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官场现形记 > 第四十八回 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

第四十八回 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

先前蒋抚台也听见风声不好,便有人送信给他说,蒋抚台说:“我有地方官奏报为凭,所以才发兵的。至于派出去的人误剿良民,这个我坐在省城里,怎么会晓得呢?”又有人把这话传给了盖道运等三个,盖道运道:“我们是奉公差遣,他不叫我们去杀人,我们就能够乱杀人吗?”说完,便把札子取了出来,给大众瞧了一瞧,黄保信、胡鸾仁两个听他如此一说,亦各各把心放下。随后又有人把盖道运的话告诉了蒋抚台。蒋抚台大惊,便把札子的原稿吊出查看,惟独后头有一句叫他们“迎头痛剿”,不觉把桌子一拍,道:“完了!这是我的指使了。”然而又是一筹莫展。晓得刁迈彭见多识广,于是请了他来,密商这件事如何办法。

从此以后,蒋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又委他做了本衙门的总文案。此时刁大人的声光竟比蒋中丞未到任之前还好。又过了一个月,童钦差要来的话早已宣布开了,等到钦差到了安庆住下,叫他们造报销,刁迈彭早已派人在南京抄了人家报销的底子。怎样钦差就赏识,怎样钦差就批驳,他都了然于心,第二天就把册子呈了上去,又快又清楚,合了钦差的心,所说的话又甚对钦差的脾胃。因此钦差很赏识他,同蒋抚台说,要上折子保举他。抚台岂有不赞成之理?且说钦差童子良因奉朝廷命查办蒋抚台“误剿良民,滥保匪人”一案,所以到了安庆之后,派了两个心腹,前往凤、毫一带密查。先前委出去查事的人径同御史参的话丝毫不错。钦差便行文抚台,叫他把记名提督盖道运、候补道黄保信、候补兵胡鸾仁三员,先摘去顶戴,一齐先交首府看管。

这件事刁迈彭是早已知道的了。三人之中,黄保信黄道台还同他是把兄弟,无奈这位刁迈彭一听抚台有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的意思,他便迎合宪意,说他三人如何荒唐,“极该拿他三人重办。一来塞御史之口,二来卸大人的干系”。蒋抚台听了,把详细情节告诉了刁迈彭,问他如何是好。

接着吃晚饭,二姨太太陪着吃饭,正议论到那个要账的走得奇怪。蒋中丞连忙接口道:“我正要告诉你们,这银子竟有人替我代还了。”蒋中丞便一五一十地统统告诉了他。又说刁某人是个候补知府,此时齐巧王妈站在二姨太太身旁,他忙道:“这位老爷我伺候过他,他虽然当了这几年的差使,还是穷得当当,手里一个钱都没有,他的太太亦时常同我们说:‘这些差使给了我们这位老爷,真正冤枉呢!除掉几两薪水之外,外快一个不要。这两年把我的嫁妆都赔完了。’”蒋中丞听了疑惑道:“他既然没得钱,怎么能够替我还账呢?”王妈道:“这位老爷钱虽不要,然而手笔很大,一千、八百的常常帮人。如今这笔钱,想来又是什么庄上拉来的。”蒋中丞听了,心上盘算道:“据他这样说来,真正是个好人了。”

刁迈彭至此也不免低头沉吟了一会子,要了那个札子底稿,拿来看一会子,便道:“法子是有一个,但是光卑府一个人做不来,还得找一个盖某的朋友,做个连手才好。”后来还是刁迈彭想起武巡捕当中有一个名字叫做范颜清的,同盖道运本是郎舅,后来为了借钱不遂,早已不大来往。“如今找他做个帮手,这事或者成功。”蒋抚台一听这话,朝着刁迈彭深沉一揖,道:“千万费心!”刁迈彭道:“卑府有一分心,尽一分力就是了。”说罢,退下。

且说抚台蒋中丞送客之后,回到签押房里,打开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的确是那张原据七千多银子,连利钱足足一万开外。接着又看那张谢帖,写明白“收到一百银子川资”的话,心想:“他这又何苦呢?还要多贴一百银子。”仔细一想,明白了:“这是他明明替我做脸的意思。如今看来,倒是一个真能办事的人。在候补当中,竟要算个出色人员。”盘算了一会子,回到上房。

刁迈彭便去找着范颜清,先探他口气,同他说:“想不到令亲出此意外之事。你们是至亲,正应该帮帮他的忙才是。”范颜清道:“他是提镇,卑职是千把,说起来只有他提拔卑职的了。谁知倒是一点好处沾不到的,即如去年他平了土匪回来,只求他大案里头带个名字,那晓得弄到后来竟是一场空,所以如今卑职也看穿了,决计不去。”刁迈彭一听范颜清说的话很有隙可乘,便把他拉到里间房里,把抚台所托的事情,并如何摆布他三个的法子,密密地商量了半天。范颜清果然满口答应:“情愿拼着断了这门亲戚报效老帅,只求老帅的栽培就是了。”刁迈彭亦满口答应。

这几天抚台正为要账的人忽然走了,甚是疑惑不定。见他独自一个来禀见,原本不想见他。后来说是有事面会,方才见的。等到抚台问他,刁迈彭方从从容容地从袖筒管里取出一个手折,口称:“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节略,凡是卑府所当过的差使,这上头一齐有了。”抚台听了,承手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大略地看了一遍,前面所叙的,无非是他历来当的差使,正看得不耐烦,忽地手折里面夹着两张纸头,上面都写着有字,一条是八行书信纸写的,一张是红纸写的。原来那张信纸写的不是别样,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银子的字据,那一张就是来讨银子的那个人的谢帖。抚台当时不觉呆了一呆。连手折,连字据,连谢帖,卷了一卷,拢在手里,说了声“兄弟都晓得了”。说完,端茶送客。

刁迈彭回到公馆,立刻叫厨子做了两席酒,一席说是自己送给黄大人的;那一席说是院上武巡捕范老爷送给他舅爷盖大人的。随后又见他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来首府,找了首府陪着他,盖道运见了范颜清,虽然平时同他不对,如今自己是落难的人,他送了吃的,又亲自来瞧,不得不拿他当做亲人,同他诉了一番苦,范颜清同他敷衍了几句,又把刁迈彭引了过来,彼此相见。刁迈彭自然另有一番替他抱屈的话,说得黄保信直拿他当做亲兄弟一般看待。及至见了盖道运,亦当他是真好人。四个人又谈了半天,他二人方才辞别而出。

原来刁迈彭自从王妈送信之后,他拿了银票,一直径到栈房,找到那人。自己装作是抚台账房里托出来做说客的。叫他取出字据,银契两交,然后又把那一张一百两的票子取出,作为抚台送的盘川,又叫他写了一张谢帖,那人便回京而去。刁迈彭把笔据谢帖带了回家,次日饭后上院。

第二天,刁迈彭回到院上,同蒋抚台说:“时候到了,再不办就来不及了。”当夜刁迈彭就住在院上签押房里,足足忙了半夜。第三天午前又去瞧盖道运,说是“刚从院上下来,听得说你三位的风声不好,他们做文官的心眼子总比你多两个,你姑且把札子拿出来,等我替你看看还有什么拿住他的把柄地方没有”。头两天盖道运听了黄保信的话,不加思索忙从怀里取出那角公事,刁迈彭刚正接到手中,忽然范颜清又从外面进来,拿个盖道运一把拉到对过房里说话。大家晓得他是院上来的,得了风声了,黄保信同胡鸾仁也一齐走了过去。

刁迈彭听在肚里,便独自一个寻到院东几爿客栈,一家家访问,问他到此之后,便找到这人的熟人,托他请这人吃饭,他却自己作陪。席面上故意说这位抚台手里如何有钱,好叫那人逼得更凶。过了一天,果然王妈又来报,说大人这两天心上不快活,刁迈彭听了欢喜,便打了一张七千两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两的票子,去到栈房,找那个讨账的说话。幸喜几天头里在台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那人亦曾把讨账的话告诉过刁迈彭。刁迈彭说道:“我们这位老宪台是有钱的,你只管天天去讨。”果然那人次日进去,逼得更紧,抚台想要同下属商量,又难于启齿。正在急的时候,忽然一连三天,不见那人前来。派个人到他住的栈房里打听打听,说是已经回京去了。弄得个抚台更是满腹狐疑

此时刁迈彭见房内无人,急急从袖筒管里把昨夜所改好的一个札子取了出来,替他换上。那边范颜清说是“今天在院上,听见老帅同两司谈起你老舅的事情,老帅总得想法子出脱你们三位的罪名。”盖道运把心略略放下,范颜清起身告辞,又走过来喊了一声:“刁大人,我们同走罢。老帅叫你起的那个稿子,你交代上去没有?”刁迈彭亦故作一惊道:“真的,我忘记了,回头再来。”说完出来,便把札子连封套交代了盖道运,同了范颜清扬扬而去。

正是光阴似箭,转眼又是新年了。这天是大年初五,那荐头急忙忙赶到刁公馆里给大人、太太叩喜。只有刁迈彭在家。荐头便问:“大人去年所说的那桩事情,请大人吩咐了罢。”刁迈彭说道:“这件事你能替我办成,我老爷的升官,连你的发财,统统都在里头。我不托你为别的,为的你常常荐人到抚台衙门里去,就是上回歇掉的那个王妈,我想托你拿他荐到抚台衙门里去。我这里有四十两银子,二十两送你吃杯茶,那二十两替我给了王妈。我专为叫他在里头做一个小耳朵。凡是抚台大人有什么事情,都来告诉我。就是大人说些什么闲话,都可以来告诉我。我公馆里他不便来,他可送信给你,由你再传给我。但是至多三天总得报一次。”那荐头听了,回道:“大人赏他的银子,我带了去。这个请大人收了回去,我们怎好无功受禄呢?”刁迈彭道:“这一点点算不得什么,将来我还要补报你的。”荐头于是千恩万谢,揣了银子而去。果然那荐头回去找到王妈,交代他十两银子,把刁迈彭的一番盛意说知,王妈自然欢喜,一口答应。齐巧院上传出话来,二姨太太房里要雇个老妈,荐头得信,便把这王妈荐了进去。过了两天,王妈传出话,无非抚台大人昨日欢喜,今天生气的一派话,并没有甚么大事情。以后或三天一报,或两天一报,都是些不要紧的,只有一天是二姨太太过生日,别人都不晓得,只有他厚厚地送了一分礼。虽然抚宪大人未曾赏收,然而从此以后,似乎觉得有了他这个人在心上,便不像先前那样的犯恶他了。单说有天王妈又出来报说,说是抚台大人这两天很有些愁眉不解。听得二姨太太讲起,说他老人家前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借了一家钱庄上一万二千银子,前后已还过五千,还短七千。现在这个人来逼这七千银子。这个来讨账的人,就住在院东一爿客栈里面。大人一时不凑手。因此甚觉为难。

且说童子良先叫带来的司员拟定折稿,请旨把盖道运等三个先行革职,偏偏又是刁迈彭因蒙钦差赏识,便天天到钦差行辕里去献殷勤。等到钦差参了出去,他得了风声,又去化钱给钦差随员,托他们把折子的稿子抄了出来。那晓得他稿子到手,立刻送到抚台跟前。

第二天刁太太这里仍旧由原荐头荐了个人来。刁迈彭有意笼络这荐头,便故意找些话出来搭讪着同他讲。后来刁迈彭同他熟惯了,甚至无话不谈。有天刁迈彭问他:“抚台衙门里,你可长去?”荐头道:“现在院上用的老妈一大半是我荐得去的。”刁迈彭道:“有其伶俐点的人没有?等到有了,你告诉我,我自有用他的去处。”荐头道:“可惜一个人,倒是很聪明的,而且人也干净,就是前个月里人家冤枉他做贼撵掉的那个王妈。大人明鉴,他是冤枉的。”刁迈彭道:“这个人很不错,不过同伙当中都同他不对,至于做贼的一件事,我也晓得冤枉的,所以当时我并不追问。我现在就用他亦可以。但是这个人并不是要他来伺候我,要他去伺候一个人,伺候好了,我还重重有赏,连你都有好处的。今天不同你说。等我过了年再告诉你。”荐头只得回去。

蒋抚台见上头参得很凶,急同刁迈彭商量办法。刁迈彭道:“只要钦差的这个底子到了我们手里,卑府就有法子想了。钦差的折子是按站走的。我们给他一个‘六百里加紧’,将来总是我们的先到。如今札子已经换到,他们没有把柄,现在只请大人先把这事奏参出去,只把罪名卸在他三个身上。自己亦不可推得十二分干净,如此一来,我们的折子先到京,钦差的折子随后赶到,就是再说得厉害些,也就无用了。”蒋抚台立刻照办,拟了一个折子,当天由驿站六百里加紧递到京城,果然比钦差的折子早到得好几天。上头批了下来:“盖道运三个一齐充发军台,效力赎罪。巡抚蒋某交部议处。”旋经部议得“革职留任”,仍旧还做他的抚台。

回到上房,忽然有个老妈,因为太太平时很喜欢他,此时忽被同伴说他作贼,并且拿到贼赃,太太只得吩咐局里听差的勇役,看守好了这个老妈,一面去追赶荐头。一直等到二更多天,荐头才来。太太正在发威,荐头同老妈直挺挺跪在地下。齐巧刁迈彭踱了进去,太太说了一遍,又骂荐头好大的架子,荐头说道:“实为着抚台大人的三姨太太昨日添了一位小少爷,叫我雇奶妈。所以误了太太这里的事情。”听了这话,刁迈彭忽然意有所触。又见老妈年纪尚轻,甚是洁净。便连向太太摇手,太太果然就不响了。刁迈彭忙叫荐头起来,说道:“你们做荐头的人也管不了这许多,刚才太太因为你来得晚了生气,如今就没有你的事了。”荐头不觉转愁为喜。刁迈彭又道:“这个人我本是要送他到县里重办的,只为于你亦有不便。如今索性拿他交代与你带去,饶他这一遭。”那老妈听了自然也是感激得了不得,千恩万谢而去。

上谕下来的那天,盖道运气愤愤地不服,一定吵着,要首府上去替他伸冤,把札子掏了出来,说:“老兄请看!这不是他叫我们‘迎头痛剿’的吗?”首府接过来一看,只有叫他们“相机剿办”的字眼,便把这话告诉了他,盖道运还不明白。毕竟黄保信是文官,猜出其中的缘故,一定是那天被刁迈彭偷换了去。于是一齐痛骂刁迈彭,已经来不及了。后来刁迈彭在安徽做官,因此甚为得法。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两司下来,传谕给刁迈彭,叫他巴结听差。刁迈彭异常出力,并且日夜钻谋笼络抚宪的法子,这天整整踌躇了半夜。

【注释】

等到下来,早有耳报神把这话传给了刁迈彭了。刁迈彭从没有受过这种瘪子,却不料藩台因抚台说他闲话,也不敢过于相信他,三四天后,忽然拿他所兼的差使委了别人两个。刁迈彭一见苗头果然不对,翻过来求藩台,求臬台,替他在抚台面前说好话,毕竟蒋中丞人尚忠厚,亦就答应暂时留差。

良莠(yǒu):好人坏人。莠,狗尾(yǐ)草,很像谷子,常混在禾苗中。

蒋中丞未为调任之前,安徽有一个候补知府,姓刁名迈彭,历任三大宪都欢喜他,蒋中丞亦早已闻得他的大名。等到接印下来,同司、道谈起本省公事,便道:“怎么我们安徽一省候补道、府如此之多,连个能够办事的都没有?但凡有个会办事的,何至于无论什么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人一个呢?”

满腹狐疑:一肚子的疑惑。

原来此时做安徽巡抚的,姓蒋号愚斋,本贯四川人氏。先做过一任山东巡抚,上年春天由山东调安徽,实在其时皖北凤、毫一带土匪蠢动,朝廷因为这蒋中丞是军功出身,所以特地调他过来。蒋中丞接印之后,就派了一位营务上的道台——姓黄名保信,一员副将——姓胡名鸾仁,带了五营人马,前去剿办,及至到得那里,他两个办不下来,就上了一个禀帖,说土匪如何猖狂,请加派几营兵,蒋中丞就加派了一员记名总兵——姓盖名道运,统率了新练的什么常备军、续备军,前去救应。毕竟土匪是乌合之众,不下三个月,土匪也平了,那一带的村庄也没有了,问是怎样没有的,说是早被他三位架起大炮,轰的没有了。于是得胜回朝,不提防被御史参上几本。说他们并不分别良莠,又说蒋中丞玩视民命,所以派了童子良查办的。

匪人:行为不端正的人。

却说钦差童子良在南京将养了半个月,总共凑到将近一百万银子光景。起身溯江上驶。未曾动身之先,就有安徽派来道员一员、知县两员,前来迎迓。及至将到安庆省城,文武大小官员一起出境迎接,因安徽省现在这位中丞亦有被参交查事件,所以钦差于盘查仓库,提拨款项之后,只得暂时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