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迈彭把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张太太一听,甚中其意,连忙满脸堆着笑,说道:“到底我们军门的眼力不差,交了这些个朋友,我们军门一条命送在这班狐狸手里。依我的意思,一齐赶掉,一个钱也不给他们。”刁迈彭道:“这是断断乎不可,钱是要给几个的。这班出过力的差官,很有几个有才具的。兄弟的意思,想求嫂子赏荐几个,等兄弟派他们点差事,横竖又不出门,府上有事,仍旧可以一喊就来的。”刁迈彭辞回去。第二天办了五六分札子,叫人送到张府上。那札子便是委这几个差官当什么新军管带的。凡是张府上几个拿权老差官,都被他统统调了去。这般人如今凭空里一齐得了差使,有何不感激之理?自此以后,这班人便在刁迈彭手下当差。且说张太太自从听了刁迈彭的话,同那班姨太太忽然又改了一副相待情形。天天同起同坐,又同在一块儿吃饭,从前这班姨太太出出进进都要打太太的床前走过,如今太太便在中间屋里另开了一个门,通着后头,预备他们出进。一班姨太太陡然见太太如此随和,心上都觉得纳罕。
当下刁迈彭回到自己衙门,独自盘算道:“这位军门,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死下来又没个传宗接代的人,我刚才想要替他们大小老婆分派分派,似乎张太太心上还不高兴。我明天何不另想一个主意,把些小老婆好打发的打发几个,打发不掉的,每人些须少分给他们几个,余下的,一齐仍归太太掌管。”主意打定,第二天独自一个到张家。先到大厅上见了张守财的几个老差官,刁迈彭要拉他们坐下谈天。几个老差官一齐斜签着身子坐下。刁迈彭先夸奖诸位如何忠心,“军门过去了,全靠诸位替他料理这样,料理那样。可惜不出去投标投营。有诸位的本领,倘若出去做官,还怕不做到提、镇大员,戴红顶子吗?如今军门死了,我做把弟的少不得要替他料理料理。就是人家说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众人一齐说道:“大人是我们军门的盟弟,军门过去了,大人就是我们的主人,谁敢说得一句什么?”刁迈彭笑道:“就是说什么,我亦不怕。诸位都跟着军门出过力,见过世面的人。现在我奉到上头公事,要添招几营人,又有几营要换管带。我看来看去,只有诸位是老军务,目前就要借重诸位跟我帮个忙才好。”众人一听,便一齐请安,“谢大人提拔。”然后跟着同到上房,见了张太太,劝慰一番。众差官都当他是好人,见他同太太讲话,便一齐退到外面。
毕竟这班小老婆几个是好出身?从有几个安分守己的,还是规规矩矩,有几个却不免有点放荡起来,同家人小厮嘻嘻哈哈。后来过了半月,借着到庙里替军门做佛事,就时常出去玩耍。太太反劝他们出去散心,说:“你们都是一班年轻人,如今老爷死了,还有什么指望,有得玩乐得出去玩玩。”一班姨太太见他如此,乐得无拘无束,张府中照此样子,已经有一个多月。
太太也有听得明白的,气得坐在房里,瑟瑟地抖。也不顾前虑后,立起走到床前,把军门在日素来存放房产契据、银钱票子的一个铁柜,拿钥匙开了开来,顺手抱出一大捧的字据,一走走到灵前,说了声:“老爷死了,我免得留着这样东西害人。”抓了一把,捺在焚化锡箔的炉内,点了个火,呼呼地一齐烧着。等到家人、小子上前来抢,已经把那一大捧一齐送进去了。估量上去,至少亦得二三十万产业。一霎烧完,正想回到上房里,从柜子里再拿出一包来烧。谁知早被几个老妈抱住,不容他再去拿了。正当胡闹的时候,早有人飞跑送信到道衙门里去。刁迈彭得信赶来,一直进去。他三步迈作两步走到灵前,嘴里连连说道:“这从那儿说起,这从那儿说起。”与张太太相见。此时张太太早哭得头发散乱,把这事的始末根由诉了一遍。诉罢,又跪下磕了一个头,刁迈彭一想:“他们都是一般寡妇,没有一个做主的,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可以管得他的家事的。”于是又说:“大哥临终的时候,我受了他的嘱托,本来就想过来替他料理的,如今既然嫂嫂这里弄得吵闹不安,那亦就说不得了。”张太太自然是千感万谢,便请刁大人到屋里来,拿柜子指给他看,说:“我们军门几十年辛苦赚得来的,明天就请大人过来替他理个头绪。求大人斟酌一个数目。”刁迈彭道:“依我兄弟的愚见,总得分派分派才好。大哥身后掉下来的人又不止你嫂子一个。”张太太一向是“惟我独尊”,如今听说,便有点不高兴。
这一个多月,刁迈彭一趟未曾来过。又不时把他新委的几个张府上的差官传来谕话,说:“自从军门去世之后,留下这些年轻女人,我实在替他放心不下。你们还得常常回去。”众人一齐答应称“是”。又过两天,正是初一,刁迈彭到城隍庙里拈香,说是:“神桌底下有张字帖似的。”便有人拾了起来,递到刁迈彭手里。故意看了一看,就往袖子里一藏,回到衙中,单把那班差官传进来,拿这帖给他们看。说道:“我再三地同你们说,叫你们时常回去招呼招呼。你们不听我的话,如今如何?被人家写在匿名帖子上头。”众差官一面看那匿名揭帖。内中有两个识字,念给众人听道:“芜湖城里出新闻,提督军门开后门。日日人前来卖俏①,便宜浪子与淫僧。”内中就有一粗鲁的,气愤愤地说道:“这是怎么说?我们军门做了这们大的一个官,倒叫他死后丢脸。这一定是那班姨太太闹的。太太病了,没有人管他们,就闹得无法无天了。”刁迈彭说道:“这事情闹得太难为情了,也罢,你们且出去,访访那个写匿名帖子的人到底是谁。”众差官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
张守财既死之后,一切成殓成服,都不必说,但是一件,他老人家做了这们大的一个官,又挣下了这们一分大家私,没有儿子,叫谁承受?娶的这位续弦太太,又是个武官的女儿,平时把揽家私以及驾驭这些姨太太,压制手段是有的。至于如何懂得道理,也未见得。那些姨太太,晓得太太也没有仗腰的人,便慢慢地有两个不服规矩起来。此时张府上是整日整夜请了四十九位僧众在大厅上拜礼“梁王忏”,晚上“施食”,到了“三七”的头两天,有个尼庵的姑子走了一位姨太太的门路,也想插进来做几天佛事。谁知太太不答应,这位姨太太见太太不允,立刻满嘴里叽里咕噜地瞎说了一泡,又跑到军门灵前,一头哭,一头说道:“我只可怜我们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官,如今死了,还不能够叫他风光风光,我不晓得留着这些钱将来做什么?难道谁还要留着贴养汉不成?”一面说,一面哭。
有两个回到公馆里把这话禀告了张太太。张太太听了歇了半天,方说:“我自己的病还不晓得怎样,那里有工夫管他们。”差官退出。
再说张太太在上房里,立刻手忙脚乱起来。一位太太同着十八位姨太太一齐号啕痛哭,哭得天震价响。正哭着,人报:“刁大人进来了。”一众老妈但把十几位姨太太架弄到后房里去。刁大人望着死人亦干号了几声,张太太一面哭着,一面下跪给刁大人磕头,说:“我们军门伸腿去了,家下没有做主的人,以后各事都要仰仗了。”刁迈彭急忙回说:“这都是兄弟身上应该办的事。”说罢又哭。
于是又过两天,那两个性子暴的差官正在茶馆里吃茶回来,将近走到辕门,忽见照壁前有许多人在那里围住了看。你道如何?原来那张字帖正与前天刁大人在城隍庙里拾着的一样,不过第二句“提督军门开后门”一句,改为“大小老婆开后门”,换了四个字了。这两个差官不觉一腔热血,拿了字帖,一直径到张公馆上房,叫老妈禀报,说:“有要事面回太太。”
那先生进去之后,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闭着眼,歪着头,三个指头把了半天脉,张太太急急问道:“先生,我们军门的病,看是怎样?”先生并不答话,便约刁大人同到外面去开方子。先生一面吃水烟,一面想脉案方,说得一句“军门这个病……”,下半截还没有说出,里面已经是号啕痛哭,就有人赶出来报信,说是军门归天了。这里先生愣在那里,不提防一个差官举手一个巴掌,说:“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还在这里等什么?”说着,又是一脚。先生便说:“我是你们请来的,就是要我走,也得好好地打发我走,不应该这个样子待我。”差官举起拳头又要打过来,幸亏刁大人的管家劝住,才腾空放那先生走的。
那两个差官见了太太,一言不发,把个字帖往太太面前一送,太太瞧了,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登时面孔一板,两脚一顿,一跑跑到军门灵前,拍着灵台,又哭又骂,一面回头叫人:“替我把刁大人请来,他是军门的好兄弟,军门死了,他索性门也不上了。到底我们这里大小老婆,那一个开后门,那一个卖俏,那一个同和尚往来,他可以审得的。”说着,又叫人去催刁大人。
后来又由刁迈彭荐了一个医生,说是他们的同乡,现在在上海行道,张太太立刻就请刁迈彭写了信,打发两个差官去请。那医生见是芜湖关道所荐,一定要包他三百银子一天。盘费在外,医好了再议。另外还要“安家费”两千两。差官样样都遵命,方才上轮船。谁知等到先生来到芜湖,张守财的病已经九分九了。齐巧这位先生偏偏要摆架子,一定不肯马上就看,说是等他歇息一夜,这医生早晨到的,当天不看脉,到得晚上,张守财的病越发不成样子了,当下幸亏刁迈彭好言奉劝,才把先生劝得勉强答应了。于是把这位先生请到上房里来。先生走到床前,只见病人困在床上,喉咙里只有痰出进抽动的声响。
正吵着,刁大人来了。一只脚才跨进门,张太太已经跪下了,口口声声:“请大人伸冤!大人倘若不替我伸冤,我今天就死在大人跟前!”说完,从袖筒管里一把烁亮雪尖的剪刀伸了出来,刁迈彭见了道:“快别如此!快快请起!”起先张太太还只是跪着不起来,后来听见刁大人答应了他,方才爬起,张太太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刁迈彭道:“这事原难怪大嫂生气。大嫂一直有病,睡在家里,如今忽然拿你带累在里头,自然你要生气。”张太太道:“我从前不管他们,是拿他们当做人,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大家的脸亦不要了,大人若是肯做主,想个法子安放安放这些狐狸。”后来还是那个来送信的差官心直口快,帮着说道:“军门过世之后,只有太太是一家之主,只好求大人把这些姨太太都叫出来问问,谁是安分守己的谁留下,倘若不情愿的,只好请他另外住。”刁迈彭道:“就是叫他们另外住,也得有个章程给他们,不是出去之后,就可以任所欲为的。”张太太道:“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私房,还怕不够吃用?如今还要拿出钱来送给他们,那却万万不能的。”刁迈彭凑近一步,低低说道:“这话做兄弟的岂有不知。但是如此一做,被别人瞧着,好像我们做事过于刻薄,不如好好地叫他们另外去住。但是姨太太听说一共还有十八个。也得做几起慢慢地分派,不是一天可以去得完的。”张太太一听他话有理,便也点头应允。刁迈彭于是朝着众人说道:“现在军门已经过世,太太便是一家之主,各位姨太太既然不服太太的规矩,爱出去玩耍,以致把太太的名声连累弄坏,便是各位姨太太的不是。所以我替他们想,也是分开住的好。我今天先替大家分派停当,愿意去的,尽半月之内,各自另外去住。倘若半月之后不走,便是有心在这里陪伴太太,但是永远不得再出大门。无论走的同不走的,各人衣服、首饰仍给本人。每人另给折子一个,就把大哥所有的当铺分派均匀,每人写明,当本三万,只准取利,不准动本。另外每人再给一千银子的搬家费,不去的不给。”刁迈彭说完了一席话,便即起身告辞。
张守财一介武夫,到底年轻的时候受过伤,如今已是暮年了,还是整天的守着一群小老婆厮混,病了几天,竟不能起来了。到得后来,竟其痰涌上来,喘声如锯。这几个月里,只要稍微有点名气的医生,统统请到一帖药至少六七十块洋钱起码。谁知仍旧毫无功效。
他说话时,一众姨太太在孝幔里都听得明明白白。有两个规矩的,早打定主意不出去。有尖刁的,一想有了三万银子的利钱,又有自己私房,乐得出去享用。又有些本来不打算出去另住,听了旁人的挑唆,或是老妈、丫环的撺掇,也觉得出去舒服些。因此愿意分开另外住的,十八位之中倒有一十五位。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在任上的时候,太太来的日子还浅,不见得怎样,等到交卸之后,回到芜湖,他盖造的那所大房子本是预先画了图样,原说明是太太住的上房。后头紧靠着上房,四四方方,起了一座楼。楼上下的房间都是井字式,四面都有窗户,只有当中一间是一天到夜都要点火的。九间屋,每间都有两三个门,可以走得通的。恰恰楼上下一十八个房间,住了一十八位姨太太。正太太住了前面上房,怕这些姨太太不妥当,倘若要出来,只准走一个总门。这个总门通着太太后房,一定还要在太太的木床旁边走过。整日家人来人去,太太并不嫌烦,而且以为:“必须如此,方好免得老爷瞒了找同这班人有甚么鬼鬼祟祟的事。只要有我这个总关口,不怕他插翅飞去。”且说张守财告病回来,本道刁迈彭乃是官场中著名的老猾,碰见这种主儿,岂有不同他拉拢的道理?起先不过请吃饭,到得后来,照例拜了把子。刁迈彭又特特为为穿了公服到张守财家里拜过老把嫂,从此两家往来甚是热闹。刁迈彭又托人到京里买通了门路,拿他实授芜湖关道。这走门路的银子,十成之中,竟有九成是老把兄张守财拿出来的。
【注释】
这张守财年纪活到七十岁,膝下还是空无所有。前前后后,他的姨太太,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到了后来,也有半路上逃走的,也有过了两年不欢喜,送给朋友的。等到告病交卸的那年,连正太太一共还有十九位。正太太是续娶的,其年不过四十来岁,张守财一向是在女人面上逞英豪惯了的,谁知娶了这位太太来,竟其伏帖帖不敢违拗半分。那十八位姨太太都还是太太未进门之前讨的,自从太太进门,却没有添得一位。
①卖俏:装出娇媚的姿态诱惑人。
却道刁迈彭自蒙钦差童子良赏识,本省巡抚蒋中丞亦因他种种出力,后来钦差那边拿他保了个送部引见。抚台这边明保,亦有好几个折子。刁迈彭就趁势请咨进京引见。到京之后,竟其奉旨以道员发往安徽补用。回省之后,不特通省印委人员仰承鼻息,就是抚台,因为从前历次承过他的情,不免诸事都请教他,因此安徽省里官场上竟替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做“二抚台”。后来又署了芜湖关道。到任未久,忽然当地有个外路绅衿,姓张名守财,从前打过土匪,事平之后,带过十几年营头,少说手里有三百多万家私。这人到了七十岁上,告病还乡,带了妻儿老小回家享福,他原籍虽然不是芜湖,只因从前带营头,曾经在芜湖住过几年,就在本地买了些地基,起了一所大住宅,宅子旁边又起了一座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