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官场现形记 >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账簿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账簿

贺推仁同前任账房忽冷忽热,人家同他会过几次,早把他的底细看得穿而又穿。他不请教人,人家也不俯就他。瞿耐庵到任不多几日,本衙门的开销,什么差役工食、犯人口粮,他胸中毫无主宰,早弄得头昏眼花,又不敢去请示东家,只得同一个杂务门上马二爷商量。马二爷这些规矩是懂得的,便问:“舅老爷同前任账房师爷接过头没有?簿子可曾拿过来?”贺推仁道:“却不晓得有什么簿子?”马二爷一听这话,晓得他是外行。便把做账房的诀窍,统统告诉了一遍。又道:“依家人愚见,先把这些应开销的账目暂时搁起,一面自己再去拜望拜望前任的账房师爷,才好同他们开口这件事情。”贺推仁道:“倘若我请了他,他再不把簿子交给我,岂不是我又化了冤钱?”马二爷道:“唉!吃顿饭值得什么,这本簿子是要拿银子买的!”贺推仁不禁大为失色,忙问:“多少银子?”马二爷道:“一二百两、三四百两,都论不定。”贺推仁吓得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说道:“人家都说账房是好事情。像我来了这几天,一个钱都没有见,那里有许多银子去买这个呢?”马二爷道:“这是州、县衙门里的通例。”贺推仁趁空便把这话告诉了他姊姊。瞿太太道:“放屁!衙门里买东西,无论那一项都有一个九五扣,这是账房的呆出息。什么工食、口粮,都是官的好处,这些都用不着开销的。他们不要拿那簿子当宝贝,没有簿子也办得来。”一顿话说得贺推仁无言可答。

每见新官到任,后任同前任因银钱交代,虽不免彼此龃龉,而后任账房同前任账房,却要卑礼厚币,柔气低声,缺分无论大小,做账房的都有历代相传的一本账簿。后任账房要到前任手里买这本账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讨价,这笔本钱都是做账房的自己挖腰包,与东家不相干涉。

过了两天,忽然府里听差的说本府大人新近添了一位孙少爷,各属要送礼。瞿耐庵晓得贺推仁不懂得这个规矩,叫了杂务门马二爷上来问他。马二爷又把前言回了一遍,说:“这本簿子是万万少不得的!”瞿耐庵回来同刑钱老夫子提起此事。钱谷老夫子便道:“怎么耐翁接印这许多天,贺推翁这件事还没办好?幸亏得这账房兄弟同他熟识,等兄弟同他去说起来看。”谷老夫子果然替他去跑了两天。前任账房见了面甚是客气,不过提到账簿,前任账房便同钱谷老夫子咬耳朵咬了半天。又说:“如今将下情奉告过你老先生,料想你老先生也不会责备我兄弟了。”钱谷老夫子只得回来劝东家送他们一百银子。又说:“这是起码价钱。”瞿耐庵是一个钱不肯往外拿。钱谷老夫子也就搭讪着出去。

瞿耐庵的账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唤贺推仁,本在家乡教书度日。自从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馆帮闲为业,姊夫得缺,就升他作账房,通衙门上下都尊为舅老爷。下人有点不好,舅老爷虽不敢径同老爷去说,却趁便跑到太太跟前报信,由太太传话给老爷,将那下人或打或骂。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以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应该多少,都不敢增减分毫。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例。

原来,前任账房晓得瞿耐庵生性吝啬,不如趁此时簿子还在手,做他两注买卖。便叫值账房的传话出去:“凡是要常常到账房里领钱的主儿,或是今天,或是明天,分班来见。”众人还不晓得什么事情。

过了一天,上头的批禀下来,说:“王牧现在既已丁忧,自应开缺回籍守制。州缺业已委人署理,早经禀报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军务吃紧之际,何得援例夺情?绅等此举殊属冒昧,所请着不准行。”王柏臣无可说得,只好收拾行李,预备交代起程。至于瞿耐庵一边,晓得钱粮已被前任收个净尽,心上老大不自在,后来听说绅士有禀保留,一来晓得他民情爱戴,二来亦指望自己可以另图别缺,所以前几日间同前任重新和好。等到绅士禀帖被驳,自己绝了指望,于是便与前任不再见面,逐日督率着师爷们去算交代。欠项款目自不必说,至于细头关目,下至一张板凳,一盏洋灯,也叫前任开账点收。

到了天黑之后,先是那看门的同了茶房进来,打了一个千,只见那账房师爷笑嘻嘻地对他们先说了一声“辛苦”。看门的道:“小的当差使日子虽浅,蒙大老爷、师老爷抬举,如今师老爷也要去,小的们实在舍不得。”账房师爷道:“只要你们晓得就好,大老爷同我也有恩典给你们。”账房师爷拿账翻了一翻,先指给看门的看,道:“这是你门下应该领的工食。如今我要走了,等我来做桩好事,替你把簿子改了过来,后任亦不在乎此。”把门的听了这话,连忙跪直磕了一个头,说了声:“谢师老爷栽培!”账房师爷又指出一条拿给茶房看,说:“这是你领的工食,我如今也替你改了过来。”

谁知瞿耐庵禀揭他的禀帖,不过虚张声势,后来听说众绅士递公禀保留前任,他便软了下来,又重新同前任拉拢起来。起先前任王柏臣还催他早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么!听说地方绅士一齐有禀帖上去保留你,将来这个缺总是你的。我不过替你看几天印罢了。”王柏臣道:“虽然地方上爱戴,究竟也要看上头的宪眷。一连几天,彼此往来甚是亲热。

岂知茶房呆着,停了一会子,说道:“回师老爷的话:‘有例不兴,无例不灭。’师老爷照顾小的,小的岂有不知感激之理?但是小的这差使也不止当了一年了,历任大老爷,一任去,一任来。等到要临走的时候,账房师爷叫是叫了小的们来,说体恤小的们,都替小的们复了旧。不过师爷们改簿子,稍些要化两个辛苦钱。小的们总以为当真的了,连忙回家借钱,孝敬师爷。谁知前任师爷钱已到手,也不管你后头了。到了后任账房手里,那知扣得更凶。譬如前任账房只发五成的,这后任只发二三成,当时小的们已经化了一笔冤钱孝敬前任,还没有补上空子,小的们上过一回当还不死心,等到第二任又是如此的一办。等到再戳破以后,便死心塌地不来想这些好处了。如今蒙师老爷恩典,但求师老爷还是按照旧账移交过去,免得后任挑剔。小的说的句句真言,倘有一句假话,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王柏臣无可说得,只得照办,次日一早把银子划了过去。赵员外跟手送进来一张求减银价的公呈,倒填年月,还是一个月前头的事。王柏臣看了自然欢喜,自此王柏臣便一心一意静候回批。

账房师爷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又实在不错,只得微微地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说的很是。倒怪我瞎操心了!”说着,拿簿子往桌上一推,取了一根火煤子就灯上点着了火,茶房碰了钉子,退缩到门外,站了好一会子,账房师爷才吩咐得一句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于是看门的又向师爷磕了一个头,说了声:“谢师老爷恩典!”那茶房搭讪着跟着一块儿退出去。账房师爷心上甚是觉着没趣。

账房师爷听了他话,心上明白,只要有了几个钱,别人的事,他都可以作得主意。于是起身把嘴附在赵员外耳朵旁边,索性老老实实问他多少数目。又说:“这钱并不是送你老先生的,为的是诸公跟前总得点缀点缀。”赵员外也就不同他客气,索性照实说,讨了二千的价。禁不起账房师爷再四磋磨,答应了一千。回来通知了王柏臣。

幸亏到了次日,别的主顾很有几个相信他的话,他见了人总推头说自己不要钱,不过改簿子的人不能不略为点缀。一连做了两晚上的买卖,居然也弄到一笔钱。然后把簿子通通另外誊了遍,预备后任来要。

到得晚上,王柏臣差了账房师爷前去探听回音。赵员外见了面,便道:“主意是有一条,不过我们这当中还有几位心上不是如此。”账房师爷急欲请教。赵员外道:“电报是敝钱庄上通知了兄弟,由兄弟通知了各绅士,就是大家意思要留这位贤父母多做两天,至于钱粮何以预先跌价?倘说是贤父母体恤百姓的苦处,总不免为人借口。何如由我们绅士大家顶上一个禀帖,求他减价的意思,倒填年月,递了进去?索性由我们绅士上个公禀,就说是王老父台在这里做官,如何清正,如何认真,现在国家有事之秋,正当破格用人之际;可否先由瞿某人代理起来,等他穿孝百日过后,仍旧由他署理,禀帖后头,并可把后任这几天断的案子叙了进去,不过其中却要同后任做一个大大冤家,因此有几个人主意还拿不定。”

再说后任瞿耐庵见前任不把簿子交出,便接二连三,一天好几遍叫人来讨。瞿太太又从旁代出主意:“现在人心难测,就把簿子交了出来,谁能保他簿子里不做手脚。这里头的弊病,前任同后任不对,一定拿数目改大。譬如孝敬上司,应该送一百的,他一定要写二百。现在你姑且答应他一百银子。回他言明在先,先拿簿子送来看过,果然真的,我自然照送,倘若一笔假账,非但一个钱没有,我还要四处八方写信去坏他名声的。”

赵员外一个人抱着水烟袋,闭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才说道:“这件事不该这样办法。你说电报是我扣下来的,总算地方上绅士大家爱戴你,不愿你去任,所以才有此举。但是光我一个人办不到,总得还要请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王柏臣一听不错,便求他写信去联络众位。把纸墨笔砚取了出来,请他当面写信,赵员外又愣了一会子,道:“且慢。来了电报,不给你晓得,总算是我替你扣下来的。但是你凭空的钱粮跌价,这话总说不过去。”王柏臣亦就呆在旁出神。赵员外道:“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的,等治弟出去商量一个主意。”赵员外既然存了主意要敲王柏臣的竹杠,人有见面之情,自然当着面有许多话说不出。幸亏账房师爷明白,替东家再三拜托赵员外,说道:“你老先生有甚么指教,敝居停不能出门,兄弟过来领教就是了。”赵员外于是起身别去。

瞿耐庵自然奉命如神,仍旧出来去找钱谷老夫子托作介绍。钱谷老夫子道:“不送分子,人家的簿子也决计不肯拿出来的。至于不许他造假账,这句话我可以同他讲的。”无奈瞿耐庵决计不肯先送银子。钱谷老夫子便道:“这一百银子暂且算了我的;将来看账不对,在我的束脩上扣就是了。”岂知瞿耐庵夫妇倒反认以为真,于是满口答应,当天就划了一张票子送给钱谷老夫子。

等到王柏臣说完,他连忙接口道:“是呀,老父台不说,治弟为着这件事正在这里替老父台担心呢!头一个就是敝钱庄的一个伙计到治弟家里来报信。一来我们是自己人,二来匿丧是革职处分,所以治弟当时就关照他,叫他不要响起,这个伙计经过治弟嘱咐,一定不会多嘴。”王柏臣道:“现在兄弟已被后任禀了出去。这种公事,上头少不得总要派人来查。自然头一桩要搜寻这电报的底子。只说是老哥替兄弟扣了下来总不能说兄弟的不是。”

等到钱谷老夫子将账簿取了过来,太太略为翻着看了一看,以为这兴国州是个大缺,送上司的寿礼、节礼至少一百金一次。岂知账簿上开的只有八十元或是五十元,顶多的也不过百元。倒不疑心这簿子是假的了。但是如此一个大缺,孝敬上司只有这个数目,应酬同寅也只有这个数目,心上不免疑疑惑惑。如此一想,也不疑心了。

正盘算间,忽见王柏臣差人拿着片子来请,连忙坐着轿子到州里来。账房师爷接了出来,一直把他领到签押房同王柏臣相见。王柏臣做出在苫的样子,让赵员外同账房师爷在高椅子上坐了,先寒暄了几句。王柏臣一看左右无人,便走近赵员外身旁同他唧咕了半天。所说无非是外面风声不好,务必要他帮忙的意思。赵员外才晓得电报是他钱庄上转来,嘴里虽然诺诺连声,心上却不住地打主意。

谁知看到后面,有些开销,或是送同城的,或是开发本衙门书差的数目,反见加大起来。于是瞿太太遂执定说这个簿子是前任账房所改,一百银子定不能照送,要扣钱谷老夫子束脩。钱谷老夫子于是又闹出一番口舌。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原来这裕厚钱庄是同王柏臣顶要好的一个在籍候补员外郎赵员外开的。论功名,赵员外并不算很阔,但是借着州官同他要好,有此势力,便觉与众不同。账房师爷出主意,叫管家拿了帖子去送给他,说:“敝上本来要请大老爷过去叙叙,因为七中不便,所以叫小的送过来的。”赵员外收了酒席。跟手王柏臣又叫人送给他四件顶好的细毛皮衣,一挂琥珀朝珠。赵员外亦只得留下。如今临走忽然送这些贵重东西,未免令人局促不安。

【注释】

瞿耐庵这面发禀帖,王柏臣急得搔头抓耳,亦请了自己的朋友前来商议。还亏了账房师爷有主意,一想:“东家自到任以来,同绅士还联络。无论什么事情,只看绅士如何说,他便如何办。因此地方上一般绅士都同他要好,没有一个愿意他去的。如今是丁忧,不料他有匿丧的一件事,被后任禀揭出去,大家面子不好看,不如叫他同绅士商量。”一面又问:“电报是那里送来的?”王柏臣说:“这电报打到裕厚钱庄,裕厚钱庄送来的。”账房师爷道:“既然不是一直打到衙门里来的,这话就更好办了。”

守制:守孝,遵行居丧的制度。

话说王柏臣正为这两天外头风声不好,忐忑不定。瞿耐庵亦为钱粮收不到手,更加恨他,打听他的坏处。又查考他是几时跌的价钱,几时报的丁忧。瞿耐庵问案虽糊涂,弄钱的本事却精明。既然拿到了这个把柄,立刻请了刑名师爷替他拟了一个禀稿,誊清用印,禀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