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提醒了周小驴子,忙说道:“他姑夫那边只要出张票,不怕他不遵。”钱琼光道:“单是出张票容易。这件事用不着惊动州里的。”周小驴子道:“你老父台肯办这件事,那还有什么说的。如今我们这乡亲,他是有钱的主儿,我一定叫他多出几文。”
到了船上,一班女戏子迎了出来,一个个擦着粉,戴着花,“钱太爷”、“王二爷”,叫的应天响。只见居中摆了一张烟铺。王二瞎子是大瘾,见了烟铺就躺下了。一时孙老荤来了,二个人闲谈了好一会子,掏出表来一看,九点钟只差得五分了,又等了半个钟头,忽听见船头上有人叫唤,一齐起身相迎。原来就是周小驴子,跑得满身是汗,钱琼光便问他:“为何来得如此之晚?”周小驴子道:“不要说起,治弟的一个乡亲,他有个姑表妹妹,从前他姑妈在世的时候有过话,允许把这个女儿给我们这个乡亲做媳妇的。后来姑妈死了,姑夫嫌这内侄不学好,把女儿又许给别人了。”钱琼光道:“媒人是谁?”周小驴子道:“有了媒人倒好了。”钱琼光道:“婚书总有?”周小驴子道:“这个不晓得。看来恐怕要成讼的了。”钱琼光道:“一无媒证,二无婚书,这官司是走到天边亦打不赢的。”王二瞎子对周小驴子道:“摆着我们钱老父台在这里你不托。钱老父台同州里上头下头都说得来,还怕有办不到的事吗。”
几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子。都说:“天不早了,怎么请的客还不来?只听得岸上咕咕呱呱的,霎时上得船来。钱琼光急忙迎出去一看,原来来的止有一个萧二爷。还有一个小爷们,是常常替堂翁装水烟的,走进舱中。众人一齐起身相迎。当下都劝他俩宽衣。只见这小爷们穿了一件堂翁天天穿着会客的纱大褂。再看手里的潮州扇子,指头上搬指,腰里的表帕、荷包,没有一件不是堂翁的,归座奉茶。钱琼光先问:“二位为什么来的这样晚?”萧大爷先回答道:“九点半钟本来就可以来的,齐巧我们东家接到省里一封信。你明天一早好穿了衣裳过来道喜。”钱琼光忙问道:“堂翁有什么喜事?”小爷们抢着说道:“我们老爷升了官了。”钱琼光又接着问道:“堂翁高升到那里?”萧大爷道:“我们东家,身上本有个补缺后的同知直隶州,如今又保了个——保了个什么……有‘应升’两个字。”钱琼光是在官场上阅历久的了,晓得保案上有“应升”两个字,一定是应升之缺升用,便道:“他老人家已有了同知直隶州,自然一定是知府了。明天应得过去道喜,费心二位关照。”只因时候不早,忙命摆席。自然是萧大爷首座,小爷们二座。在席面上,萧大爷还留身份,提到州官,口口声声“我们东家”,在座人始终瞧不破他的底细。只有小爷们吃无吃相,坐无坐相。打了赤膊,把条辫子盘在头上,拿两条腿蹲在椅子上,尽性地喝酒吃菜。好容易一席酒吃完,看看已将天亮。小爷们怕误了差使,只得和萧大爷穿衣告辞。周小驴子也起身先行,说:“要办那件事去,尽两个钟头赶来回复老父台。”说罢,拱手而别。钱琼光也同王、孙两个各自回去。
谁知一句话倒把钱琼光提醒,一想:“二老爷、账房既然不来,我不如拿这桌菜请请底下的朋友。”于是就把这话告诉了执帖门上,托他把几位有名目的大爷统统请到。执帖门上明晓得他是请上头请不到,所以改请他们,便推头“没有空,谢谢罢”。钱琼光忙着又托这屋里的三小子替他去请客。一霎时三小子回来说:“稿案毛大爷、签押卢大爷,恐怕晚上有堂事,杂务上朱大爷、用印的马大爷,亦抽不得身。钱漕上陆大爷,已经两天不来了。只有跟班上萧二爷说是等到老爷睡了觉,一定过来奉扰的。”执帖门上又道:“你为我一个人,何必要费事呢?”钱琼光道:“还有萧二爷同你俩呢。”直至执帖门上点头应允,方才告别。好容易熬到下午,王二瞎子亲自跑来,说:“一切都预备好了。馆子里听说请的是州里师老爷,贴本都情愿。”只见钱琼光说道:“他们一齐体谅我,不肯叫我化钱,一定还要拉我在衙门里吃饭,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经托了你了,只得又请了两位别的客。”王二瞎子道:“但不知请的又是那两位?”钱琼光只含糊说了声“还是衙门里的”。
单说钱琼光回到捕衙,业已红日高升,急忙翻出旧卷,查照旧票的底子把票写好,周小驴子来了,在袖子里取出那张禀帖,只见上面很有些不懂得的句子。忙把原被告名字记清,从抽屉里取出票来填好,立刻派了一个人,叫他“跟着周先生一同去”。然后周小驴子从大襟袋里取出一个红封袋,双手奉上。钱琼光忙问:“这里头是若干?”周小驴子道:“这里头是四块折席,不成意思。”钱琼光踌躇了一会子,说道:“不瞒老哥说,兄弟是代理,此事落在别人身上,至少也得要他三十只洋!”周小驴子听了他这一番话,于是从袋里又挖出两块洋钱,还说:“这两块是治弟代垫的。替朋友办事,少不得也要替他作三分主。”钱琼光无奈。
钱琼光只得出来。心想:“今天特特为为请他们吃饭,一个也不来。化了冤钱事小,被王二瞎子一班人瞧着,我这个脸摆在那里去呢?”一面想,一面又走到门房里。执帖门上见他没精打采的,便问:“钱太爷,心上转什么念头?”
周小驴子去后,方急忙赶到州里去。此时合衙门的人因为老爷得了保案,都是喜气冲冲的。钱琼光照例先下门房。这天是杂务门兼执帖,钱琼光也是认得的,急忙取出手本交给,托他上去代回,说是禀贺、禀见。杂务门进去了一会子,忽然怒冲冲地走回门房,说道:“他升官,人家就该死了。钱太爷,大小像你这样,总得是个官才好。”钱琼光只得搭讪着站起来,说道:“我还是就进去,还是等一会儿?”杂务门道:“得了保举,早把他喜得睡不着了。今天一早就起来了,做牌的来的晚了些,开口就骂人。”直等得杂务门气平了,然后领了他进去。
次日一早起身,洗脸之后,就赶过来自己请客。先到门房,取出一张官衔名片,先上去禀见二老爷。执帖门上进去了一回,出来说道:“二老爷昨儿在房里叉了半夜麻雀,如今睡着了,只好挡你老的驾罢。”钱琼光不觉心中失望,于是又亲身到账房里,想当面去约账房师爷。不料走到账房里,只见桌子上堆着无数若干的簿子。账房师爷手里捻着一管笔,一头查,一头念。旁边两个书办在那里帮着写。账房一见他来,只说得一句:“请坐!兄弟忙着哩。”钱琼光见插不下嘴,只得站起身来告辞,账房把身子欠了一欠,说了声:“对不住,我这里忙着,过天再会罢。”说完,仍旧查他的簿子。
这时候区奉仁正在大厅上,旁边坐着几位朋友、官亲,钱琼光先进了大厅,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头,替堂翁叩喜。区奉仁开口道:“你是几时晓得的?”钱琼光回称:“刚刚得信。所以赶过来先替堂翁叩喜。”区奉仁道:“是啊,我得的是密保,上头只有抚台自己晓得。”说着,便同账房说:“我的话可是不是?”账房说:“是极!”正说着,书办上来请示,说是“里里外外,有些对联都要另换新的。要请师爷拟好了句子,好交代书办去写”。区奉仁忙回过脸去对书启老夫子说道:“这个要请你老夫子费心了。”书启师爷忙又应一声“是”。
回到自己捕厅里,把十六块洋钱拿出来,格外感激州里账房照应他,忽然想到:“四月底城外河里新到了一只档子班的船,一共有七八个江西女人,有两个长得很标致。南街上毡帽铺里掌柜王二瞎子请过我一趟,我不如明天到那里,补补他的情才好。”便起身叫管家到南街上招呼王二瞎子,托他“去到档子班船上,叫他们明天晚上到馆子里叫几样菜,说是要请州里账房师老爷吃饭。再叫船上收拾收拾干净”。底下人奉命去后,他自己又盘算道:“明天请的客自然是账房老师爷首座。”忽又想起:“我今儿在账房里,看见本官的二老爷。见了我,着实关切,也不好不请请他。”主意打定,那差出去的管家也回来了,回称:“王二爷听说老爷请州里师爷吃饭,忙得他立刻自己出城到船上去交代,连馆子里也是自己去的。”钱琼光点点头,也就安寝。
忽听外面一片人声,只见稿案门飞跑似地进来,回道:“这些人来告钱太爷受了人家的状子,又出票子拿人,逼得人家吃了鸦片烟。现在赶来求老爷替他伸冤。那个吃大烟的也抬了来了。”区奉仁道:“混账!我的衙门里准他们把尸首抬来的吗?还不替我轰出去。”稿案门道:“这是钱太爷不该受人家的状子,所以才来上控的。”区奉仁对准钱太爷发作道:“你做得好啊!这是你闹的乱子,弄得人家到我这里来上控,现在怎么说?”
钱琼光感激的那副情形,真是画也画不出。立刻趴在地下,磕了八个头。于是拿了洋钱,告辞出去。
钱琼光早已吓得瑟瑟地抖,只是跪在地下磕响头不起来,求堂翁开恩。区奉仁便道:“你就在这里朝我跪到天黑也不中用,你自己闹的乱子,快自己出去了结过再来见我。”钱琼光道:“不瞒堂翁说,卑职这一出去,可没有命了!”区奉仁道:“到底为着什么事情。”稿案门回称:“为的是一个人家有个女儿,有个光棍想要娶他。那家不肯,这光棍就托人化了钱给钱太爷,托钱太爷出票子抓那个有女儿的人,说是抓了来要打板子,那人急了,就吃了生大烟。”钱琼光深恨周小驴子事情办得不妥当。
这里钱琼光自从见了堂翁下来,只得回去。次日大早,仍旧踱了过来。门口的人一齐劝他上去见账房师爷。他只得照办,其时随凤占吐出来的十六块洋钱已到账房手里。只因他的人缘不及随凤占来的圆通,账房想把十六块洋钱拿出来给他。回头一想:“倘若就此付给他,他一定不承情的。”只得先把东家要通禀上头的话,加上些枝叶,直把他吓得跪在地下磕头。然后又装着出去见东家,替他求情。回来同他说,东家已答应不提这事了。又道:“兄弟我念你老兄是个苦脑子,特地再三替你同随某人商量,把节礼分给你一半。”
里面说了半天话,外面已被杂务门吆喝住,只等老爷坐堂审问,区奉仁说:“那个吞烟的,赶紧拿点药水给他吃,或者有救。”人回:“已经灌过了,大约可以救得的。”区奉仁又朝着钱琼光发作了几句,方才自往签押房里而去。钱琼光不免跟了账房师爷同到账房里,就左一个安,右一个安,师爷道:“这事你自己闹的乱子,还不快去想个法子压伏压伏他们。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办了。”
区奉仁接在手中,只见上面写的是:“代理蕲州吏目,试用从九品钱琼光禀:为前任吏目偷离省城,私是回任,冒收节敬,恳恩作主由。”区奉仁一头看,一头说道:“他是正任,只好称他做正任。”又念到“私是回任”,想了一回,道:“‘私自’的‘自’字写错了。又念过末了一句,说道:“亦没有自称‘节敬’的道理。亏你做了二十七年官,还没有晓得节敬是个私的!”区奉仁又道:“这件事兄弟也不好办。随某人私自回来,原是不应该的。但是你老哥告他‘冒收节敬’,这‘节敬’可是上得禀帖的?”钱琼光一听堂翁如此一番教训,不禁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来,意思想上前收回那个禀帖。区奉仁连忙拿手一掀,说道:“慢着!公事公办。你老哥且请回去听信,兄弟自有办法。”说罢,端茶送客。这里区奉仁便把账房请了来,叫他出去替他们二人调处此事。随凤占私离差次,现在罚他把已收到的节礼,退出一半,津贴后任。随凤占只得拿出十六块大洋交到账房手里。禀辞过堂翁,仍自回省,等候秋审。
一句话提醒了钱琼光,立刻走到杂务门的门房里。杂务门说道:“现在你放心罢,人命是没有的了。你今天算好运气,偏偏碰着我们这位老爷有喜事不坐堂。你有这半天一夜的工夫,能够完结,赶快去完结了再来。”钱琼光再三感谢,方才辞别出来。
代理的见了堂翁,跪在地下,道:“卑职的饭,都被随某人一个人吃完了,卑职这个缺,情愿不做了。”区奉仁道:“你起来,我们商量。”一面说,一面拉了他一把。于是起立归座。代理的道:“分府当差的人,不论差使、署缺,都是轮流得的。卑职好容易熬到代理这个缺,偏偏碰着随某人一时不能信任,节下有些卑职应得的规矩……”区奉仁故意地把脸一板道:“什么规矩?你倒说说看!”代理的一见堂翁顶起真来,不由陪着笑脸,回道:“堂翁明鉴。就是外边有些人家送的节礼。”区奉仁听了,哼哼冷笑两声道:“原来是节礼啊!多少呢?”代理的道:“一股脑儿也有三十多块钱。都被随某人收了去了,卑职一个没有捞着!卑职这一趟代理,一点好处都没有了么?所以卑职要求堂翁做主。”说罢,从袖筒管里抽出一个禀帖,恨不得马上就哭出来了。
回到捕衙,马上叫人去找周小驴子。周小驴子逃走了,钱琼光只得去找王二瞎子,托他找个人出来劝和劝和,王二瞎子当时就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善堂董事,一个是从前做过图正的,后来因为上了岁数,就把图上一应事务,统通交代儿子承受。他俩都是年高望重的人,王二瞎子见他俩已允,便先寻了本图地保,同着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馆里会齐,幸亏原告那边吞烟吞的不多,又经王二瞎子、善堂董事一干人,连骗带吓,原告只求太爷不逼他把女儿嫁与那个光棍,他亦情愿息讼。钱琼光就答应他:“前头那张票不算数,立刻吊销。”于是一天大事,瓦解冰销。凑巧堂翁这两天正因升官一事,满心快活,便也不来问信。
这日州官区奉仁正办了两席酒,请一班幕友、官亲,庆赏端阳。正待入座,人报:“前任捕厅随太爷请账房师爷说话。”账房师爷赶过来同他相见。账房师爷未及开谈,随凤占先说道:“兄弟有件事,总得老夫子帮忙。”细说了一遍。又说:“代理的为了此事要禀揭兄弟。所以兄弟特地先来求求老夫子,堂翁跟前务求好言一声。”账房师爷因为他时常进来拍马屁,彼此极熟,不好意思驳他。自己到厅上,一五一十告诉了东家区奉仁。区奉仁亦念他素来恪守下属体制,有心替他帮忙。便让众位吃完了酒,然后再把随凤占传上去。少不得派他几句不是,随凤占亦再三自己引错,区奉仁答应他,替他把话说开。齐巧代理的拿着手本也来了。区奉仁把代理的请了进来。
过了两日,正任吏目随凤占回任,钱琼光照例交卸,这事也就完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却说代理要拉了随凤占去见堂翁,说他擅离差次,随凤占说:“我来了,又没有要你交印,怎么好说我私自回任?”代理的不服,一定要上禀帖告他。毕竟是随凤占理短,只得连夜到州里托堂翁代为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