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姨太这一气非同小可!早把眉毛一竖,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着自己的粉嫩香腮②,毕毕拍拍一连打了十几下子。一头打,一头自己骂自己道:“我知道我这话说错了。我是什么东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爷要另眼看待。”顺手在烟盘里捞起一盒子鸦片往嘴里一送,趁势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
然而制台虽然糊涂,天天听他絮聒,也觉得讨厌。有天这九姨太又说大姨太怎么不好,湍制台随口说了一句道:“我光听见你说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别人是怎样个好法?我总不能把别人一齐赶掉,单留你一个。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后进,他住前院,你不去见他就是了。”
湍制台看了这个样子,只得勉强捺定性子,请医生弄了药来,九姨太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往嘴里送。湍制台自己赔小心,拿话骗他说:“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里去,不准他在任上。”岂知仍然还是不开口。自从头天晚上闹起,一直闹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看看一周时不差只有三个时辰。过了这三个时辰,便不能救。
湍制台未曾添收这两位姨太太的时候,他十位姨太太当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宠。这九姨太太是天津侯家后窑子里出身,生得两个水汪汪的眼睛,只是脾气太刁钻了些。若是他与这些人不对,骂起人来,却是再要尖毒也没有。他常常在老爷跟前狐狸似的,起先湍制台总听他的话,拿那些姨太太打骂出气。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忽见九姨太的一个贴身大丫头进房有事。这丫头年纪二九,很有几分姿色,丫头晓得老爷爱上了他,也不免动了知己之感,但是惧怕九姨太的厉害,且说此时湍制台见他一人进得房来,顿时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他将叫近身边,说道:“他这人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补他的缺。”说着,就伸手要拉这丫头的手。
闲话少叙。且说唐二乱子领凭到省,路过上海,少不得有许多旧好新欢,捣乱了十几天,方才搭了长江轮船前往湖北。单说此时做湖广总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欢。这人内宠极多,原有十个姨太太,上年有个属员,又特地在上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见大喜,从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称他为“十二金钗”。
丫头恐防人来看见,道:“你当他眼前会死?只怕这种烟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诧异道:“据你说起来,难道他吃的不是鸦片烟?”大丫头道:“你可不许告诉别人。不是三个月头里九姨太闹着有喜,说肚子大了起来,老爷喜地甚么似的?弄了多少药给他吃,还有一罐子的益母膏,谁知过了两个月,九姨太肚子也不痛了,又说并不是喜,就把剩下来的半罐子益母膏丢在抽屉里,齐巧前天收拾了出来,不料被九姨太瞧见,他还嘱咐人不准说。所以你老爷发急只是空发急。”湍制台恍然大悟,生了一个闷气,索性不去理他,一个人到外面去了。
自此以后,唐二乱子就躲在家里生气,到了引见日期,唐二乱子随班引见。本来指省湖北,奉旨照例发往。白白赔了十五万银子进贡,不过赏了一个四品衔,也只好怪自己运气不好。
这里九姨太见湍制台不来理他,自己懊悔不迭,却不料大丫头有背后一番言语。今日这事总无下场。看看一周时已到,到时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绽。于是只得自己装作恶心干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白沫。
等到回来,又差人到内务府至少打听堂郎中及银库上,那里有什么姓师的?唐二乱子吓坏了,连忙再取出那张一万头票子,差个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柜上人仔细端详了一回,又进去对了一回,走出来道:“这是那来的假票子?幸亏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胆敢冒充小号的票子,小号是要办人的。”去人吓得面孔失色,连忙回来通知了东家。唐二乱子也急得跺脚,立刻叫人去报了坊官。
旁边看守他的人都说:“好了,九姨太把烟吐了出来,就不妨事了。”当时老妈三五个,一个捶背,一个揉胸,闹得七手八脚,又听得九姨太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饭汤也吐了出来。自己反说道:“我吞了生烟,等我自己死,岂不很好?”说着,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大众立刻着人报信给老爷。
谁知到了次日,好容易等到天黑,师四老爷来了,唐二乱子喜得什么似的,师四老爷说:“本来早该来了,无奈堂官定要见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许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来的,银子也拿来。要紧把东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扰罢。”于是师四老爷在大靴统子①检出一张一万银子的票子,交代唐二乱子看过无误。唐二乱子也把自己写好的两张一千头的银票拿出来交代师四老爷。师四老爷忙问:“这一千做什么用?”唐二乱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连一杯酒都没有奉请,这个就折个干罢。”师四老爷道:“既然老哥说到这里,兄弟亦不敢自外,谢赏了。”把银票收在靴筒里,匆匆告辞出门而去。临走的时候,唐二乱子又顶住问他的住处,师四老爷随嘴说了一个。自此唐二乱子得意非凡。过天查三蛋来了,唐二乱子又把这话说给他听,查三蛋只是冷笑笑,谁知过了一天出门拜客,赶到师四老爷所说的地方,那里有姓师的住宅?唐二乱子骂车夫无用。
却说湍制台到前面签押房里坐了一会子,不觉神思困倦,矇眬睡去。不提防那个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过来,前来报信,把湍制台惊醒。湍制台说:“我早晓得他不会死的,要你们大惊小怪!”老婆子只得趔趄着退到后面。
唐二乱子果然也到恒利划了一张一千银子的票子,预备第二天换给师四老爷。另写了一千,说是人家出了这们一把力,总得道乏的。
九姨太便从这日起,借病一连十几天不出房门。湍制台亦一连十几天止辕,没有见客。
主意打定,便告诉了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便道:“这也怪不得老哥。亦是兄弟荒唐,不应该来同老哥商量,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议,无论如何为难,总替他想个法儿凑齐这一万整数。老哥就预备一张一千银子的银票还了兄弟就是了。”唐二乱子立刻满口应承。师四老爷又问:“老哥给姓文的一万银子是谁家的票子?”唐二乱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师四老爷道:“如此甚好,明天仍到恒利打张一万银子的票子来就是了。”说罢自去。
单说湍制台自从听了大丫头的话,从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无奈大丫头惧怕九姨太,湍制台于是亦只得罢手。但是自从九姨太失宠之后,眼前的几位姨太太都不放在心上。
师四老爷连忙分辩道:“我们有什么不晓得。不过姓文的总得把一万银子归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里,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给老哥,然后大家都有面子。”唐二乱子听了他的话,自言自语道:“我同姓师的才第二回见面,他哥是堂郎中,连九百多银子都无处拉拢,这个话谁能相信?我情愿失撇二千银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总算一千,我不要他还我;九千当中,我情愿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
合当他色运亨通。这几天上衙门不见客,便有一位候补知县,姓过名翘,打听得制台所以止辕之故,这人本善于钻营,既得此消息,便请了一个月的假,带了一万多银子,面子上说到上海消遣,其实是暗中物色人才,四处托人,化了八百洋钱从苏州买到一个女人带回上海。然而上海堂子里看来看去都不中意。后首有人荐了一个局。跟局的是个大姐,名字叫迷齐眼小脚阿毛。过老爷一见大喜,同这迷齐眼小脚阿毛订了相知。有天阿毛到过老爷栈里玩耍,看见了苏州买的女人,说来说去,才说明是替湖北制台讨的姨太太。这话传到阿毛娘的耳朵里,着实羡慕,便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说给了过老爷。过老爷看过,甚是对眼。又过了几天,过老爷见事办妥,甚是欢喜。又化了几千银子制办衣饰,把他二人打扮得焕然一新。
唐二乱子道:“笑话!贤昆仲如此出力,已经当不起,怎么好再叫贤昆仲贴钱?兄弟情愿自己吃亏,一则顾全福中堂面子,二则那里不拉个朋友。这九百多两银子,就说我姓唐的情愿不要了。”
诸事停当,径回湖北。恰巧领凭到省的湖北候补道唐二乱子也包了这只船的大餐间一同到省。这唐二乱子的管家同过老爷的管家都是山东同乡,彼此谈起各人主人的官阶事业。唐二乱子的管家回来告诉了主人,竟说过大老爷替湖北制台接家眷来的,唐二乱子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舱里替宪太太请安。过大爷一看手本,才晓得大餐间住的原来是湖北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过来禀见。
唐二乱子听得一万银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满意足,便连连地说道:“不要说是还能够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兄弟无不遵命。”师四爷道:“兄弟的话还没有完,家兄见他肯把九千多银子交出来,便不肯放松一步,等到吃完了饭,同他到他家里,把银子一五一十统统交代了。家兄叫兄弟先过来送信。并且叫兄弟代达。姓文的银子,家兄亦业已到手,却不料已经被他用掉了九百多两,堂官不好拿来交还吾兄。愚兄弟有钱的时候呢,这几百银子,就替姓文的垫了出来,替他光光脸。无奈愚兄弟应酬大,钱不够用,一个堂郎中,连着九百多银子都垫不出,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实说。”
彼此会面,唐二乱子异常客气。又问:“宪太太几时到上海?”过老爷说得一声“同来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两位姨太太”。唐二乱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样的。”唐二乱子因过老爷能够替制台接家眷,所以拿他十分看重。过老爷也因他是本省道台,所以也竭力地还他下属礼制。
等到师四老爷去后,唐二乱子一人想道:“凭空丢掉一万银子,却不料这事竟被内务府堂官上晓得,看起来这银子倒还有回来的指望。”想罢,怡然自得。谁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师四老爷改穿了便衣过来,说:“昨日兄弟回去之后,家兄当时就把姓文的找了来,你晓得这姓文的是谁?他就是福中堂的嫡亲侄少爷。他还常常打着他叔叔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弄人家的钱。被福中堂晓得了,打过好几顿,我们堂官总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个小差使,家兄一想,这件事倘要认真办起来,不但姓文的担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福中堂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家兄一听是他,越发要替两面把这事圆全下来。他起初还想赖,后来被家兄点了两句眼,他自己招认的。自认是一时糊涂,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回称:‘一直没敢出手。到昨日才动了九百几十两银子。’家兄道:‘好好好。现在你把那未动的九千零几十两银子拿了来。’”
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汉口,唐二乱子自去寻觅公馆不提。且说过老爷带了两个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腾了出来让两位候补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个是他拜把子的,托他趁空把这话回了制台。
于是二人又谈了些别的闲话。起身告辞。临时上车,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乱子不要回拜。
这两个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没有一个随心的人,一听这话,岂有不乐之理,忙说:“多少身价?”巡捕回道:“这是过令竭诚报效的,非但身价不敢领,就是衣服首饰,统统由过令制办齐全。”湍制台道:“今儿晚上抬进来就是了。”过老爷孝敬的这两位姨太太,苏州买的一位年纪大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年纪虽小,心眼极多。进得衙门不到半月,居然一应卖差卖缺,弄银子的机关,就明白了一大半。此时他初到,除过老爷之外,他亦并无第二个恩人,此时湍制台感激过老爷送妾之情,已经委他办理文案,却不料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无事的时候,便在这些姊妹当中套问人家:“我们做姨太太的,一年到头到底有多少进项?”就有人告诉他,从前只有九姨太有些,他因此便有心笼络九姨太,九姨太此时是失宠之人,等到阿土前来敷衍他,却又把他喜得了不得,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为统统告诉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台面前试演起来,头一个是替过老爷要缺,湍制台第二天就把话传给了藩台。
礼毕归座,先叙寒暄。师老爷说:“兄弟常常听见家兄提起大名,今日齐巧有堂派查办的公事,家兄里头事情多,所以派了兄弟来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晓得的了?”唐二乱子道:“恰恰晓得,多承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费心,兄弟实在感激得很!”师四老爷道:“兄弟在银库上行走,文某人在外头当些零碎差使。现在是上头堂官晓得了这桩事情。这些事情原是瞒上不瞒下,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经手。堂官说:‘被他这一闹,岂不拿我们内务府的牌子都闹坏了吗?’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后来是家兄说:‘文某人这注钱到手不多几天,大约还可以归原。等他把原银缴了出来,就求上头给他一个恩典。’堂官听了家兄的话,甚以为然,谁知家兄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所以,特地派兄弟过来先问问详细情形,好斟酌个办法。”唐二乱子便把姓文的事情细述一遍。师四爷道:“等到回去告诉了家兄,再过来禀复。”
过老爷自从进来当文案,合衙门上下,不到半个月,统统被他溜熟,又结交了制台一个贴身小二爷做内线,此番得缺,就托小二爷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银子的妆敬。这便是十二姨太开门第一桩买卖。十二姨太见这宗买卖做得得意,又把衙门里的委员以及门政大爷勾通了好几位。
一个人正低着头乱想,忽见管家拿进一张名片来,唐二乱子举目看时,只见片子上写着“师林”两个大字,回称:“我不认得这人,”管家道:“他们爷们说,他老爷是内务府堂郎中的兄弟,晓得上回文明文老爷拿了老爷一万银子,如今这一万银子的事情,连堂官都晓得了,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爷来的。”唐二乱子一听这话,便吩咐一声“请”。
此时唐二乱子到省已将一月,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员,两眼黑黑,不认得上司,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还亏他胸无主宰,最爱结交。自从路上认得了过老爷,到省之后,他俩便时常来往。等到禀辞的前两天,唐二乱子在寓处备了酒席替他饯行。话到投机,过老爷就把湍制台贴身小二爷这条门路说给了唐二乱子,自此唐二乱子有此内线,只要不惜银钱,况兼这十二姨太精明强干,不上两月便把全套本领统统学会。要知所为之事,且看下回分解。
且说他自从奉到赏加四品衔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兴。到了第二日谢恩下来,无精打采的,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万银子,真正划算不来!”
【注释】
查三蛋同了那个朋友划银子不提。约摸过了五个钟头的时候,只见他从外头兴兴头头进来,连称“恭喜”。唐二乱子忙问:“银子可曾交代?进的贡怎么样了?查三蛋道:“银子自然交代,贡都进上去了,已有旨意下来,赏你个四品衔。”唐二乱子道:“甚么四品衔?我自己现现成成的二品顶戴,难道叫我缩回去戴蓝顶子不成?”查三蛋道:“这个不晓得。但是,恩出自上,就是你说的有现成的红顶子,那是捐来的,这是特旨赏的。”唐二乱子便无话可说。
①靴统子:靴的上部。
往来盘算,越想越气,然而现在的事情少他不得,只好闷在肚里。开饭吃了。老爷一肚皮闷气无处发泄,自从进门之后骂人起,一直骂到吃过饭还未住口。查三蛋见他骂得不耐烦,于是问他:“许人家的二万头怎样?”唐二乱子道:“有什么怎么样,不过是我晦气,破财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叫朋友拿折子再到庄里打二万银子的票子给查三蛋。
②香腮:美女的腮颊。
话说唐二乱子从宫门进贡回来,受了一肚皮的气,回到寓处,先吃鸦片烟过瘾。一面过瘾,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爷查三蛋混账。托他办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