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瞿老爷已经到了大堂下轿。礼生告吉时已到,等老爷拜过了印,便是老爷升座。瞿老爷急急等诸事完毕,一天怒气便在王七身上发作。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骂道:“你要告状,偏偏老爷今天接印,是要图个吉利的,替我打!”两旁差役一声吆喝,把王七拖翻在地,霎时间两条腿上早已打成两个大窟窿,血流满地。
定了一定神,方问得一句:“这穿孝的是什么人?”那乡下人连忙跪下道:“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父亲上个月死了,有两个本家想抢家当,硬说小的不是小的的父亲养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赶出大门。前任大老爷得了被告的钱,所以就把小的断输了。小的打听得今日青天大老爷上任,赶来求伸冤。”瞿老爷不等说完,大骂道:“好刁的百姓!我没有来到这里就晓得你们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还没有接印,你就来告状。赶出去!不准!”差役们一阵吆喝,七八个人一齐上前来拖,好容易把个王七拖走。后来见王七痛哭不止,不由无名火动,在轿子里大声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锁起来!”新官号令,衙役们无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锁起。
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声,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倒是值堂的签押二爷瞧着不对,轻轻地回了老爷,方把王七放起来,然而已经不能行动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兴国州离省不过四五天路程。头天派人下去下红谕。次日赶到本州,书差接着。瞿耐庵拜过前任,便预备第二天接印。这天到了十一点钟,瞿老爷打着全副执事,前往衙门里上任。齐巧有个乡下人不懂得规矩,穿了重孝,走上前来拉住轿杠喊冤。瞿老爷忌讳最深,这日看定了时辰接印,说是黄历上虽然好星宿不少,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恐怕冲撞了不好,如今忽见一个穿重孝的人拦舆叫喊,必定撞着什么“披麻星”了。
此时前任还住在衙门里,没有让出。瞿耐庵只好另外赁了公馆办事,把太太一块儿接了上来同住。
临走的头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厅马老爷那里再三把新娶的爱妾相托。马老爷自然一口答应。当下又请教做官的法门。马老爷道:“我们做官人有七个字秘诀。叫做‘一紧二慢三罢休’。各式事情到手,先给人家一个老虎势,这便叫做‘一紧’。等到人家怕了我们,自然会生出后头无数文章。上司见我们紧在前头,决不至再疑心我们有什么,然后把这事缓了下来,好等人家来打点,这叫做‘二慢’。无论原告怎么来催,我们只是给他一个不理,百姓见我们不理,自然不来告状,这就叫做‘三罢休’。我们湖北民风刁悍,最喜健讼,现在我们不理他,亦是个清讼之法。”瞿耐庵听了,甚是佩服。回家收拾行李,雇船起程。
且说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个试用知州。齐巧碰着开征的时候,天天有银子进来,以为只要收过这季钱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省里候补几年了。
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馆叩谢过干娘。瞿耐庵不日也就禀辞。接着便是上司荐人,同寅饯行,亦忙了好几日。
那知乐极悲生。刚才开征之后,家乡来了电报,说是老太爷没了。王柏臣系属亲子,例当呈报丁忧。报了丁忧,就要交卸,望着钱粮漕米,只好让别人去收。当下他看过电报,吩咐左右不准声张。后被大家看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议论。
回家之后,毕竟是贼人胆虚,见了太太总有点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幸亏他太太亦觉得心上没趣,见了老爷,但说得一句:“还不赶紧去谢委!”瞿耐庵一见马老爷之计已行,便道:“这捉人的差使,我就去回复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人,不消太太费心。”说着,便换了衣服,赴各宪衙门谢委。
王柏臣只得把账房及钱谷师爷请来,并几个有脸面、有权柄的大爷们亦叫齐。他一齐让到签押房床后头一间套屋里去。朝着两位师爷一跪就下。大家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快快请起。”王柏臣趴在地下,哭着说道:“兄弟接到家乡电报,先严前天已经见背了。”两位师爷故作嗟叹,说道:“怎么我们竟其一点没有晓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已死了,总求两位照应照应我们这些活的。丁忧下来,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住。”又指着几个大爷们说道:“至于他们都是兄弟的旧人,只要你二位肯把丁忧的事情替兄弟瞒起,不要声张出来,趁这档口,好叫兄弟多弄两文,以为将来丁忧盘缠,便是两兄莫大之恩。”
这里马老爷回到衙门,一看瞿耐庵还在那里候信。马老爷先把他署缺的话说了,催他赶紧回省谢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话也告诉了他,又同瞿耐庵商量:“现在看尊嫂如此举动,尊宠只好留在汉口,等你到任一两月之后,看看情形如何再来迎接。”瞿耐庵见各事都已办妥,异常感激,方才向公馆而来。
一席话说得两人都回答不出,账房师爷一想:“东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们亦少赚一天钱。我们乐得答应他,彼此有益。”钱谷师爷亦应允了。几个大爷们更是不愿意老爷早交卸的。于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爬了起来,送两位师爷出去。一路装作没事人一般。
瞿太太又把瞿老爷几天在外不回家的话说了。马老爷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又凑前一步,说道:“新近我们汉口到了几个维新党,上头特地派了耐庵过来访拿。恐怕声张起来,所以只以顽耍为名,大嫂,这维新党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将来耐庵把人拿了,还要大大地得保举呢。”瞿太太道:“如今挂了牌,就要到任,怎么还能来办这个呢?”马老爷道:“牌是藩台挂的,拿维新党是臬台委的,大家不接头。”瞿太太道:“等我去同制台说,把这差使委了别人罢。”马老爷道:“制台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说就妥。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请过江回省。”于是瞿太太偃旗息鼓①,率领众人,悄悄回省而去。
当天账房师爷同钱谷师爷又出来商量了一条主意,说:“现在钱粮才动头开征,十几天里如何收得齐?总得想个法子叫乡下人愿意在我们手里来完才好。”于是商量了一个跌价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钱一两的,如今改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几天为限。乡下人自然是踊跃从事。王柏臣一想不差,便叫照办,乡下人果然赶着来完。看看到了半个月,这一季的钱粮已完到六七成了,账房、钱谷二位师爷又商量道:“钱粮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劝东家报丁忧了。多少留点给后任收收,等人家捞两个,也堵堵人家的嘴。”
瞿太太听说,想道:“如果不是这里,何以我叫人请问你马老爷,你马老爷派了练勇同我到这里来呢?为甚么黄升亦到这里来呢?”当把这话说了出来。马老爷赖道:“我并没有这个话。一定是我们门口亦是听了谣言,以讹传讹,大嫂断断不要相信。”瞿太太又问黄升。黄升亦就趁势回道:“小的亦是听见外头如此说,所以会找到这里来,并不敢说定老爷一定在这里。”
当把这话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当时就把这话交代了出去。此时衙门上下方才一齐晓得老爷丁忧,一个个走来慰问。王柏臣也假做出闻讣的样子,干号了一场。跟手就在衙门里设了老太爷的灵位,即日成服。从同城起以及大小绅士,一齐都来叩奠。
当下马老爷上楼,但连连跺脚,说道:“要人家冒名顶替,亦得看什么人去。他们叫耐庵顶这个名,我就说不对。如今果然闹出事来了。打错了中国人还不要紧,怎么打到一个洋行买办家去?叫我怎么办呢?”瞿太太听了,大致亦有点懂得,也只好站了起来。马老爷装作不认识,连问:“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们说了。马老爷说道:“这事情只怪我们朋友不好,连累大嫂生这一回气。这女人本是在窑子里的,因为老鸨凶不过,所以兄弟合了几个朋友,大家凑钱拿他赎了出来。众朋友都仗义,原想等个对劲的朋友,送给他做姨太太。当时就有人送给我们耐庵兄的。兄弟晓得耐庵兄的脾气,不是可以讨得小的人,所以力劝不可。当时朋友们商量,大家拿出钱来养活他,还要门口替他写个公馆条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闯进来。其时便有朋友说玩话:‘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讨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将来这里我就写个瞿公馆。’条子如今还没有写,不料这话已经传开,果然把大嫂骗到这里怄这一回气!”
转眼间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接印之后一问,钱粮已被前任收去九成,登时把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后来才晓得每两银子跌去大钱四百,所以乡下人都赶着来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言传千里。”王柏臣接着电报十几天不报丁忧,这话早已沸沸扬扬,瞿耐庵拿到这个把柄,恨不得立时就要禀揭他,又有人把账房师爷代出主意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瞿耐庵恨这账房师爷比王柏臣还要厉害。
正闹着,人报:“马老爷上来。”原来瞿太太上楼之后,齐巧瞿耐阉亦从外头回来。一听说是太太在这里,早吓得魂不附体。一溜烟跑到夏口厅衙门将以上情形同马老爷说知。马老爷只得赶了过来,事到此间,也说不得了。
此时王柏臣钱虽到手,一听外头风声不好,加以后任同他更如水火,事事为难。凡他手里顶红的书差,都被后任换了个干净。
众人一见太太面子上比起初上楼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论,忽然得了老爷署缺信息,心中一高兴,早把方才的气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时落不下去,只得说道:“我辛辛苦苦地东去求人,西去求人,好容易替他弄了这个缺来。他倒在外头穷开心。我也没福气做什么现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让人家享福。”说着,便要寻绳子,自己寻死。一众管家老妈只得上前解劝。此时新姨太太爱珠坐在窗口揩眼泪,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罢休,说:“你们都是帮着老爷的,不替我太太出力。你们可晓得老爷的这个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么?索性让我到制台衙门里去,拿这个缺仍旧还了制台,叫他另委别人。”说罢,大哭不止。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是姓张的欠了姓孙的钱,有二十多年没有还。还是前任手里,姓孙的来告了。王柏臣断姓张的先还若干,其余拨付。这个档口,齐巧新旧交替,等姓张的缴钱上来,已是瞿大老爷手里了。瞿大老爷就传谕下来,硬叫姓孙的找出中人来方准具领。一阵吆喝,把两边都撵了下去。过了一天又问案。头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却不是前任手里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状子,便把原告叫了上来问了两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来,便拍着桌子骂道:“人家种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讲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来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带上,骂道:“天下人总要自己没有错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错在前头,怎么能怪别人呢?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没有错。”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说自己错的?不必多说,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边去,具结完案。
忽然胡福上来报道:“太太,正是这里。跟老爷出门的黄升报信来了。”瞿太太立刻胆子放大,厉声说道:“叫他上来!”黄升上楼就跪在地下磕头,说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发怒道:“老爷讨小,他欢喜,我是没有什么欢喜。”黄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这个,为的是老爷挂了牌了。”瞿太太一听“挂牌”二字,连忙问道:“挂那里?”黄升道:“署理兴国州。”瞿太太道:“这一个缺也罢了,但是还不能遂我的心愿。他说年纪大了,愁得没儿子,要讨小,难道我就不怕绝了后代?如今瞒着我做这样的事情,叫我心上怎么不气呢?”
又过一天正想再要坐堂,只见稿案门上拿了几十张禀帖进来,说是:“这些人因为老爷精明不过,都不愿意打官司了,这是息呈。”瞿耐庵忙道:“我正恨这兴国州的百姓健讼。如今我才坐几回堂,他们就一齐息讼②,可见道政齐刑。”想罢,怡然自得。
瞿太太一听“新公馆”三个字,更非同小可,随催轿夫跟着练勇一路同到洋街西头,刚刚走到那边第三家门口,只见本公馆里另外一个管家正在那里敲门。瞿太太便道:“就是这里了。”那管家一见太太赶到,晓得其事已破,连忙上前打一个千,道:“替太太请安,小的亦是来找老爷的。”瞿太太道:“你们一个鼻子管里出气,做的好事情,你倒装起没事人来了。”说完,推门进去。却不料其时瞿老爷已不在这里了。只有新娶的爱珠同一个老妈在楼上,坐在楼上不敢作声。瞿太太便即迈步登楼。一见楼上只有两个女人,先问一声:“这里可是瞿老爷的新公馆?”爱珠望望他,并不答应。歇了半晌,爱珠才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瞿太太见问,反不免愣住了。
那知这两天来,把一个兴国州的百姓弄得怨声载道了,一齐都说:“如今王官丁了忧,来了这个昏官,我们百姓还有性命吗?”又加瞿耐庵自以为是制台的亲眷,别人是抗他不动的,便不把绅士放在眼里。一家亦没有去拜过。弄得一般狗头绅士生了怨望之心,又过两天,听见瞿耐庵问案笑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竟把个瞿耐庵说得一钱不值,于是这话传到王柏臣耳朵里,便把他急得了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这天在衙门里,门上人上来回:“制台衙门有人来问瞿大老爷。”他便急得屁滚尿流,立刻叫门上人出来说:“瞿大老爷新公馆在洋街西头第二条弄堂,进弄堂右手转弯,第三个大门便是。”又派了两名练勇同去引路。来人同了练勇自去。走不多时,遇见瞿太太的轿子。跟班的上前禀复说:“老爷在某处新公馆里。”
【注释】
瞿太太也不下轿,就叫轿夫把轿子抬到夏口厅衙门左近,原来这位夏口厅马老爷在湖北厅班当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员。虽是地方官,也是常到戏馆里、窑子里走走,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几个人,近来也很同他在一块儿。瞿耐庵讨爱珠一事,他也得知。
①偃旗息鼓:比喻事情终止或声势减弱。
话说瞿太太霎时过得江来,吩咐一个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厅马老爷衙门里去,就说是要找瞿老爷,家人如飞而去。
②息讼:平息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