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太尊到任之后,就把从前的积蓄以及新收的到任规费等先拿出一万银子,叫账房替他存在庄上,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钱庄上不肯,后首说来说去,作为每月七厘半长存。这爿钱庄乃本地几个绅士拼出股份来合开的,下本不到一万,放出去的账面却有十来万上下。齐巧这年年成不好,放出去的账被人家倒掉几注,到了年下,这爿钱庄便觉得有点转运不灵。万太尊一听消息,立逼着账房去提那一万银子。钱庄上挡手的请他过了年再提。万太尊更疑心这钱庄是靠不住的了,也不及思前顾后,登时一角公事给首县,叫他一面提钱庄挡手,押缴存款,一面派人看守该庄前后门户。却不料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凡是存户,一齐拿了折子到庄取现,登时把个钱庄逼倒。既倒之后,万太尊不好说是为了自己的款子所以札县拿人,只说是奸商亏空巨款,但是钱庄已经倒闭,后来几个东家会议,先凑了三千银子归还太尊,请把挡手保出,万太尊只得应允。连利息整整一万零几百银子,现在所收到的不及三分之一。总算凭空失去一笔款项。
按下卜知府在苏州办理清赋不表。且说此时做徐州府知府的姓万号向荣,是四川人氏。这人以军功出身,一直保到道台,放过实缺。到任不久,为了一件甚么事,被御史参了一本。降了一个知府。后来走了门路,当了半年的差使。齐巧徐州府出缺,他是实缺降调人员,又有上头的照应,自然是他无疑了。
又过了些时,恰值新年。万太尊有两个少爷,生性好赌,正月无事,便有人同他到一爿破落户乡绅人家去赌。无奈不到几天,就输到五千多。兄弟二人,彼此私下商量,便心生一计,将他们聚赌的情形,一齐告诉与他父亲。万太尊便声色不动,等到三更半夜,前往拿人。并带了儿子同去,充做眼线。少爷一想:“倘或到得那里被人家看破,反为不妙。”只得临时推头肚子疼,逃了回来。这里万太尊既已找着赌场所在,乘其不备,顿时拿到十几个人。其中很有几个体面人,如今却被差役们拉住了辫子。至于屋主那个破落乡绅,更不用说了。此时这般人正在赌到高兴头上,桌子上洋钱、银子、钱票、银票、戒指、镯头、金表统统都有,连着筹码、骨牌,万太尊都指为赌具,于是一掳而光。说是带回衙门,销毁充公。万太尊明晓得被拿之人有体面人在内,专等这些人前来说法。果然不到三天,有些顾面子的,竟其出到三千、五千不等,就是再少的三百、二百也有,统统保了出去。万太尊面子上说这笔钱是罚充善举。其实各善堂里并没有拨给分文,便有人说,这回拿赌,万太尊总共拿进有一万几千银子。不但上年被钱庄倒掉的一齐收回,而且更多了一倍,真可谓得之意外了。被拿的人事后考察这事是如何被太尊晓得的,猜来猜去,便有人猜到是少爷漏的消息,说道:“太尊的两位少爷是天天到此地来的,独有拿赌的那天没来,他如此混账,我们要到道里去上控的。如今这笔钱到底是捐在那爿善堂里,我们倒要查查看。”于是一倡百和,就有人把话传到万太尊耳朵里。万太尊道:“我不怕他们告,先拿他们办了再说。难道他们开赌是应该的?我不办他们,只罚他们出几个钱,难道还不应该?真正又好笑,又好气!”后来再打听打听,那几个罚钱的人亦始终没有敢去出首。大约是怕弄他不倒。
但说卜知府认真办了几天,又去禀见钦差。童子良道:“兄弟即日就要起身赴镇江,沿江上驶。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两湖。回来再坐了海船,分赴闽、粤等省。总得有一年半载耽搁。这事交代了老兄,大约在半年光景,总可清理出一个头绪?”卜知府道:“不消半年。大约多则三月,少则两月,总好销差。”童子良道:“如此更好!”卜知府回去,真个是雷厉风行,丝毫不肯假借。一齐提来,自己审问。每天从早晨起来就坐在堂上问案,一直到夜方才退堂。每逢辕期,他独不到。三大宪面子上虽不拿他怎样,心上却甚是不快。
但是名气越闹越大,这个消息传到京城里,被一个都老爷晓得了。便上了一个折子,大大地拿这万太尊参了几款。这时恰碰着童子良到江南筹款,军机就叫他就近查办。童子良不免悄悄地到徐州府走了一遭。
卜知府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查取拖欠的数目以及各花户的姓名。查明之后,立刻委了委员,先去拿人。那些地方官本来是同绅士意思不对,今奉本府之命,乐得假私济公,凡来文指拿的人,没有一名漏网。等到解到省城之后,凡是数目大的,一概下监。数目小的,捕厅看管。
委员到得徐州,面子住在店里查访,却暗地里早透个风给万太尊。万太尊立刻亲自过来奉拜,送了一桌酒席,几天下来,彼此熟了,还有什么不拉交情的?再加派去的委员亦并不是吃素的,万太尊斟酌送些,他再借些,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童子良听了此言虽然合意,但是意思之中尚不免于踌躇。想了一想,说道:“但是如此一闹,不免总要得罪人。”卜知府道:“古人‘铁面无私’,大人能够如此,也同古人一样,朝廷也一定说大人有忠心。”童子良觉他说的话果然不错,连说:“兄弟照办。但是,老兄到底在这里做了几年官,将来凡事还要仰仗!”卜知府亦深愿效力,一连又议了几日,就委卜知府做了总办。
此时童子良已由苏州坐了民船到得南京,万太尊晓得事已消弭①,于是也跟着进省,叩谢钦差;并且由先前那个委员替他说合,拜钦差童子良为老师,正当这天进去禀见,同班连他共是三个。那两个也是知府,齐巧头天童子良病了一天一夜,又吐又泻,这天本是不见客的,因为万太尊是新收的门生,那两个又有要紧的公事面回,所以一齐都请到卧室里相见。三个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童子良上气不接下气地敷衍了两句。童子良因晓得那两位知府当中,有一位略为懂得点医道的,先把病势大概说了几句。又叫人把方子取出来,问他怎样,那个略为懂得点医道的说道:“方子不过如此。但是卑府学问疏浅,还是大人鉴察施行罢。”童子良着急道:“这是什么话!现在兄弟命在呼吸,还要如此地恭维,也真正太难了。像这样子,只怕要敷衍到兄弟死了方才不敷衍呢。”
幸亏现任苏州府知府为人极会钻营,而且公事亦明白。钦差竟大为赏识,凡事都同他商量。这知府姓卜号琼名。平时做官极其风厉,在街上看见有不顺眼的人,抓过来就是一顿。尤其犯恶打前刘海的人,见了总要打的。因此百姓恨极了他,背后都替他起了一个诨号,称他为“剥穷民”。钦差此番南来,无非为的是筹款。查了几天,尚无眉目,童子良生怕回京无以交代,因此心上甚为着急。卜知府便献计于钦差,说是:“苏州一府,有些乡下人应该缴的钱粮漕米,都是地方上绅士包了去,总不能缴到十足。地方官怕他们,一直奈何他们不得,其实百姓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绅士的腰包里去了。顶坏的是常熟、昭文两县,他那里的人,只要中个举,就可以出来替人家包完钱漕。地方官亦是无办法,只好拿那些没势力的欺负,做个移东补西的法子。至于有势力的,还敢拿他怎样呢?”童子良道:“一个举人胆敢如此!”卜知府道:“一个举人原算不得什么。他们合起帮来同地方官为难,所以有些州、县,只好隐忍。卑府愚见,大人此番本是奉旨筹款而来,这笔钱,实实在在应该清理的,而且数目也不在少数。为今之计,只要大人发个令,越是绅衿,越要办得凶。办两个做榜样,人家害怕,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听了,面孔很红了一阵,到底新收的门生万太尊格外贴切些,因见都碰了钉子,便搭讪着说道:“上吐下泻的病,只要吃两口鸦片烟就好的。”童子良道:“是啊!像愚兄从前的瘾,总得一两银子一天。所以到了苏州就立志戒烟,天天吃药丸子。近年来大土的价钱又贵,三百六十两,不过买上十二三只土。还要自己看着煮,才不会走漏。”万太尊道:“老师毛病要紧,多化几两银,值得什么?如果要土,门生那个地方本是出土的地方,门生这趟带来的不多,大约只够老师一年用的。等到门生回去,再替老师办些来。”童子良一听自然欢喜。当时示意送客。三人一齐告辞出来。
自此以后,童钦差便在苏州住了下来。今天传见牙厘局总办,明天传见铜元局委员,所有局所,虽然一齐造了四柱清册,呈送钦差过目,无奈童子良还不放心,于是见过总办、会办、大小委员,都不算数。一定要把局子里的司事一齐传到行辕,分班回话。头一天传上来的一班人,只略为敷衍了几句话,并不查问公事。等到第二天,换二班的上来,钦差竟其异常顶真,凡事都要考求一个实在。有些人回答不出,很碰钦差的钉子。于是大家齐说:“这是钦差用的计策。晓得头一班是几个尖子,等到第二班,一来总办没有预备,再则大家见头一天钦差无甚说话,便亦随随便便,谁知钦差忽然改变,焉有不碹钉子之理。”司事碰了钉子,其过自然一齐归在总办身上。合苏州省里的几个阔差使总办一齐都是藩台当权,马上传见施藩台,施藩台道:“司里几次三番同他们三令五申,无奈这些人总是这们不明不白的。”童子良道:“这里头的事,你可明白?”施藩台道:“等司里回去查查看。”童子良气得无话可说。
万太尊回到寓处,把从徐州带来的烟土取出好些,送到行辕。童子良当天就传话出来,叫到烟馆里挑选四名煮烟的好手到行辕伺候。又特地派了大少爷及三个心腹随员监督煮烟。大少爷道:“一天就是抽二两,一时那里就抽得这许多?”童子良低低地说道:“我为的如今煮烟,炭是有人办差的。就是缸儿罐儿,也不要自己出钱买。如今倘若不把他煮好了,将来带到京里,那一样不要自己拿钱买呢?”一席话说得儿子无言可答。到了第二天,他老人家病也好些,居然也能到外面来走走了。就在花厅上摆起四个炉子煮烟。除掉大少爷之外,三个随员,围着炉子,川流不息地监察。童子良也穿了一件小夹袄,短打着,自己出来监督。弄得三间厅上,烟雾腾天。碰着有些不要紧的官员来见,他就吩咐叫“请”。人家进来之后,都为诧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童钦差单传两司上去,先问地方的公事,随后又问藩台:“单就江苏一省而论,厘金共是若干?”施藩台先回一声“是”,接着说了句:“等司里回去查查看。”童钦差又提到漕米,道:“这个是你老哥所晓得的了?”谁料施藩台仍旧答应了一声“是”,接着又说了一句“等司里回去查查看”。童钦差便很有些不高兴。于是回过脸同萧臬台议论江南的枭匪,施藩台抢着说道:“前天司里还说起‘无锡的九龙山强盗很多,你们总得会同营里,时常派几条兵船去‘游戈游戈’才好。不然,强盗胆子越弄越大,倘或将来同太湖里的‘鸟匪’合起帮来,可不是顽的。”童钦差同萧臬台说道:“他说的什么?什么‘游戈游戈’,难道是下油锅的油锅不成?太湖里还有什么‘鸟匪’,我明白了,大约是枭匪的‘枭’字。施大哥的一根木头被人家抗了去了,自然那鸟儿没处歇,就飞走了。施大哥好才情,真要算得想入非非的了!”施藩台把脸红了一阵,又挣扎着说道:“司里实在是为大局起见,生怕他们串通一气,设或将来造起反来,总不免‘茶毒生灵’的。现在缉捕营统领周副将,这人很有本事,常同司里说:‘我们做皇上家的官,将来总要“马革里尸”,才算对得起朝廷。’”童钦差摇了摇头,说道:“做武官能够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说的什么‘马革里尸’,这句话我又不懂。”施藩台只是涨红了脸,萧臬台于是替他分辩道:“回大人的话,施藩台眼睛有点近视,所说的‘马革里尸’,大约是‘马革裹尸’,就是刚才说的什么‘茶毒生灵’的‘茶’字,想来亦是这个缘故。”童钦差点头笑了一笑,马上端茶送客。施藩台下来之后,朝萧臬台拱拱手,道:“卣翁,以后凡事照应些,钦差跟着玩不得的!”于是各自上轿而去。
【注释】
转眼间,童钦差已经到了苏州了,司道行辕禀见。
①消弭:消除。
却说童子良到了苏州。江苏是财赋之区,童子良此番是奉旨前来,一为查旧账,二为筹新款。这里官场上得了信,早已吓毛了。此时做江苏巡抚的,姓徐号长绵,是直隶河间府人氏,一榜出身。藩台姓施号步彤,是汉军旗人氏。臬台姓萧号卣才,是江西人氏。施藩台文理虽不甚清通,然而极爱掉文,又欢喜挖苦。因为萧台是江西人,他背后总要说他是个补碗的出身。这日辕期,两司上院,徐抚台先开口道:“里头总说我们江苏是个发财地方,上头不放心,一定要派钦差来查。听了叫人寒心。”施藩说道:“我们江苏声名好听,其实是有名无实。即如司里做了这个官,急急的‘量人为出’,一样有亏空。”徐抚台听了“量人为出”四个字不懂,便问:“步翁说得什么?”施藩台道:“司里说的是‘量人为出’,是不敢浪费的意思。”毕竟徐抚台是一榜出身想了一想,忽然明白,说道:“是了。施大哥眼睛近视,把个量入为出的‘入’字看错个头,认做个‘人’字了。”又说道:“我们说正经话,钦差说来就来,我们须得早为防备。你二位老兄所管的几个局子,有些账趁早叫人结算结算,赶紧把册子造好,以备钦差查考。”藩、臬二司一齐躬身答应,藩、臬两司下来,果然分头交代属员,赶造册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