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制台进屋之后,便自己除去靴帽,立刻把纸摊开,蘸饱了笔就画。又吩咐卫占先坐在一旁观看。正在画得高兴时候,巡捕上来回:“藩司有公事禀见。”贾制台道:“停了刻儿。”接着又是学台来拜。贾制台道:“替我挡驾!”接着又臬司禀见,官厅子上坐得有如许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请见。他老人家专替卫占先画梅花,只是不出来。
卫占先故意把脸一红,吞吞吐吐地,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话,卑职该死!卑职没出息!卑职因为候补的实在穷不过,那张画,卑职领到了两天,就被人家买了去了。”贾制台不禁满脸堆下笑来,忙问道:“我的画,人家要买吗?”卫占先正言厉色地答道:“不但人家要买,并且抢着买。起先人家讨价,卑职要值十两银子。”贾制台忙问:“你几个钱卖的?”卫占先道:“卑职实实在在到手二十块洋钱。”贾制台诧异道:“你只讨人家十两,怎么倒到手二十块洋钱?”卫占先道:“卑职讨了那人十两,那人回家去取银子,忽然来了一个东洋人,说是听见朋友说起卑职这里有大人画的梅花,也要来买。东洋人跑来要画,卑职回他:‘只有一张。’他说:‘一张就是一张。’卑职拿出来,经他看过之后,他便问:‘多少银子?’卑职回他:‘十两银子。已经被别的朋友买了去了。东洋人道:‘我给你十四块洋钱。’卑职说:‘人家已经买定,是不好退还的。’东洋人只道卑职不愿意,立刻就十六块、一直添到二十块,把洋钱丢下,拿着画就跑了。后来那个朋友拿了十两银子再来,还满肚皮不愿意,说卑职不是。”贾制台道:“本来是你不是,你既然十两银子许给了人家,怎么还可以再卖给东洋人呢?果然东洋人要我的画,你何妨多约他两天,等我画了再给他?”卫占先连连称“是”,又说:“卑职也是因为候补的实在苦极了,所以才斗胆拿这个卖给人的。”贾制台:“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画两张也使得。”说罢,便吩咐卫占先跟着自己同到签押房里来。
外面学台虽然挡住未曾进来,藩、臬两司以及各项禀见的人却都等得不耐烦。当下藩台探来探去,好容易探到,大人正在签押房里替候补知县卫某人画画哩。藩台不觉怒气冲天,连连说道:“我们是有公事来的,拿我们丢在一边,倒有闲情别致在里头替人家画画儿。真正岂有此理!”说着,赌气走出官厅,上轿去了。
后来大家摸着他的脾气。就有一位候补知县,姓卫名瓒,号占先,因为在省里穷得实在没有路子走了,求过贾制台赏过一幅小堂画。贾制台的脾气是每逢人家求他书画,一定要详详细细把这个履历细问一遍,没差的就可得差,无缺的就可得缺。卫占先为此也赶到这条路上来。但是求书画的人也多了,一个湖北省城那里有这许多缺应酬他们?弄到后来,书画虽还是有求必应,差缺却有点来不及了。卫占先忽然想出一条主意来,故意的说:“有事面禀。”贾制台一看手本,记得是上次求过书画的,吩咐叫“请”。见面之后,卫占先扭扭捏捏又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纸来,说:“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赏画一张。”贾制台道:“不是我已经给你画过一张吗?”
且说这时候署藩台的亦是一个旗人,官名唤做噶札腾额,年纪只有三十岁。他父亲曾做过兵部尚书,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过二十一岁。父亲见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补,服满补缺。幸亏此时他岳丈执掌军机,齐巧碰到京察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盐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岁。到底年纪轻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办了些事,次年还是湍制台任上保荐贤员,把他的政绩胪列上陈,奉朱批,先行传旨嘉奖。他里面有丈人照应,外面又有总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说:“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个当中,论不定只有三个两个晓得。晓得的也不过付之一笑,他说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欢喜画梅花,他因此也学着画梅花。他画梅花另有一个诀窍,说是只要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粗,便是能手。有些下属想要趋奉他,每谈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或是一把扇子,说一声“卑职求大人墨宝”,或是“求大人法绘”。那是他再要高兴没有,送客回来,不到天黑便已写好,画好,叫差官送给那人了。
这番湍制台调署直隶总督,本省抚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抚篆,所以就请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后总有点心高气傲。不免有点独断独行,不把督、抚放在眼里。此番偶然要好,为了一件公事前来请示制台。齐巧贾制台替卫占先画画,把他等得不耐烦,赌口气出门上轿,径回衙门。
且说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个拔贡,做过一任教官,后来过班知县。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①。年纪已经有六十六岁。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歇了一会子,贾制台把画画完,题了款,用了图章,方才想起藩台来了半天了,立刻到厅上请见。那知外面传进话来,说是藩司已经回去了。贾制台便也罢休。
正是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一个个痛心疾首,甚至上司、同寅也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终亦莫明其所以然。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干外公湍制台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所属印委各员,送旧迎新,自有一番忙碌。
只因他平日为人很有点号令不常,起居无节,巡捕晓得他的脾气,回过一遍两遍,也只好把那人丢在官厅上老等。常有早晨传见的人,到得晚上还不请见。
且说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后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里。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总是照着前任移交过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不与他计较,不过恨在心里。只有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说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无奈抚台面上,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过原数,总叫受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还有些过境的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没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他还有一个脾气,是不欢喜剃头的。他说剃发匠拿刀子剃在头上,比拿刀子割他的头还难过。所以往往一两个月剃头,亦不打辫子。人家见了,定要老大的吓一跳。除了画梅花写字之外,最讲究的是写四六信。常常同书启老夫子们讨论,说是一个人只要会做四六信,别的学问一定是不差的。因为这四六信对仗既要工整,声调又要铿锵。一班书启相公、文案老爷,晓得制台讲究这个,便一个个在这上头用心思。且说他有位堂母舅,叙起来却是他母亲的从堂兄弟。不过从前替他批过文章,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这位堂母舅一直是个老贡生,近来为着家里人口众多,忽然动了做官之兴,想来想去,只有这位老贤甥可以帮助几百银子。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来走一趟,好容易凑足盘川。待要动身,忽地又害起病来。老年人禁不起病,于是修了一封书,差自己的大儿子趁了船一直来到湖北省城,他的大儿子,便是贾制台的表弟了。这位老表有点秃顶,为他姓萧,乡下人都叫他为“萧秃子”,后来念顺了嘴,竟称其为“小兔子”。
这里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爷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晓得事不妙,连夜打了一个禀帖给主人说明原委,听示办理。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过之后,不觉手里捏着一把汗,谁知太太听了却毫不在心,连说:“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这里赚的,一定要孝敬他的。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说我眼睛里没有本府,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于是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后来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个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这们一位仗腰的太太。只好暗地想法子。
且说小兔子没有见过甚么大场面。平常在家乡的时候,见了捕厅老爷,已经当作贵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见制台,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这里,不见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头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顶古式大帽子,检出几样土仪,叫栈房里伙计替他拎到制台衙门跟前。拿了“愚表弟萧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说道:“我是大人的表弟,我有事情要见他,相烦你替我通报一声。”那人拿眼朝他看了两眼,叫他去找号房。小兔子走到号房门口,见一个人在床上睡觉,于是从床上把那人唤醒。那号房一接名片,晓得是大人亲戚,立刻通报。传出话来叫“请”。仍旧由号房替他把土仪拿着,把他领了进去叩见表哥。贾制台自有一番寒暄,见他上不得台盘,便吩咐叫他在客栈暂住,“等我写好回信,连银子就送过来。”
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怎么他这个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这一点点。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喜太尊说完这句,一个人背着手自到房里生气去了。
贾制台的公事本忙,记性又不好,一搁搁了一个月,竟把这事忘记。后来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请书启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写回信,说是送老母舅五百银子。又说:“这封信须要说几句家常话,用不着太客气的。”书启按照家常信的样子写了一封,送给贾制台过目。
主意打定,便直径奔上房里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姨太太想同他扣账。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那里?”门政大爷不慌不忙,登时把一个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忽然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么‘到任规’还没送来?”门政大爷道:“这是送的孙少爷满月的贺礼。他有人在这里,‘到任’却没有提起。”于是喜太尊方才歪过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个小字,面色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起来,门政大爷道:“请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
贾制台取过来看了一遍,心中不甚惬意②,吩咐把文案上委员请一位来。委员到来,贾制台仍照前话告诉他一番,委员自去构思。约摸有三个钟头,做好写好,上来呈政。无奈当中又用了许多典故,贾制台有点不懂,无奈写来写去,总不的当。人家总以为他这封信一定马上自己动手的。谁知小兔子在栈房里,一住住了两个月,不敢来见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几竟把这件事忘记在九霄云外。
门政大爷一面摇头,一面又说道:“你们贵上大老爷这回署缺,是初任?”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这也怪不得你们老爷不晓得这个规矩了。你不瞧见这签条上的字吗?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父子两代的讳都干上去。你们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怎么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一顿话说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说:“求你想个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总是感激。”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这位老爷手笔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
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电报,贾制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银子未寄,无可说得,只得叫人把表弟找来,当面怪表弟:“为什么躲着我表哥,自从一面之后,一直不再来见我?”小兔子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由他埋怨,听凭贾制台给了他几个钱,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不料本府是个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因此就替他老太爷起了个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个通病,顶忌的是犯他的讳,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这几个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偏偏这回孙少爷做满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条上竟写了个“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手里一看,还没有嫌钱少,先看了签条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皱,统共六个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我们如果不说明,照这样子拿上去,我们就得先碰钉子。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觉得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于是问来人道:“你们贵上的缺,怎么也不查查账,只送这一点点?”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说道:“例倒查过,是没有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所以特特为为查了几条别的例,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
【注释】
账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条。瞿太太于是拿了别条来比拟。上头有一条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这个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一个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一个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于是专人送到府里交纳。
①封疆大吏:清代的总督、巡抚总揽一省或数省的军政大权,类似古代分封疆土的诸侯,故称。
话说钱谷老夫子闹着要辞馆。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人出来挽留。里面太太还只顾吵着扣束脩,瞿耐庵无奈,只得答应着。
②惬意: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