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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八座荒唐起居无节 一班龌龊堂构相承

到了第二天,区奉仁熬不住了。幸亏他是现任,人缘亦还好,便找着制台的一个门口,化上一千两银子,托他疏通。齐巧这天有人禀见,巡捕替他把手本一块儿递了上去,贾制台叫“请”。进去的时候,只说得两三句。第一句是:“你几时来的?”区奉仁恭恭敬敬回了声“卑职前天就来了”。上头又说:“长江一带剪绺贼多得很啊,总得多派几个人弹压弹压才好。”区奉仁答应了两声“是”。制台马上端茶送客,区奉仁方才把心放下。

次日起来,才穿好衣服,赶早上衙门的人已经来了。他俩是日又等了一天,仍未传见。这夜又在官厅上盖着洋毯睡了一夜。

然后区奉仁又去上藩、臬两司衙门。从司、道衙门里下来,回到寓处,收拾行李。刚要起身。忽见执帖门上拿着手本上来回称:“新选蕲州吏目随太爷特来禀见。”区奉仁一看,手本上写“蓝翎五品顶戴、新选蕲州吏目随凤占”一行小字,便道:“那里还有工夫会他。”执帖门道:“自从老爷一到这里,不晓得他当天就奔了来。老爷一直没回家,他就一连跑了好几趟。”区奉仁听他说话还恭顺,便说了声“请”。

区奉仁一面替他叹息,一面又自己担心。不觉皱紧眉头,说道:“兄弟是实缺人员,地方上有公事,怎么能耽搁得许久呢?”瞿耐庵道:“你要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少不得就要等他。今儿这个样子大约是不会传见的了。你把补褂脱去,也到这炕上来睡一回儿。夜深了,天气冷,我这里还有一条洋毯,你拿去盖盖脚。”起先区奉仁还同他客气,后来听听里面杳无消息,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方才上炕睡的。两个人就拿了两个炕枕作枕头。

一霎时只见随凤占随太爷戴着五品翎顶,外面一样是补褂朝珠。因为第一次见面,照例穿着蟒袍。一进门,只见他把两只手往后一瘪,恭恭敬敬走到当中跪下,碰了三个头,起来请了一个安。跟手从袖筒管里拿履历掏了出来,此番区奉仁见下属不比见制台了,回礼起来,收了履历。随凤占替他请安,他只拿只右手往前一竖。

且说当时区奉仁拿他端详了一会子,方才想起从前有人提过他是前任制台的寄外孙婿。便大略地问了一问。瞿耐庵就一五一十地详述一遍。

当下分宾坐下。区奉仁因为认得的字有限,也就不往下看了。便问:“你是几时来的?几时去上任?”随凤占一一回答了。立刻端茶送客。也同制台送下属一样,送了一半路,一哈腰进去了。区奉仁自去回任不提。

等到第二天天明,就在官厅子上洗脸,吃点心,停了一刻,上衙门的人都来了,等到制台传见了几个,其余统统散去,又只剩得他一个。仍旧不敢回家。如是者又过了几天,太太生了疑心,说:“老爷不要又是到汉口被什么女人迷住了,所以不回来?”偷偷地自己过江探问。又打听到前次率领家人去打的那个人家,的确是老爷讨的小老婆。后来瞿耐庵到任,很寄过几百银子给这女人。不过瞿耐庵一直不敢接他上任。那爱珠又是堂子里出身,幸亏马老爷顾朋友,说道:“倘若照此胡闹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就写了一封信给瞿耐庵,说爱珠如何不好,瞿耐庵得信之后,只索丢开这个念头。如今这事全盘被太太访闻,既而晓得人已打发,方才把气平下。于是过江回省。又叫自己贴身老妈摸到制台衙门州、县官厅上瞧了一瞧,果然老爷一个人坐在那里,方始放心。天天派了人送饭送衣服给老爷。过了几天,又因天气冷了,被头褥子无处安放,只送了一件一口钟,又一条洋毯。

单说随凤占禀到了十几天,未见藩台挂牌饬赴新任,他心上发急。便天天到府里禀见。头一次首府还单请他进去,答应他吹嘘。有天首府见了藩台,顺便替他求了一求。藩台答应。首府回来,就叫号房请随太爷进来。随凤占马上满面春风,跟了号房进去。见面之后,随凤占谢过栽培。等到随凤占出来之后,他那些同班的人接着问他:“太尊传见什么事情?”随凤占得意洋洋地只说:“有两个差使,太尊叫我去,我不高兴去。太尊叫我保举几个人,我答应明天给他回音。”大众于是一齐攒聚过来,竟把随凤占围在垓心。如今听说首府叫随凤占保举人,便认定了随凤占一定有什么大来头了。

撤任回省,接连上了三天辕门制台都没有见他。后来因为要甄别一票人,平空里忽然传见。瞿耐庵闻命之后,就赶到制台衙门里来。来传的人是十二点一刻到他公馆,瞿耐庵没有吃午饭,一直坐了老等。谁知左等也不见请,右等也不见请。只好买点心充饥。看看天黑下来,找到一个素来认得的巡捕,巡捕道:“他老人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谁敢上去替人回?他一天不见你,就得等一天。他十天不见你,就得等十天。他什么时候要见,你都得在这儿伺候着。倘若走了,他发起脾气来,那可不是玩的!”原来这巡捕当初也因少拿了瞿耐庵的钱,乐得拿话吓他,瞿耐庵听了巡捕的话,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诺诺连声,那知等到半夜,里边还没有传见。

当中有一个稍些漂亮些的,亲自走到大堂暖阁后面一看,瞥见有个万民伞的伞架子在那里,他就搬了出来,请他坐下谈天。随凤占只得同他坐下,那人自称姓申,号守尧,是个府经班子,二十四岁上就出来候补,今年六十八岁了。先捐了个典史,有年派了个保甲差使,晚上带了巡勇出门查夜。有一个吃酒醉的人,被他碰见了,拉下来就五十板,等到打完了,那人才说:“我是监生。”捐了监的人,不革功名是打不得屁股的,只得拿他开释。谁知第二天,通城的监生老爷都来不答应他,说他擅责有功名的人,他就卷卷行李逃走了。后来本府也晓得了,明知他是畏罪而逃,乐得把差使委派别人。齐巧他兄弟一辈子当中,当初有个捐巡检的,后来这人死了,他就顶了这巡检名字,花几个钱,一直到湖北候补。正碰着官运亨通,那年修理堤工案内,得了一个异常劳绩,保举免补本班,以府经补用。此时同随凤占拉拢上了,便嘻开了一张胡子嘴,同随凤占一并排坐在伞架子上,扳谈起来。

原来这瞿耐庵自从到了兴国州,前任因为同他不对,前任账房又因需索不遂,就把历任移交的账簿子一齐改了给他。譬如素来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簿子上却是改做一百元的。应该一百元的,都改做五十元。送一处碰一处,送两处碰两处。已经得罪的人不少了。起初湍制台在湖北,丫姑爷戴世昌腰把子挺得起,瞿耐庵靠着他的势头,大众看制台分上,都不来同他计较。不料湍制台一朝调离,丫姑爷尚且失势,他这个假外孙婿更说不着了。起先贾制台还看前任的面子,不肯拿他即时撤任。后来说他坏话人多了,齐巧本府上省,贾制台问到首府,首府又替他下了副药,因此才拿他撤任。

究竟佐杂太爷们眼眶子浅,见申守尧同随凤占如此亲热,以为他二人一定又有什么渊源,于是有些不看风色的人,偏偏跟了他二人到暖阁后面,一旁咕噜说道:“人家好,有门路,巴结得上红差使。我们何必在这里碍人家的眼,还是走开。”一干人正在言三语四,刺刺不休,忽见斜刺里走过一个少年,向一个老头子深深一揖,道:“梅翁老伯,长远不见了!小侄昨天回来就到公馆里请安,还是老伯母亲自出来开门的,小侄一问老伯不在家,也就出来了。今日凑巧老伯在这里,正想同老伯谈谈。”又听那老头子道:“失迎得很,兄弟家里也没得个客座,兄弟不在家,亵渎得很!老兄这趟差使,想还得意?”少年道:“小侄记着老伯的教训,该同人家争的地方,一点没有放松。所以这趟差使虽苦,也剩到八块洋钱。”老头道:“你已经吃了亏了!”少年听了不服气,说道:“银钱大事,再比小侄年纪轻的人,他也会丁是丁,卯是卯的。我的札子一共五处地方,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完的。”老头子说:“五个地方只剩得八块洋钱,好算多?我们是老迈无能了,终年是轮不到一个红点子。叫我至少一处三只大洋,三五一十五块钱总得剩的。”老头子只管絮絮叨叨不住,少年听了甚不耐烦。

主仆二人正讲得高兴,忽见炕上围着一口钟睡觉的那个人一骨碌爬起,一手揉眼睛,一手拿一口钟推在一边,说道:“老同寅,放肆了!你阁下才来了一霎工夫,兄弟到这里不差有一个月了!”区奉仁一听这话,大为错愕,忙站起来,请教“贵姓、台甫”。那人便亦起身相迎,回称:“姓瞿号耐庵。”区奉仁一听这“瞿耐庵”三字很熟,想了一会子,想不起来。

齐巧随凤占同申守尧在暖阁后面谈了一会子也走了出来。申守尧是认得那两个人的,便问少年道:“你同梅翁谈些什么?”老头子抢着说了一遍,少年听了不服气,又同他争论。申守尧便从中解劝道:“这话怪不得梅翁要说。”

吃过了粥,就问:“上头为什么还不请见?”管家回道:“听说同首府说话哩。首府从掌灯就进来,一直跑进签押房,一直谈到如今还没有谈完。江汉关道从白天两点钟到这里,都没有见着哩。”区奉仁道:“首府本来同制台是把兄弟。”管家道:“听说现在又拜了门生,不认把兄弟了。通武昌省城,只有他可以进得内签押房。”区奉仁道:“照这样子,可晓得他几时才见?”管家道:“小的进来就问过号房,马上就见亦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亦说不定。”

三个人正说得高兴,不提防随凤占站在旁边一齐听得明明白白,便插口说道:“守翁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也要鉴貌辨色,随风驶船。”众人见他一旁插口,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忽然听见窗户外面一班差人、轿夫蹲在那里,嘴里不住地嘘哩嘘哩地响,好像吃面条子似的。区奉仁便想:“此时也不早了,肚里也有些饿了,我何不叫他们也买一碗吃了?”便想推出门去叫人。谁知外面风大得很,尖风削面,管家们早已瞧见,问:“老爷有何使唤?”区奉仁连忙缩了回来,便把买面吃的话说了。管家道:“他们一般人是冻得在那里嘘哩嘘哩地喘气,并不是吃面,老爷要吃面,等小的出去,到辕门外面去买了来。”区奉仁点点头。管家停了好半天,只买得一碗稀粥,区奉仁只得罢休。

申守尧便替他拉扯,朝着一老一少说:“这位是新选蕲州右堂,姓随,官印叫凤占。宦途得意得很,不日就要到任的。”一老一少听了,连忙作揖,申守尧又替二人通报姓名,指着年老的道:“这位姓秦,号梅士,同兄弟同班,都是府经。”又指年少的道:“这位学槐兄,极蒙太尊照拂,到省不到半年,已经委过好几个差使了。”随凤占亦连称“久仰”。秦梅士道:“见笑得很!像你老兄,指日就要到任的,比起我们到底两样。”随凤占道:“岂敢!不过兄弟自从出来做官,一直是捐了花样,补的实缺,不过这里头的经济,从前常常听见先君提起。”众人忙问:“老伯大人从前一向那里得意?”随凤占道:“兄弟家里,自从先祖就在山东做官。先祖见背之后,先君也就验看到省,等到兄弟,却是一直选了出来。”众人道:“有你老哥这般大才,真要算得犁牛之子,跨灶之儿了。但是老伯从前是怎么一个诀窍?”随凤占道:“先君从前在山东听鼓的时候,有年奉首府的札子,叫老人家到各属去查事情。先君到了长清县,这位县大爷又同先君稍为有些渊源,他就留先君到衙门里去住。先君就把铺盖往衙门里一搬。先君住的那间屋子就在账房的紧隔壁。谁知住了一夜,第二天本官就下乡相验去了。临走的时候说:‘老兄不妨在这里多盘桓几天。一切我已交代过账房了。’先君以为他已经交代过账房,总不会错的。第三天,先君就同账房商量,账房答应了。停了一会子,账房就叫人送过两吊京钱来,说是太爷的差费。先君气得话都说不出!所以就同送钱来的人说:‘我同你家大老爷的交情并不在钱上头,这个断断乎不好收的。’账房就在隔壁,是听得见的。那人过去,只听得账房歇了一会子才说道:‘两吊不肯,只好再加一吊。这钱又不是我的,我也不便拿东家的钱乱做好人。’先君一听隔壁的话,等到第二趟送来,也就自己转风说道:‘论理呢,这个钱我是不好收的。但是你们大老爷又不在家,叫你们师老爷为难,我只好留在这里。’诸公,你们想这时候倘若先君再不收他的,他们索性拿了回去,你奈他何?所以这些地方全亏看得亮,好推便推,不好推只得留下,这就叫做见风驶船,鉴貌辨色。”大家听了,一齐点头称“妙”。

区奉仁走到官厅一看,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这个人歪在首县一向坐惯的一张炕上,低着头打盹。区奉仁是久在外任,省城里这些同寅素来隔膜。见那人坐着不动,便也懒得上前招呼。此时正是十月天气,忽然起了一阵北风,蜡烛火被风一刮,早已蜡油直泻下来,区奉仁此时也觉得阴气凛凛,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来穿,只见炕上那个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声,伸了一个懒腰,仍旧歪下。却不知从那里拖到一件又破又旧的一口钟围在身上,一双脚露在外头,却是穿了一双靴子。区奉仁看了甚是疑心,既不晓得他是个甚么人。

正说得兴,忽见一个女老妈,向申守尧说道:“老爷的事情完了没有?衣裳脱下来交代给我,我好替你拿回去。家里今天还没米下锅,太太叫我去当当。”申守尧怪这老妈不会说话,伸手一个巴掌,打得这老妈一个头昏,躺下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位区知州是晚上上了船就赶着过江的。到了省里,恐怕制台记挂表弟,立刻上院禀见。幸亏贾制台是个起居无节的,三四更天一样会客。所以虽是三更半夜,辕门里头仍旧热闹得很。

【注释】

这州官姓区号奉仁。一听是制台的表弟,立刻请他到衙门里来住,一面禀明制台,请示办理。夹单后面又说:“这银子是在轮船上失去的。轮船自有洋人该管,卑职并无治外法权。”谁知制台看了这两句,便道:“不管他岸上水里,总是他蕲州该管,我的亲戚,他们尚且如此,别的小民更不用说了,”说罢,便下了一个札子,将蕲州区牧严行申饬,“限三天人赃并获。逾限不获,定行撤委。”区奉仁接到此信,无奈只得来同小兔子商量,私底下答应小兔子,凡是此番失去的银子都归他赔,额外又送了二十四两银子的程仪。打发一个家人,两个练勇,送他回籍。一面自己上省禀见制台,面陈此事。

垓心:重围之中。

原来小兔子自从上了轮船,并不照顾自己的行李,以致遇见扒手。当时一摸银子没有了,要船上人替他捉贼。贼捉不到,又说要上岸去告状。船上的人马上动手把他的行李送到岸上,由他告状。他问晓得靠船地方是蕲州该管,忙奔到州里来告状。

扳谈:交谈。

话说小兔子去了三四天,贾制台忽然接到蕲州一个夹单,说是“宪台表老爷萧某人趁了轮船路过卑境,停船的时候,偶不小心,包裹里的银子被扒儿手悉数扒去。现在住在敝署,请示办理”等语。

亵渎:轻慢,不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