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这个档口,正是上文所说的那位过老爷得缺赴任。因为使过唐二乱子的钱,便把湍制台贴身跟班小二爷的这条门路说给了唐二乱子,这小二爷年纪虽小,权柄却着实来得大,而且这小二爷专会看风色,单巴结十二姨太。故尔他俩竟其串通一气,唐二乱子到省不久,便走来同小二爷商量,想要弄个点点事情当当。
且说湍制台所说委办银元局的胡道,你道何人?他的老底子却是江西的富商。到他老人家手里,还有几十万银子的产业。等到这胡道当了家,生意一年年的失本下来,因见做官的利息尚好,便自己捐了个道台,有同他知己的劝他走门路,当时就找人搭他走了一位折奏师爷的门路,先送制台二万两,指名要银元局总办;接差之后再送一万;三面言明,只等过付。
此时十二姨太正在招权纳贿的时候,小二爷便嘱咐唐二乱子,叫他一共拿出二万五千两,包他银元局一定到手。唐二乱子便一心一意拿出银子托小二爷替他走这条门路。谁知这边才说停当,那边姓胡的亦恰恰同折奏师爷议妥,小二爷一听不妙,一面先把外头压住,一面进来同十二姨太打主意,毕竟十二姨太有才情,便道:“只等今天晚上老爷进房之后,看我眼色行事。”小二爷会意。
谁知过了两天,委札还未下来。刘期伯又托了臬台去问。湍制台道:“前天我不过问问他能否还有这个力量筹画①一二万金。他说能够,足见他光景还好,一时并不等什么差使,所以已经委了胡道胡某人了。厘金会办现要委人,不妨就先委了他。等有什么好点的差使出来,我再替他对付罢。”臬台出来通知刘期伯。刘期伯只等奉到札子,第二天照例上院谢委,自去到差不提。
且说这天湍制台做成了一注卖买,颇觉怡然自得,于是制台催师爷,师爷催门上,不料催了几次,一直等到天黑,外头还没送稿。毕竟制台公事多,偶然想起,催上一二次也就算了。
且说湍制台过了两天,果然传见刘期伯,着实关切。后来提到差使一事,湍制台便道:“银元局也是我们湖北数一数二的差使了,卫某人当了两年,现在丁忧下来,听说还亏空了二万多。今儿早上托了藩台来同我说,想要后任替他弥补。现在你老哥可能答应下来,替他弥补这个亏空不能?”刘期伯一想:“这银元局乃是著名的优差,弄得好一年可得二三十万。这头二万银子算得什么,等到差使到手,果然有这许多进项,我也不在乎此。”主意打定,便回道:“蒙大帅的栽培。卫道的这点亏空,不消大帅费得心,职道自当替他设法弥补。”湍制台道:“那就好极了。”刘期伯又请安谢过,等到退出,合家欢喜。
这两个月只有十二姨太顶得宠,是夜仍然到他房中。坐定之后,还骂门上公事不上紧的办:“吃中饭的时候就叫送稿,顶如今还不送来!”一言未了,小二爷忙在门外道:“等小的催去。”说罢,跑出去了。
次日上院,见了湍制台,湍制台笑着说道:“从前他少君不在我手下,他不还我这副帖子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在我手下当差,被人家说起,我同某人把兄弟,我照应他的儿子,这个名声可担不起。至于他们少君的号犯了我们先祖的讳,吾兄是知道的。我们在旗,顶讲究的是这回事。你去同他讲,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叫他放心就是了。”臬台下来回复了刘期伯,不在话下。
不多一会子,果见小二爷带了一个门上进来,湍制台看见,还骂门上,问他:“白天干的什么事?如今赶晚上才送来。”说罢,正要举起笔来填注胡道台的名字,只见十二姨太倏地离坐,赶上前来问:“什么公事这等要紧?不好等到明天到签押房里去写?”湍制台忙道:“为的是一件要紧事。要委一个差使。”十二姨太道:“什么差使不好明天委,你要委那一个?”湍制台道:“只为着我们省城里铸洋钱的银元局,前头的总办丁忧,如今要委一个姓胡的。”十二姨太道:“慢着。我有一个人要委,这人姓唐,也是个道台。你说好不好?”湍制台道:“莫胡说!派差使也是你们女人可以管得的?你快别闹了。”
因为臬台为人还明白些,到了次日,刘期伯便去见臬台,顺便托臬台代为吹嘘,臬台满口应允。
十二姨太见制台不答应他的话,顿时一个老虎势,就往湍制台怀里扑了过来;扑到湍制台怀里,湍制台一向是拿他宠惯的,只得皱着眉头说道:“你要委别人,我不愿意,你也不能朝着我这个样子。”十二姨太道:“我要委姓唐的,你不委,我就不答应。”说着,顺手拿过一只茶碗来就往地下顺手一摔,早已变为好几片了。犹未了,十二姨太忽伸手到桌子上,把刚才送进来的那张稿,嗤的一声撕成两片了。湍制台道:“这更不成句话了,怎么好撕的?”十二姨太也不理他,一味撒娇撒痴,小二爷便朝送公事进来的那个门上努努嘴,说了声“明儿快照样再补张进来”。也就跟手出去。
等到刘颐伯打听了出来,老太爷听了,自不免又生了一回暗气,但又不敢不遵办。不过所有东西早被长沙一把天火都收了去,那个还顾这副帖子,刘进吉见帖子找不着,心上发急,幸亏刘颐伯晓得湍制台一个字不会写,“现在只须托个人把他的三代履历抄出来,照样誊上一张。他好说不收?”刘进吉只好照办,刘颐伯却又自己改了一个号,叫做期伯,不叫颐伯了。次日一早父子二人一同上院,老子缴还宪帖,儿子禀明改号。湍制台接到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巡捕官站了一会子,只得出来替制台说了一声“道乏”。父子二人怅怅而回。
十二姨太见门上及小二爷都出去,便又换了一副神情,一回要湍制台拿手把住他的手写字与他看,一回又问唐二乱子的名字怎样写。湍制台只得写给他看。十二姨太又嫌写的不清爽,说着,便把方才撕破的那件送进来的稿,检了个无字的地方,叫湍制台拿笔写他看。湍制台果然把唐二乱子的名字一笔一笔的写了出来。十二姨太等他写完,便说:“时候不早,我们睡罢。”湍制台巴不得一声,立刻宽衣上床。十二姨太顺手把撕破的字纸以及湍制台写的字,团作一团,湍制台并不留意。
后来还是同寅当中向刘颐伯说起,方晓得刘进吉第一次到武昌,没有缴回宪帖,心上已经一个不高兴。谁知道他的号这个“颐伯”字,又犯了湍制台祖老太爷的名讳下一个字,因此常常耿耿于心。湍制台有天同藩台说:“刘某人的号重了我们祖老太爷一个字,兄弟见了面,甚是不好称呼。”不料这位藩台听过之后也就忘记,并没有同刘颐伯讲起,刘颐伯一直不晓得,所以未曾改换。湍制台心上愈觉不高兴。
歇了半天,湍制台沉沉睡去。十二姨太便悄悄地披衣下床。轻轻取出那团字纸,仍旧把他弄整齐了,浆子现成,便另取一条纸,从裂缝处在后面用浆子贴好,翻过来一看,仍旧完完全全一张公事。唐某人三个字的名字,又是湍制台自己写的。此时小二爷早在门外伺候好的,从门帘缝轻轻地掀帘进来。十二姨太便将公事交在他的手中,小二爷立刻蹑手蹑脚赶忙出去,连夜办事不提。一宵易过,容易天明。湍制合起身下床。吃早点心,刚吃到一半,忽见外面传进一个手本,说是新委银元局总办唐某人在外候着谢委。湍制台听说,愣了一会子道:“我并没有委他,是谁委的?”拿手本的门上笑而不答。正相持间,忽见十二姨太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一手揉眼睛,一面问道:“什么事?”湍制台道:“不是你昨儿晚上要给唐某人银元局吗?一夜一过,他已经来谢委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十二姨太把脸一板道:“我当作什么事。有什么稀奇的?你不委他,他怎么敢来冒充?昨天的稿是谁填的姓唐的名字?”湍制台道:“我何曾填姓唐的名字?那不是拉破的纸吗?”十二姨太道:“实不相瞒,等你睡着之后,我已经拿他补好了。顶五点钟已经送到姓唐的公馆里去了。他接到了札子,立刻就来谢委,这人办事看来再至诚没有,怎么好推头不晓得?”
此时老头子还以为“制台湍某人是我的把弟,断无坐视之理”。一到武昌,就坐了轿子,上制台衙门求见。他此时是不做官的人了,见面之后满嘴“愚兄、老弟”。岂知制台心上大不为然。等到出了差使,总轮刘颐伯不着。有天刘进吉急了,见了湍制台,说起儿子的差使。湍制台道:“实不相瞒,咱俩把兄弟谁不晓得,要说著名的优差,恐怕旁人说话。老哥尽管放心,将来世兄的事情,总在小弟身上就是了。”
一席话说的湍制台嘴上的胡子一根根的跷了起来,气愤愤地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正荒唐!这姓唐的也太不安分了!我一定参他!”十二姨太冷笑道:“你要参他的官,我看你还是先参自己罢。你卖缺卖差,也好分点生意给我们做做。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我看你得好休便好休。这个差使,你卖给姓胡的,拿他几个钱,等到姓唐的到差之后,我叫他再找补你一万银子就是了。”
无奈刘进吉是上了岁数的人,老毛病又发作了。曾有电报到武昌通知刘颐伯。等到刘颐伯赶到,他老人家早已病得人事不知了。后来吃了几帖药,方才慢慢地回醒过转来,渐渐能够起来,便吵着要离开长沙。儿子只得又凑了盘川,伺候老太爷同到武昌。
湍制台气得一个肚皮几乎胀破,思量:“倘若发作起来,毕竟姨太太出卖风云雷雨,于自己的声名也有碍。何如忍气吞声,还有一万银子好拿。纵然姓胡的不得银元局,另外拿个别的差使给他,他至少一半还得送我。”
谁知老太爷动身的头天晚上,公馆里厨子做菜,掉了个火在柴上,就烧了起来。一直烧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足足烧了两条街。这刘进吉一世的宦囊全被火神收去,这火整整烧了一夜,合城文武官员带领兵役整整救了一夜。当下一众官员打听得前任藩台刘大人被烧,便由首县出来替他设法安置,暂时住下,到底抚台念旧,首先送他一百银子,合城的官一见抚台尚且如此,于是大家凑拢,亦送了有个七八百金。
想了一会子,居然脸上的颜色也就和平了许多。拿手本的门上还站在那里候示。湍制台发怒道:“叫他等一会儿,什么要紧!”说完了这句,重新举起筷子把点心吃完,方才洗脸换衣服出去会面。
且说他大少爷号叫刘颐伯,因见老人家病体渐愈,连忙叩别了老太爷,径赴武昌禀到。临走的时候,刘藩台便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颐伯转呈湍制台,无非是托他照应儿子的意思。等到到了武昌,呈上书信,湍制台问长问短,官场上的人因见制台向刘颐伯如此关切,大家齐说:“刘某人不久一定就要得差使的。”那知一等等了三个月。制台见面,总得很要好,提到“差使”二字,却是没得下文。又过了些时,长沙来信,说老太爷到武昌来走走,刘颐伯只好打发家人去接。
且说湍制台出去见了唐二乱子,面上气色虽然不好,然而一时实在反不过脸来,只得打官话勉励他几句,然后端茶送客。这里姓胡的弄了一场空,幸亏银子未曾出手。不免去找折奏师爷,湍制台后来又被折奏师爷钉不过,始终委了他一个略次一点的差事,也拿到他一万多银子。以后还有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无奈刘藩台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到任不及三月,有天万寿,跟了抚台拜牌,一个不留心,跌了一个筋斗。谁知竟其跌得中了风了,当时就嘴眼歪斜,抚台立刻就叫人把他送回藩台,合衙门上下都惊慌了,立刻打电报给大少爷。大少爷立到了武昌也没有禀到就赶回长沙老人家任上来了。此时他父亲刘藩台接连换了七八个医生,前后吃过二十几剂药,神志渐清,不过身子虚弱,当时就托抚台替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谁知一月之后,还不能出来办事。他便上了一个禀帖给抚台,托抚台替他告病。抚台也只得随他了。
【注释】
湍制台先看手本,连忙叫“请”。见面之后,湍制台异常亲热,刘藩台年纪大,所以湍制台竟其口口声声称刘藩台为大哥。在武昌住了五日,湍制台又请他吃过饭。接着禀辞进京。一连在京城应酬了半个月,他乃是一个古板人,所以上头仍旧叫他回任。由原道出京,二次路过武昌,湍制台同他还是很要好,留住了几天。
①筹画:谋划。
话说湖北湍制台,从前曾做过云南臬司。彼时做云南藩司的乃是一个汉人,姓刘名进吉。他二人气味相投,于是就换了一帖拜了把兄弟。后来湍制台官运亨通,不上几年,升了湖广总督,真正是一帆风顺,刘进吉到底吃了汉人的亏,一任云南藩司就做了十一年半,一直没有调动。到了第十二年的下半年才把他调了湖南藩司,正受湖广总督管辖。刘藩司陛见进京,路过武昌,就把从前湍制台同他换的那副帖子找了出来,拿了红封套套好,等到上衙门的时候,交代了巡捕官,说是缴还宪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