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送礼的家人去不多时,忽然赶回来说是礼单之中有盘珠打璜金表一打,钦差巡捕说:“这是大人顶顶犯忌的东西,怎么拿这个送他?”巴祥甫道:“我们就把表拿回来,再配一样别的送去亦好。”家人道:“小的亦是如此说,无奈巡捕老爷不准我们拿回来。”巴祥甫只好亲自赶去。走到那里,巡捕说:“已回过少大人了,你要太平无事,除非送三千银子给少大人,托他替你想法子。”巴祥甫无奈,只得同他磋磨了半天,跌到二千。巴祥甫只得回来,找到他亲家,打了二千银子的一张票子送了进去。巡捕连表连银子,统统拿进去,交代了大少爷。大少爷又教了巡捕若干话。
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办差的人处处小心,就是合省官员来禀见的,凡是稍微带点洋气的东西,都不敢叫他瞧见。钦差在济南住了十来天,所查办的事,无非是河工局里多孝敬他几万银子,没什么大不了之事。另外又有位平度州知州,这州官乃是在旗,名唤巴吉,表字祥甫。平度州缺,在东三府里也算得中等的缺。巴祥甫到任,已经做过五六年了。这年又得了“卓异”,照例送部引见。他身上本有“在任候补直隶州”字样,又得了个“回任候升”。回省之后,上司都拿他当老州县看待,回任不多几时,偏偏临清州出缺。临清州乃是直隶州,巴祥甫因为自己资格已到,不免有觊觎①之心。托人在大宪面前吹嘘,这个档口,齐巧钦差来到,一连忙了十几天,就把这事搁起。巴祥甫也无可奈何。巴祥甫有个哥哥,从前曾经拜在钦差门下,巴祥甫因此就拿着门生的帖子前去叩见。居然留下谈了半天,等到见了下来,就有他的亲家劝他送分重礼给钦差,趁势托钦差说两句好话,巴祥甫亦以为然,意思想送钦差八千银子。他亲家道:“送银子不及送东西的体面。”原来巴祥甫省城里有什么事情,都是托他这位亲家替他经手的。他亲家新近亦是替一个朋友办了一份礼,后来这份礼没有收,总共值到五吊来注银子,一齐担在他亲家身上,齐巧碰着巴祥甫要送钦差的礼,他亲家因此一力撺掇。那份礼物当中,很有两件值钱的。巴祥甫瞧了,因见亲家讨他六千,他看过六千还值,便尔应允。但是巴祥甫的为人,是有点马马虎虎的,把礼物大概看了一遍,吩咐即刻派人送去。
直等到里头传开饭,童子良刚刚坐下,只见巡捕拿了手本、礼单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走到院子里,劈面大少爷从厢房里走了出来,拦住台盒瞧了一瞧,顺手在盒子取出一捧东西。嚷着说道:“这人真正岂有此理!他不晓得这里大人犯恶这个吗?”一头说,一头抢在盒子前头上来报信。其时拿手本、礼单的人已经到了童子良跟前了。
抚台忙传那四个办差的到辕问话。四个人据实禀明,后为听说是洋货店里买的,钦差愈加不高兴,说:“我就同女人一样,守节已经到了六七十岁,难道还要半路失节不成?”
童子良看了礼单,一见有金表在内,心上一个不高兴,不料少爷才上得一层台阶,一个滑脚早滑倒了,一捧东西一齐丢在地下,看上去,有两个黄澄澄的的确像个金表,珠子早洒了满地了。童子良忙问:“怎么样了?”大少爷喘吁吁地站起来,也不拾地下的东西,便跑在他父亲身边,回道:“我正为巴某人送的礼奇怪,所以抢着拿了来给你老人家瞧。”童子良此早看清是表,便发话道:“你不晓得我顶恨这个东西吗?还要拿了来气我!替我把那地下的东西扫出去。”家人们答应一声,早有几个人把表抢着拿出去。又一连两三扫帚,地下一颗珠子都扫的没有了。巡捕见表拿了出去,没了对证,方慢慢地辩道:“回大人的话,巴牧有两句话说来,本要紧禀告大人知道的,倘若巴牧没有那两句话,标下亦决计不敢替他拿上来了。”童子良忙问:“什么话?”巡捕道:“他说他这个表不是外国来的,是本地匠人自己造的。巴牧的意思,因为外国进来的表太多了,顶好中国人不买。无奈中国人有几个能像大人这样正派,不要这些东西呢?现在也是万不得已才想出这个抵制的法子。叫自己匠人,仿照外国人的样子造出一个表来,一样报时报刻。中间的关捩子就同锁璜一样,面上子盘了多少珍珠,所以叫做盘珠打璜金表。大人没有瞧见,那底下一面还有‘大清光绪年制’六个字,真正是自己本国土造的。”童子良听了,居然信以为真,便道:“如今跌碎了他的,倒辜负他这一片盛意了。”
此时山东省城是早已晓得钦差脾气不喜欢洋货的,所以行辕之内,一切摆设铺陈,凡是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一概不用。等到晚上,点了无数若干的牛油蜡烛,至于其他一切陈设,都是中国土货。钦差住了几天,尚无话说。其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出来,说大人嫌吃的水不净,就是拧出手巾来也有股气味。办差的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来给钦差吃。又买了一打林文烟香水交给跟班上,说:“每逢钦差洗脸,面盆里冲上些香水,就没有气味了。”谁知拿了出去,钦差还没有闻着,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经挑眼了,拿着香水送到钦差面前,说:“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拿来药你的。”钦差听了,便气得了不得,写信给抚台,要查办办差的。
巡捕见钦差怒气已平,便笑着朝大少爷说道:“巴某人送礼来的时候,他自己倒也很明白。他说:‘我巴某人拿了这东西孝敬钦差,不把话说明白,钦差一定要生气的。’还说:‘钦差是正人,自古道:‘邪不胜正’,所以不欢喜这些东西的。’如今可被他一句话说着了。表是大人犯恶的,一进了院子门,自然而然那东西就会跌在地下跌碎,真正是‘邪不胜正’。”童子良听了这番恭维,方才一面吃饭,一面慢慢说道:“神道自有的,我们老太爷从前在山西做知县,凡是出了疑难命盗案件,总是去求城隍老爷帮忙。或是强盗,或是凶犯,依着方向去找,回回都找到的,不可不相信。”一席话说完,饭亦停当,把巴祥甫送的礼物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个翡翠搬指,很中他老人家的意,带了手上给大少爷瞧,道:“你瞧,这搬指也不输给你丈人的那一个了?”大少爷答应了一声“是”。童子良又看别的礼物也都过得去,便吩咐一齐收下。在抚台面前替他说了许多好话,后来巴祥甫竟其如愿以偿,补授临清州缺。
此番钦差因奉旨查办河工,所以绕着济南。抚台特地派了两个同知、两个知县,带着去办。使用银子,都在善后局里支领。偏所派的四位当中,有一位同知手笔极紧,一文不肯浪费。巡捕官预先下来,只有首县私下答应他八百银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首县甚以为然。无奈那位同知大老爷执定不肯。首县只得又自己暗里送了这巡捕五百金。
且说童子良自到山东,总共收了人家若干现的,若干票子,后来又嫌现的累赘,于是又一概换票子,床头上有个拜匣,一齐锁在里面,钥匙是老头子自己带着。一定一天要早晚查点三次。统计在山东境内,得了十五万六千银子。少爷劝他不如早些托票号里汇到京城,无奈老头子总放心不下,过了些时,山东银子收齐了,便吩咐起马,直到清江浦换船南下。在旱道上,这个拜匣就放在轿子里面。每逢打尖住宿,等到无人之时,依旧每日三次查点银票。十五万六千银子的银票,共有三百几十张。查点一次,亦很费半天工夫。及至到了清江,坐的是大号南湾子船,钦差自己一只,少爷一只,随员人等一共是二十多只,少爷因为老头子一个人在船上未免冷清,情愿同老人家同船,老头子怕儿子偷他银子,执意不肯。少爷也只好遵命。单说大少爷见老人家有这许多银子,总想偷老头子一票,方才称心。从清江一路行来,早晚靠了船,大少爷一定要过来请安。等到老头子清点票子的时候,一定要把大少爷赶回自己船上去。有天船靠常州,到了晚上,时候还早,父子随便谈了几句,童子良就急急地催儿子过船。大少爷心上有点气不服,恰喜这夜并无月色,对面不见人影,他便悄悄地吩吩船家说:“我要在这船沿上出恭。”船上人道:“要当心,滑了脚不是玩的。”大少爷便依着船沿,慢慢地扶到后面,约摸老人家住的那间舱屋。幸喜窗板露着有缝,趁势蹲下,朝里一望,可巧老头子正是一个人在那里点票子哩。只见老头子只是一张一张的点数,并不细看票子上的数目,点完之后,用纸包了一个总包,仍旧放在那个拜匣之内,拿锁锁好,大少爷随即回自己船上。第二天开船,到了晚上,大少爷又过来偷着看了一回,也是如此。他便心上想道:“像他这种点法,只点票子的数,并不点银子的数,等我到了苏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银子虽然不能全数到我的手,十成里头,总有六七成可以弄到手的。”主意打定,便买嘱上下人等。
他大少爷此时也有十八九岁了,见了父亲这个样子,想了一想,道:“说了洋烟,无怪乎了老人家要不吃了。你们只说是云南土熬的广膏,云南、广东都是中国地方,并不是外洋来的,自然他老人家没得说了。”有人慌忙另外取了一副烟盘,童子良见了,连忙摇手,后来家人照着大少爷的话回了,方才一连呼了几口。还有一桩,这一桩乃是要钱。但是他有一副脾气,是专要银子,不要洋钱,除掉现银子,便是银票,他生平虽爱钱,却是一文不肯浪费,凡是人家送给他的银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间小屋。这间屋十分黑暗,一步一锁,无论甚么人不准进去的。一天老头子在这屋里有事情,大少爷进来回话,不敢径入房中,忽听老头子在小屋里叫唤起来。方见姨太太点了个亮,掀开门帘,亦不敢进去,仿佛老头子在地下摸索了一会子,忽然说道:“还好!有了!”随手出来,把门锁好。姨太太照火的时候,大少爷见这间小屋里,四面墙上贴的,一张一张,都是银票。单说他此番派了九省钦差,到处查账筹款,那九省大小官员个个不安其位。当时他上去请训,奏称道:“臣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头问他:“为什么不坐火车到天津,再换轮船到上海?岂不快些?”他便磕头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什么火车、轮船,走得虽快,总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伤国体。”上头也就随他去了。朝廷便谕他顺便带看河工。他亦说:“山东黄河,年来时常决口,听说其中弊端百出。臣到山东后,定当严密稽查。”上未曾动身的前头,发信给各地方大员,叫他传谕所属,无非说:“本大臣砥砺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处,一概不许办差。”如此通饬下去,总以为这位钦差是清廉自矢,岂知他所费的更多,单指轿马一项而论,钦差坐的是长轿,抬轿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换三班。一位少大人,随员六七十位,通扯起来,轿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顶,轿车、大车一百多辆,马亦要一百多匹。况且钦差每到一处,便有钦差的巡捕先赶早一步来,名字叫做先站,其实是同地方官讲价钱来的。看缺分大小,一千、八百,尽着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够如愿,他便把钦差脾气都说了出来。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实相告。
等到船泊苏州之后,偷个空上岸,先把自己的现银子取出几个大元宝,到钱铺里托他们一齐写了银票,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也有四两。回到船上,专等钦差上岸,大少爷便开了老头子住的舱门。钥匙都是预先配好的,寻到拜匣所在,取出银票,拿掉几张大数目的,放上几张小数目的,仍旧包好放好。等到晚上老头子点银子的时候,大少爷又去偷看了一回,只见老头子依然是一张一张的点了个总数不差,因此大少爷胆子愈大,如此者不上五天,便把他老人家整千整百大数目的银票统统偷换了去。童钦差无奈这个弊病始终没有查出。这些银票,将来回京之后,也不过送到黑屋里为糊墙之用。于是大少爷把心放下。老头子这趟差使弄来的钱,足足有八九成到了他儿子手里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且说童子良生平却有一个脾气,最犯恶的是洋人。无论什么东西,凡带着一个“洋”字,他决计不肯亲近,但是到了五十多岁上,因为生病抽上了鸦片烟,再戒不脱。一天在朝房里,有位王爷同他说笑话道:“子良,你不是犯恶洋货吗?你为什么抽洋烟呢?”一句说话恼了他,回得家来,说:“我从今再不吃这捞什子了!”谁知他老人家两个时辰不抽,眼泪鼻涕一齐来了。后来实在熬不过了,奄奄一息。
【注释】
且说这位钦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两榜出身,目下正奉旨署理户部尚书。此时朝廷府库空虚,便有人上了一个折子,说:“现在东南各省,如两江、湖广、闽、浙、两粤等处,均系财赋之区,然而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若非钦派亲信大员,前往各省详细稽查,认真清理,将来财政竭蹶,根本动摇,其弊当不可胜言。”朝廷甚是动听。准奏,跟手就下一条上谕,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办事件。次日童大人就在本部里选了八位司员,此外还有军机嘱托、老公嘱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张条子,一齐派为随员。又因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大儿子,是前头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几个小儿子,若把大的留在家里,恐怕他欺负小的,只得把大的带了出门。安排停当,陛辞出京。
①觊觎(jì yú):非分的希望或企图。
且说蕲州州官区奉仁自从得了保举之后,同城齐来道喜,少不得一一答拜。一连忙了几日,后来奉到部文核准下来,自己又特地进了一趟省,叩谢宪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台公事,说他从前当过好几处局子的收支委员,现在北京派有钦差童大人前来清查财政,特留下区奉仁在省办理此事。蕲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补同知前去代理。区奉仁心上很不愿意,亦无可奈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