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宝小姐不由不大发慈悲,特地为他到了制台衙门一趟,九姨太道:“你这话很可以自己同你干爹说。”宝小姐立即跑到内签押房逼着湍制台委瞿耐庵一个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应,说:“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叫他不要贪心不足。”宝小姐一见湍制台不答应,登时撒娇撒痴。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着制台的耳朵,说:“干爹!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不答应我,我还有什么脸出去?”湍制台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跟手九姨太亦走进来,又帮着他说了两句敲边鼓的话。湍制台自然是无可推却,次日见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对付一个缺。
单说瞿太太自从拜宝小姐做了干娘之后,只有瞿耐庵腿痛的两天没有去,以后仍是天天去的。制台衙门里亦跟宝小姐去过两次,瞿太太便趁空就托宝小姐替他老爷谋事情,说道:“不瞒寄娘说,你女婿自从弄了这个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现在官场的情形,只要有差使,无论大小,人家有事总要找到你,现在你女婿就是吃了这个有差使的亏,不怕你老人家笑话,照这样子再当上两年,还要弄得精打光呢。现在只求你老人家照顾我。”
原来瞿耐庵老夫妇两个,年纪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没有养过儿子。每逢提起没有儿子的话,总是长吁短叹。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太太也明晓得他的意思,总在一旁宽慰,说什么“得子迟早有命。命中注定有儿子,早晚总会养的”。瞿耐庵被他驳过几次,虽然面子上无可说得,然而心总不死。朋友们总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还要抵赖,后来晓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认了。
胡二老爷跟了瞿家跟班直入内室。当下便问:“大哥的腿怎样了?”瞿耐庵只是摇头。胡二老爷便朝着跟班的说道:“外国大夫既不请,中国大夫又是如此,总不能听其自然。这二三十块钱,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紧。”刚说到这里,瞿太太一听他肯出钱,便在床背后接腔道:“难得二老爷如此关切,只要外国大夫包得好,就请二老爷同了他来就是了。”胡二老爷去不多时,果然同了外国大夫来,言明三十块洋钱包医,推拿了半天,也没下甚么药。毕竟外国大夫本事大,当天就好了许多。前后亦只看过三次,居然慢慢地能够行动,亦没有做瘸子。
有天一个朋友请他吃饭,同桌的都是爱嫖的人。有两个创议,说席散之后,要过江到汉口去吃花酒,同席的人都答应说去,独有瞿大老爷不响。大家无非又说他怕太太,此时瞿耐庵已经吃了几杯酒,就说了声“我也同去”。众人见他如此,都觉稀罕。当天果然同他到汉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觉懊悔起来,回家之后,少不说局子里有公事,太太信以为真,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欢喜,不过说了一句:“既然有公事,为甚么不差人送个信回来,而且夜里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给你。”瞿耐庵一见太太如此体贴,连忙感谢不尽。
齐巧胡二老爷走来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加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爷便问:“吵的什么事?”门房里人说了。还是胡二老爷顾大局,又在自己褡裢袋里摸了一块洋钱给他,才肯走的。
过了十天半个月,朋友们见他吃花酒没有事,以后就常常有人请他。便尔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其快乐可想而知。
王先生站在一旁,好容易瞧着瞿老爷有了活气,他又想上前去。瞿太太连忙摇手道:“你快别来了!叫门房里赶紧替先生打发了马钱,请先生回府罢。”王先生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门房里,替他发给了四百钱的马钱。王先生不答应,门房里人道:“你先生的本事不太好,所以不请你治。老实同你说,你的本事一个钱不值。”王先生赖在门房里不肯去。门房里人道:“这王八羔子不走,真个等做……”一面说,一面就伸出手来打了王先生两拳。王先生气急了,于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闹得大了,上房里都听见了。瞿太太自己走到外头叫底下人赶他出去。
这时候汉口有个做窑姐的,名字叫做爱珠,姿色甚是平常,自从那日瞿耐庵破例跟着朋友吃花酒,有个朋友就把爱珠荐给了他。爱珠生意本来清淡,岂有不巴结之理?当夜吃完了酒,爱珠屡次三番要留瞿老爷住在他那里。无奈瞿老爷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到了第二天,见了太太,胡造一派谣言搪塞过去。这便是第一次破戒。后来瞿老爷时常跟着朋友们过江闲逛。人家请他吃酒,爱珠少不得也要请他吃酒,朋友们也要他回复东道。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馆宝小姐那里请安,午饭之后,跟班的回来说:“太太跟着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门里去,留住了吃晚饭,今天恐怕不得回来。”瞿耐庵一听大喜,便趁这个空,换了一身的新衣服。齐巧这天早上领的薪水尚未交账,便包了二十块钱溜过江去,到得爱珠那里。这天瞿老爷居然摆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爱珠坐在身旁,直把个瞿老爷乐得手舞足蹈。
瞿太太正在账子后头,知道不妙,立刻赶到前面,开账子一望,只见老爷已经两眼直翻,气息全无,瞿太太晓得是被王先生扳坏了。幸亏歇了不多一会子,瞿耐庵慢慢地回醒过来,只是“啊唷啊唷”地喊痛。
这天爱珠又留他。他晓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尔一口答应。这一夜,他俩要好,爱珠在枕头上诉说:“我本是好人家女儿,父母因为没有钱用,所以才拿我卖到窑子里来。你老爷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就是做丫头亦是情愿的。”说完了这两句,便不住地吓嗤吓嗤地哭。瞿耐庵听了伤心,想要弄他。但是一样,太太是著名的泼辣货,这事万万商量不通的。禁不住爱珠一只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脸对脸的说道:“瞿老爷,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怜可怜我。我来的时候,老鸨只出二百五十洋钱。你如今泼出再多一半,也尽够使的了。”瞿老爷不禁心上又毕拍一跳,思量:“我那里弄这五百块洋钱呢?”当时便愣住无语,只说:“等明天商量起来再看。”
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块钱总嫌太多。便道:“好些的药我们自己有,现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听生意不成功,一来是心上不高兴,二来也是他本事有限,当下不问青红皂白①,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用两只手下死力地一扳。只听得床上“啊唷”的一声,瞿耐庵早已昏晕过去了。
到了次日,恰巧有位朋友在别的窑子里约他吃酒打牌,这天爱珠又顶住他问过几次。瞿耐庵一时无从答应。齐巧这天请他吃酒的这位朋友,姓笪号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钱的人。论起他的钱来,是他老人家做武官,在军营里得来的。这两年他老人家过世了,他自己就出来烂赌烂嫖,不过也天生就的另外一种脾气是:朋友遇有急难,他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窑子里替婊子赎身,他却整百整千地借给人家,他并且很高兴借着官场势力欺压欺压那些乌龟王八开窑子的。瞿耐庵晓得他这个脾气。齐巧这天正是他请吃酒,不觉打动念头。
谁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点钟敲过,王先生才来。先问:“是怎么跌的?”瞿耐庵连忙伸出来给他看。王先生生来只有一只眼,歪着头,斜着眼,看了一会子,说是:“骨头跌错了笋了,只要拿他扳过来就是了。如果是别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块大洋。你们这里打个九折罢。”瞿太太把舌头一伸,道:“怎么比外国大夫还贵?”王先生道:“要我治,就得这个价钱。你们要晓得,你们老爷这条腿是值钱的。不比寻常人的腿,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的。我这副药,珍珠八宝,样样都全。但是这副药本就得四十块大洋。”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药,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好得慢些。跌坏的虽是骨头,那骨头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将来一点点都要烂的。烂过之后,还得上药,还要耽搁日子。你们划算得来,我就依着你做。”
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里。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问:“今儿晚上奉请条子接到了没有?”瞿耐庵忙称:“一定过来奉陪。”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说又不好直说。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说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便正颜厉色地问他:“有什么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地半天,说道:“不为别的,就是爱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是明鉴万里!别的都好商量,单是身价要五百块洋钱这件事顶烦难,所以来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这个钱我最肯帮忙的。不过你老嫂子答应不答应?”瞿耐庵又把脸一红道:“这个……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给我个信。”
还是瞿耐庵明白,连连摇手,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去不得,去不得。再等一会子天就亮了。何苦半夜里吵到制台衙门里去?”太太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太太忙叫人去请独眼龙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说道:“先生才起来,总得门诊看完了才得来呢。”
瞿耐庵仍回到爱珠屋里,爱珠又问他:“事情怎么样?”瞿耐庵一时色胆包天,只说得一句道:“依你办就是了,有什么怎么样?”爱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鸨来当面商量。老鸨来了,先讨他八百,后来磨来磨去,磨到五百五。瞿老爷道:“多了我没处去借。”爱珠生了气,说:“为了五十块钱,不肯救我么?”说着就哭。瞿耐庵没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应。又说:“娶了过来,你老哥总得另外打公馆。这里洋街上西头有我一处房子空着,你不妨就搬了去先住起来。”又道:“零星开销也不能省的。索性成全你到底罢,五百五的正价,算是借项,如今再多送你两百块钱,就算是我的贺仪。”于是瞿耐庵感激不尽。诸事停当,连夜一顶小轿把爱珠接了出来。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讨的小老婆在心上,早把太太丢在九霄云外了。第二天晚上,叫了两席酒请请众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等到席散,又有十二点半了。接连瞿耐庵三夜没有回省。他太太跟着宝小姐恰恰亦住了三夜。
瞿耐庵道:“你别哭了。该应找个大夫给我瞧瞧。”太太道:“赶快把伤科独眼龙王先生请了来,问他要多少钱,务必今夜里请他来一趟。”
第四天太太回来,问起老爷。家人只说:“老爷在局子里办公事,三天三夜没有回来。”太太大动疑心,立刻吩咐跟班:“赶快到局子里,看看老爷到底在那里不在?”跟班出来打了一个转身,回来告诉太太说:“老爷正在局子里忙着呢。”瞿太太早看出这跟班说的是假话。便说:“是了,替我打轿子。”等到上了轿,瞿太太说:“到局子里看老爷去。”一句话把跟班的吓急了,只好跟到那里再说。
瞿太太一听这话,一面往上房里走,一面又问:“可请个伤科来瞧过没有?”跟班的道:“请是请过一个走方郎中瞧过,亦要什么十五钱包医,老爷还嫌多。”正说着,太太已到上房,老爷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账子揭开,问了声:“现在痛得怎么样了?”老爷正在痛得发晕,一听太太的声息,回答道:“你回来了?今天几乎拿我跌死!”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钱的人。何犯着为了一个钱,跌断一条腿呢?如果一个治不好,叫我这一辈子指望什么?”说着,也就吓嗤吓嗤地哭起来了。
当时一群人跟着太太的轿子,一直走到局子里。谁知局子里声息全无,瞿太太见了把门的,劈口就问:“瞿大老爷今天来过没有?”把门的回道:“大老爷有四天不到这里来了。”瞿太太走到老爷素来办公事的一间屋子里坐下。那个跟班连忙拿鸡毛掸子掸桌子上的灰尘,瞿太太道:“用不着你忙。我有话问你。你说老爷在局子里,如今到那里去了?”那个跟班的还只顾答应“是,是”,站在底下,吓得一句话也没有。其时同来的还有一个是本在公馆厨房里做打杂的,现在亦升作二爷了。这人姓胡名福,最爱挑唆是非,瞿太太欢喜他。外头有什么事,都是他听了来说,瞿太太到局子里下轿,他早已跑到别屋子里向别人家的二爷探问详细,得到这信息,又如赶头报似的,赶过来到瞿太太跟前,蝎蝎螫螫地将此情由全盘托出。只见瞿太太面孔气得铁青,四肢厥冷,后来想这事情非得自己亲身过江到汉口,决不能不弄个明白。当时又问胡福:“老爷在汉口什么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问过,都说不晓得。”瞿太太无奈,遂命:“打轿!”众人只得答应着。要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瞿太太道:“跌坏了怎么样?请大夫瞧过没有?”跟班的道:“老爷跌倒之后,好容易找了打杂的、厨子、轿夫,才把他老人家连抬带扛的抬进上房床上睡下。齐巧那个会说外国话的胡二老爷有事来拜会,说道:‘我们做官的人全靠着这两条腿办事,又要磕头,又要请安,岂不把吃饭的家伙完了吗?’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国大夫来瞧了一瞧。外国大夫看了一回,便说:‘治虽可治,将来走起路来,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爷道:‘只要能够会走路,可以磕得头,请得安,就做个瘸子也不打紧。’外国大夫道:‘倘若只要磕头请安,那是我敢写得包票的。’后来胡二老爷要他包医,他要三十两银子。老爷急得什么似的,说是不要他包医。胡二老爷没法,方才同着外国大夫走的。”
【注释】
话说瞿太太从院上回来,在轿子里听说老爷跌断了一条腿,连忙问道:“怎么好端端地会把腿跌断了?”跟班回道:“今儿早上,老爷送过太太上轿之后,也就到了局子里办公事。但是今儿一天总是低着头想心事,没有吃饭就回来的。恰恰进门,提着裤子要去解手。亦不晓得那一位在尿缸旁边掉了一个钱在地下。老爷弯着腰要去拾,不想怎样一个不留心就滑倒了,说是一条腿跌断了。”瞿太太骂道:“混账东西!地下掉了钱,要叫老爷去拾。”
①青红皂白:青、红、黑、白四色。比喻事情的是非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