个面子的。但我若容了情,以后还能禁阻别人吗?你回去,叫他三个人每人拿出一万块洋钱充做罚款,就将他们取保出去。’如果不然,明天解到县里,三位姨太太还不答应,委员老爷立刻把个跟去的陈妈锁了起来。”

正在寻思,忽听人报:“警察局来了一个师爷,一个二爷。”八姨只好自己出去回他。那师爷便说:“敝东是奉公差遣,并不是一定同这里为难。就是道台大人要这边捐几个钱,也是充做善举的。现在敝东特地叫我过来商量一个办法。现在逃走的这管家叫什么名字,请这边开出来,我们也好替你们上紧的查。至于现在每人罚他几千银子,并不为多。”此时八姨一心只在胡贵身上,嘴里不住地说:“所有的折子是我亲手交给他的?”警察局师爷道:“好在都是你们自己的当铺,派人去注了失,不就完了吗。”

此时十四姨已经坐下,便含着泪说道:“我正是去看戏的。他们被巡兵拉了去,我不晓得。我看完了戏,想换件衣服再到你这里来。想不到一脚才跨进了门,强盗就跟了进来。就一直跑到厨房柴堆里躲起来的。只听得强盗上了楼,像是开箱子,拖柜子的声音,又到楼底下翻了半天才去的。好容易等强盗走过一大会子,看门的老头子进来,才拿我拉起来。家里至今只剩下看门的老头子一个。”八姨便问:“可查过东西?抢去了多少?”十四姨道:“那里查过,大约检好的都没有了。”说完又哭。四姨道:“今儿这里的三个扣在局子里不得出来。我们家里又遭了强盗,看来今天的饭是吃不成了。老爷在日,钱倒捐过不少。如今死了,警察的好处我们没有沾到,违了告示,倒会把我们的人拿了去的。现在又出了抢案。”说到这里,四姨便起身拉了九姨、十四姨同走,此时在座的人只剩得三姨、七姨、十一姨,连着主人八姨,一共四个。八姨就拿出四十块钱,仍旧打发打杂的去。这里厨子上来请示:“番菜都已做好。”无奈番菜馆里是点定的菜,只好叫他一齐开了出来,敷衍吃过了事。

一句话把八姨提醒,只好如此,重新商量罚款之事。警察局师爷一口咬定二万银子,后首说来说去,跌到二万块钱,每人六千罚款,下余二千作一切费用。八姨道:“洋钱现的是没有,看来只好拿首饰来抵。他们各人首饰,昨儿各人都带了出去,等到出来之后,再拿钱去赎回来。”警察局师爷道:“没有现的,只好如此。但是他三位昨天进来的时候,头上并没有戴什么珠宝。敝东亦亲口问过,都说:‘出门的时候,首饰原本有的,后来被拿,在半路上就卸了下来,叫人拿了回来了。’”八姨听了,又是一惊,警察局师爷道:“难保亦是贵管家做的鬼。姑且等我们回去问了他们再讲。”说完,立刻带了二爷自去。

这时客人络续来到,内中又有十四姨,亦说是因为看戏,随后就来,当下一算,只有六人,打两场牌还少两位,便把十二姨、十五姨,一家一个大丫头,叫他来替主人代打。本地戏园散戏本是极早的,这里一班人打牌忘记派人去接。等到上了火一大会子,八姨吩咐烫酒,这才觉得他四个看戏的还没有回来,忽听楼下一片声嚷,吱吱喳喳,八姨连忙靠在楼窗上向下追问,只见十七姨屋里的老妈急得跺脚,说道:“不好了!三位姨太连着跟去的人,被看街的兵一齐拉到局子里去了。打杂的都回来了,这个打杂的幸亏同局子里有点亲。”其中还有十四姨是同四姨、九姨住在一起的,至今不见他来,恐怕亦被街上的兵拉去。又忙着问打杂的:“可看见十四姨没有?”打杂的说:“没有看见。”大家更加疑心。八姨又问打杂的:“怎么会被街上的兵拉去的呢?”打杂的道:“散戏场的时候,刚刚出了大门,就有十来个兵上来拖了就走,大众听了,面面相觑,正想不出一个法子,忽然见十四姨披头散发,闯进了来,说声:“不好了!家里来了一般强盗,在那……那……那里打劫哩!”大众都吓呆了。八姨便问十四姨:“你不是去看戏的吗?几时回家的?你家里来了强盗,你一个人怎么逃走得脱的呢?”

此时八姨心上忐忑不定,一回又恨刁大人不顾交情,一回又骂胡贵“混账”。不多一刻,局里师爷又回来说:“问过三位,所有首饰是早交给胡贵拿回来了。他三位还说,总求你八太太替他凑一凑。”八姨一听只得开了三位的拜匣,约摸只有一半。说不得只得自己硬做好人,把自己值钱东西凑了十几件,师爷还只是不干。

单说那十位姨太太,一班都是年轻好玩的人,又是这们一个闹热所在,此时无拘无束,整日里出去顽耍。十个人分住了三所五楼五底的房子。每人都有三四个老妈、丫环;此外底下人、看门的、厨子、打杂的,都是公用。每月轮流做东道。轮到做东道那一天,十个一齐聚在他家。这天轮到八姨做东道,办的是番菜。当下八姨隔夜关照,点定了十分菜,说明日晚上上火时候选在家里来吃。八姨是同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同住的,说明白这天下午四点钟先会齐了打麻雀,谁知头天戏园里送到一张传单,说有上海新到名角某人某人路过此地,挽留客串三天,头一个十七姨得了信就嚷起来,说:“明天一定要看戏,看过戏回来吃大菜不迟。”于是十二姨、十五姨一齐凑兴,八姨吓唬他们道:“刁道台出告示,不准女人看戏,前天还特地叫人来关照。”十二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信他连这点交情都不顾了!”八姨便也无可奈何。

正说着,齐巧昨儿番菜馆里一个西崽来收账。因八姨是他老主顾,彼此熟了,他便代出主意,道:“这一定是师爷想好处。”一句话提醒了八姨,那西崽到师爷面前咕唧了一回,讲明白另送二百块钱,方才拿了首饰走的。

单说张太太自从十五位姨太太一齐出去另住之后,心上想着:“刁大人做事好无决断!这班狐狸为什么不赶掉了干净?”齐巧刁迈彭亲来问候,张太太便问他所以纵容这班狐狸之故。刁迈彭道:“依我的意思,顶好叫他们离开芜湖地面,无奈一时做不到,好在我前天已经叫人透过风给他们,将来自有摆布他们的法子。至于大嫂这里,也应该趁此时叫这里账房先生理出一个头绪,譬如有什么生意,也不妨做一两桩。”张太太道:“正是,军门去世,我乃女流之辈,一些事儿不懂,将来各式事情正要仰仗,怎么你刁大人倒说什么‘不便经手’?”刁迈彭道:“非是兄弟不管,但是兄弟实在有不便之故。新近有好两注生意,弄得好,将来都是对本的利钱。”张太太道:“要多少本钱,我这里有。”刁迈彭言明先叫账房先生把所有产业一律先开一篇细账。自此以后,把这里账目都弄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契、股票、合同、欠据,共总一个柜子,仍旧放在张太太床前。总共还有个一百二十几万现的。后来连着来说过两注买卖,张太太都答应。一注是在上海顶人家一爿丝厂,出股本三十万。一桩是合人家开一个小轮船公司,也拼了六万。两桩事张太太这边都托了刁迈彭兼管。刁迈彭又保举了他的兄弟刁迈峭做了丝厂的总理,又保举自己的侄少爷去到轮船公司里做副挡手。张太太见两桩买卖都已成功,心上甚是感激。

果然去不多时,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就一同回来了。彼此提到胡贵,十二姨说:“我们还没有走到局子门口,因半路上,他走上来说:‘姨太太带了这些珠宝进去是不便的,请姨太太悄悄地探了下来,我替你拿着。’说也奇怪,跟去的一帮人,只有他没有被捉。谁知竟不是个好人。”八姨道:“这也奇了!你们三个人在路上探首饰东西又不在少数,难道那些巡兵竟其一管不管?”十五姨道:“真的!说也奇怪!我们把首饰除了下来,拉我们的巡兵眼望着他,竟其一响不响。难道他们竟其串通一气来做我们的?”八姨于是又把打杂的叫上来问:“昨天到局子里去,在那里碰见胡贵的?”打杂的说:“小的才走到局子门口,胡二爷已从里面出来。”大家听说,正猜不出所以然。

等到在张府临出门的头一天,刁大人特地叫差官传谕他们,说道:“诸位姨太太现在虽是搬出另住,也要自己顾自己的声名。凡是庵观寺院,戏园酒馆,统统不可去得。因为此事,又特地派了十几个委员,昼夜巡查。”

恰好昨夜被强盗打劫的四姨、九姨、十四姨,被贼偷的三姨、七姨、十一姨,亦因为挂记这边,一齐过来问候。大家见面,各人诉说各人苦处。八姨问他们:“报官没有?”三姨叹口气道:“警察局里的委员也来踏勘过了,失单也拿了去了。不过那委员的口音总说是家贼。但是一件,贼去之后,掉下一根雪青札腰。我们那些底下人说是这根札腰像胡贵的东西。”八姨这边四位是昨夜受过他骗的,便道:“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也保不定。”三姨忙问所以,八姨又把昨晚的事说了,于是大家便也一口咬定是他。

其时正有一位大员的少爷在芜湖买了一大爿地基,仿上海的样子造了许多弄堂。弄堂里全是住宅,大家都贪图这里便当,所以一齐都租了这里的屋。而且这弄堂里头,有戏园,有大菜馆,有窑子,真要算得第一个热闹所在。十五位当中,有几位因为自己家里或是有父母,有兄弟,得了这个信,把他们接出来同住。其他十位却一齐住在这热闹所在。

接着四姨道:“依我看来,不但是自己人作弄自己,并且还是官串通了叫他们来的呢!我打这里回去,强盗是已经走掉的了。查查我们那些二爷,别人都不少,单单失了王福他爷儿俩。就是有两撇胡子的,南京人,常常到道里去的。倒是看门老头子明白,同我说:‘今儿这个岔子出的蹊跷。他小三子一向是一天到晚,从不回家的。独独昨天吃了饭就没有出门。等到打过四点钟,十四姨瞧戏去了,四姨、九姨到八姨那边去了,他一眼就不见了。’我听这话蹊跷,今儿早上我就叫人到门房里看看他俩的铺盖行李。看门的老头子就说:‘四姨用不着看,床上只有一条破棉絮,别的东西早运了走了。’这不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吗?”众人道:“怎么你又说是官串通的呢?”四姨道:“昨天出了事去报官,说是迟了。今儿一早出城来踏勘,官倒来的不少,甚么县里、保甲局、警察局老爷共有好几位,顶可笑是县里周官还问我们的人:‘来的这伙强盗当中,你们可有素来认得的人在内没有?’你们众位听听看,这位老爷的话蹊跷不蹊跷?”众人听了,也有说话说得奇怪的,也有骂官糊涂的。

下余的十五位,也有三个一起的,两个一起的,合了伙,房租在一块儿。

在座的人只有八姨见事顶明白,听了他话,便说道:“据我看来,简直昨天的事都是他们串通了做的。我们这里的胡贵,你们那里的王福,为什么都在这一天跑掉呢?被贼偷了东西,委员就说是‘家贼里应外合’。被强盗打劫了,芜湖县反问:‘这伙强盗,你们认得不认得?’我看来看去,姓刁的顶不是东西!”

话说张守财一班姨太太经刁迈彭一番分派,倒也觉得甚是公允,其时十八位姨太太当中,止有三个安心不愿意出去,情愿跟着太太过活。

这面几个人正谈论着,只听得外间也有人在那里吱吱喳喳地说话。八姨便问:“是谁?”老妈回:“就是大菜馆里的。”八姨便招呼他说:“刚才辛苦了你了!”西崽道:“说那里话来!不瞒太太说,这个局子开了不到一年,我们吃煞他苦了。偌大局子,局子里出来的老爷、师爷,直到我们大菜馆里,拣精拣肥,要了这样,又要那样。他们的账,我们本来是不去收的,谁知一个月头里,我们伙计送菜到西头黄公馆里去,路上碰见几个青皮——不由分说,拿我们的伙计就是一碰,菜亦翻了,他们一齐上前就是七八个,把伙计打了,等到店里得了信,倒说一定要我们店里赔他们的衣服。我想出两个钱算不得什么,那晓得老爷竟一口帮定他们说:‘衣服不用看。你拿五十块钱,我替你们了事。’当下老爷还把我们伙计留下做押头,我从局子里出来,一头走,一头想主意,不知不觉,碰在一个人的身上,原来是我的娘舅,我便把始末根由告诉一遍。娘舅听了,把胸脯一拍,说了声:‘容易,无论他做官的如何凶恶,见了咱总要让咱三分。’原来他是在教的。一吃了教,另外有教士管他。如今且说那一天,我娘舅叫我说是这爿大菜馆他亦有分的。这回我一到局子,他们便问:‘五十块洋钱可带了来没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们东家来了,有甚么话,请老爷问他罢。’老爷问:‘东家是谁?叫他上来。’咱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老爷骂他:‘你好大胆子!你敢不跪!’咱娘舅说:‘县大老爷的公堂才算是法堂哩,你这个局子算不得什么。’他从从容容从怀里掏出一尊铜像来,委员老爷一见这个也明白了,晓得他是在教。登时脸上颜色和平了许多,立刻走下公案,拿手拉着咱娘舅的袖子,说:‘我们到里头谈去。’咱娘舅道:‘你只赔我买卖,还我的人就完了。’委员道:‘我实在不晓得是你开的,是我糊涂。’一面说,一面就作了一个揖。咱娘舅道:‘我只问你,我们的事你怎么开发?’老爷道:‘统统是我不是,今儿委屈了你们的伙计,拿我的四轿送他回去。打碎的家伙统统归我赔。’第二天那老爷来找我,要叫我同着他去拜我们娘舅。后来道台刁大人听见了,把委员老爷叫了进去,埋怨他这件事起初办得太糊涂了,为什么不打听明白就把人押起来?诸位太太,请看这些样子,若要不受官的气,除了吃教竟没有第二条路。”八姨道:“你的话固然也不错。但是这件事你娘舅也忒煞荒唐了,怎么自己也没有股子好说是股东呢?倘或查出来不是,岂不连累了教里的名声?”西崽道:“在这昏官底下,也不得不如此。不然,叫我有什么法呢?”欲知众人听了心上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