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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捐巨资纨袴得高官 吝小费貂珰发妙谑

正想再横下去睡睡,却好何孝先来了,一见他起早,不禁手舞足蹈,连连夸奖他:“有志气,能够如此奋发有为,将来甚么事不好做呢?”唐二乱子一笑不答。何孝先便说:“你不是要买翡翠翎管吗?如今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真正是满绿。”唐二乱子道:“要多少价钱?”何孝先早同那卖翎管的掮客串通好的,当时听见唐二乱子问价,便回称“三千块”。谁知唐二乱子听了,鼻子里嗤地一笑,道:“三千块买得出甚么好东西?快快拿回去!”那个卖翎管的掮客气地头也不回,提了东西竟去了。

何孝先乐得拿他拍马屁,今天看戏,明天吃酒。每到一处,先替他向人报名,说这位就是唐观察。有些扯顺风旗的,亦就一口一声的“观察”,唐二乱子更觉乐不可支。何孝先便劝他道:“老弟,你即日就要出去做官了,像你天天吃烟,总得睡到天黑才起来。初到省总得赶早上几天衙门。我总得劝你历练历练才好。”是夜唐二乱子果然早睡。临睡的时候又吩咐管家:“明天起早喊我。”无奈他睡惯晚的人,早睡了睡不着,鸡叫了好几遍,两只眼一直睁到天亮。才有点朦胧,不提防管家来喊他了。一连叫了三声,把他唤醒。心上老大不自在,众管家晓得少爷今天是起早,只好拿鸦片来提神。于是两个管家,彼此轮流装烟,足足吃了三十口。刚坐起来,却打了两个呵欠。

唐二乱子道:“我想我这趟进京,总得进几样贡才好。至少也得十来万。”何孝先道:“你正项要用十来万,你还预备多少去配他?不走门子帮衬帮衬,你这东西谁替你孝敬上去呢?要他们经手,就得好好的一笔钱。”唐二乱子道:“我们是世家子弟,都要塞起狗洞来还了得!这种钱我终究是不出的,如今且说办几样什么贡?”何孝先先想了一想说:“电气灯。”唐二乱子嫌不新鲜。结果还是他自己点对,想出四样东西,是一个玛瑙瓶,一座翡翠假山,四粒大金钢钻,一串珍珠朝珠。看看又耽搁了半个月,唐二乱子要紧进京。齐巧山西电报亦来,说是已经保了出去,过了一天,又接到家信,由家里托票号又汇来十多万银子。取到之后,算还何孝先垫款,还了制办贡货的价钱,预备进京。

一连乱了几十日,何孝先见他用的银子像水淌一般,趁空便兜揽他生意之事。他问报效是何规矩,何孝先一一告诉了他。因为他是有钱的人,于是把打折扣上兑的话藏起不说,反说:“正项是一万。正项之外,再送三千给抚台,包你一个‘特旨道’一定到手。”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心痒难抓,忙要派人回家去汇银子。何孝先是晓得他底细的,便说:“一万几千银子,那里借不出,何必一定要家里汇了来?”唐二乱子道:“本来我亦等用钱,索性派人回去多弄几文来。”何孝先生怕过了几天有人打岔,或耽搁下来,被人家弄了去,岂不是悔之不及?道:“老表,你如果要办这件事,是耽误不得的。恐怕这个局子早晚要撤,这种机会求亦求不到,依我的意思,这万多银子,我来替你担,你不过出两个利钱,一个月、两个月还我不妨。这事情办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好奉旨的。一奉旨你就是‘特旨道’。赶着下个月进京,万寿庆典还赶得上。我替你山西弄个差使,这里头事在人为。”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非常高兴,连说:“准其托老兄代借银子,利钱照算,票子我写。”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北京。唐二乱子是自小娇生惯养,今番受了轮船、火车上下劳顿,早害得他叫苦连天。预先托人在顺治门外南半截胡同赁了所房子,搬了进去,就一连睡了三天,又过了几天,方才出门拜客。

恰巧他表兄何孝先新过道班,场面很大,唐二乱子于是找到了他,当天何孝先就请他吃大菜,替他接风。唐二乱子毕竟无所不乱,席上朋友叫的局,他见一个爱一个,没有一个不转局。后来又把老兄何孝先素来有交情的一个大先生,名字叫甄宝玉的转了过去。何孝先只好随他。好在他烟瘾过深,也不能再作别事,彼此不露痕迹。唐二乱子又好买东西,就是香水,一买就是一百瓶;雪茄烟,一买就是二百匣。

此番来京,为的是万寿进贡,于是见人就打听进贡的规矩。也不管席面上戏馆里有人没人,一味信口胡吹,人家都说他是个痴子,他并不以为意。

且说这唐二乱子二十岁上丁父忧,三年报满,这年二十四,忽然想到上海去逛逛,到了上海,虽然同乡甚多,但因他一直是在外头随任,所以彼此不大接洽。

他有个内兄,姓查,号珊丹,大家都叫他为“查三蛋”。这查三蛋现在居官刑部额外主事,人头还熟,专门替人家拉拉皮条,经手经手事情,如今听得妹夫来京,晓得妹夫是个阔少出身,便借至亲为名,天天跑到唐二乱子寓处替他办这样,弄那样,不料唐二乱子是大爷脾气,不会敷衍别人的。查三蛋见妹夫同他不甚亲热,便疑心妹夫瞧不起,因此想要算计他一下子。

他表弟姓唐,行二,湖州人,是他姑夫的儿子,他姑夫做过两任镇台,一任提台。他表弟当少爷出身,虽然有个知府前程,一直却跟在老子任所,并没有出去做官。因他喜吃鸦片烟,十二岁就上瘾,人家都说吃烟的人心是静的,谁知他竟其大谬不然,往往问人家一句话,人家才回答得一半,他已说到别处去了。一天到晚,少说总得闹上两个乱子,因此大众送他一个美号,叫做“唐二乱子”。

唐二乱子把进贡的事天天朝着大众说。查三蛋立刻拉在身上,说:“我里头极熟,宫门费一切等事,等我找个人进去替你讲,大约化上三万银子的使费也就够了。”无奈唐二乱子说:“我有银子宁可报效皇上。他们是什么东西?要我巴结他。我为什么要送钱给他用?我有三万银子,我大八成的道台都可捐得了,为什么拿钱塞狗洞!”唐二乱子心上不高兴,闭着眼睛,查三蛋一见妹夫有疑他的心思,就是要掏良心,也不肯掏了。

且说何师爷回到上海,便自己另外赁了一座公馆,挂起“奉旨设立报效山西赈捐总局”的牌子,靠着山西巡抚的虚火,天天拜客,如此者应酬了一个月下来,居然有些人上他的吊,报效一万银子的有三个,八千银子的有四个,六千银子有十来个。一面上兑,一面就打电报给山西抚台,等到三个月下来,居然捐到三十多万银子,他一齐作为六七千报销上去;下余的都是他自己所赚。单说何孝先自办此事以来,居然与申大善士一帮旗鼓相当,又过了些时,何孝先私自打电报托山西抚台于赈捐案内两个保举,从同知上一直保到道台,又加了二品顶戴。从此他竟充作大人物了。偶然人家请他吃饭,帖子写错,或称他为“何老爷”、“何大老爷”,他一定不到。只要称他“大人”,那是顶高兴没有。就有他一个表弟,是从前瞧不起他的,如今见他已做了道台,居然也就来拜他了。

此时大家一见查三蛋话不投机,就有个想讨好的私下同唐二乱子说:“我认得军机上某王爷,大约只消化得一万银子,这分贡礼就托王爷替我们带了进去。有王爷的面子,还怕上头不收?论不定上头只肯给你一个京堂,王爷替你求求,变个侍郎。”唐二乱子信以为真,从此便不理他内兄,把这事全托了那个人,果然把一万银子给了他。

不到三天竟买到五十多个女孩子。到了上海,拣了几个年纪大些,面孔长得标致些的留下,其余的或是卖给亲戚,或是卖给朋友,总收人家好几倍钱。末后又剩下二十多个没有人要。找到一个熟识的媒婆,贩了出去,大大地卖了一笔钱。

谁知那人钱已到手,一连三日没有回复。唐二乱子仍旧请了舅爷来商量。查三蛋便乃扬扬得意地说道:“你这人本来好糊涂,我们至亲,岂肯叫你上当,你偏要听人家的瞎说,如今怎么样?一万银子那里去了?”乱子道:“都是我不好,误听人言!”查三蛋道:“京城里这种人——撞木钟的人很多,一个不留心就上了当去。我且请教你,那个人到底叫个什么名字?你怎么会认得他的?”唐二乱子道:“那人没有姓,名字叫文明,是个在旗的。还是那天在志美斋席面上认得的。他说了是内务府的司员,现在城里石驸马大街。谁知遭了他的骗。”查三蛋道:“越发荒谬!他既是内务府的人员,不在里头走门路,倒走到外头来,岂有此理?且商量现在我们怎么办法。”

且说这位何师爷名顺,号孝先,乃是绍兴人氏。自从奉了委札,便也过了两日遂即上院禀辞。又蒙抚台发下来二百银子的盘费,又有在省的上司、同寅托他到上海办洋货买东西的钱,倒也有二三百两,他便留起二百两当盘缠,拿那三百两换了现钱带着,遇见那些被灾的人鬻儿卖女的,专买女的,单拣好的。

唐二乱子道:“我已经吃亏一万,现在你再要三万,岂不是总共要化去四万?如今我只肯再出两万,连失撇的总共三万,也总算依你的数了。”查三蛋低头一想:“他的算盘如此打法。我如今按照三七叫他拿钱,并没有叫他多拿分文。他用钱用的很大方,独独于我至亲面上如此计较。他同我调脾,我也犯不着拿好良心待他。看来他上过一次当还不够。”主意打定,便道:“既然你只肯两万,三成之中,不过少了一成,同前途去商量起来看。只要他们肯收,我又何苦要你多化呢?”唐二乱子听得此言入耳,方才说了声:“费心。”

阎二先生又趁空求调好缺。抚台说:“你由知州保直隶州的部文已到。这回赈济案内,我同藩台说,单保一个过班尚不足以酬劳,所以又加一个候补知府。”阎二先生听了,谢了又谢。不久抚台果然同藩台说了,另外委了他一个美缺。

查三蛋退了出去,便去找到素来同他连手的一个老公,告诉他有笔买卖。便附耳如此这般,述了一遍。又道:“我们虽是亲戚,但是他只肯出一万银子的宫门费。他是有钱的人,等他多化两个亦不打紧。”老公一听,连忙堆下笑来说道:“他是什么东西?连着亲戚都不认,真正岂有此理!我去招呼他,叫他先把那银子先交了进来。叫他后天十点钟把东西送上来。等他到了这里,咱们自然有法子摆布他。”查三蛋诺诺连声,连忙赶到唐二乱子寓所同他说:“准定二万银子的宫门费,由大总管替我们到上头回过。后天大早再自己押着东西进去。”唐二乱子便叫一个带来的朋友,拿着折子到钱庄上划二万银子交给查三蛋,查三蛋扣下一半,只拿一半交来了老公。

商量已定,次日上院,便告诉了抚台。又道:“我们山西没有外销的款子,所以有些事情绌于经费,现在开了这个大门,以后尽多尽用,部里头还能再来挑剔我们吗?”阎二先生便把何师爷保举上去,又说:“这何某就是在上海帮着卑府办捐,后来又同到此地放赈的。此人人头极熟,一定得力。”抚台便叫人请了奏折师爷来,同他说知底细,一面拜折进京,一面就下公事给何师爷,次日何师爷上辕谢委,抚台竟拿他十二分器重。

到了第三天,唐二乱子起了一上大早,把贡礼分作两台,查三蛋在前引路,他自己却坐车跟在后头。约摸走了十来里,走到一个地方。查三蛋挥手,又叫众人退去,唐二乱子亦只得下车等候。

一席话说得阎二先生不觉恍然大悟,连称:“你话不错。但是你一无官职,他下札子给你,称呼你甚么呢?”何师爷道:“太尊办了这几十万银子的捐款,还怕替晚生对付不出个官来?”阎二先生笑了一笑,心上也明白:将来一个官总得应酬他的。填张实收给他就是了。

等了一会子,只见里头走出两个人来,查三蛋招呼唐二乱子说:“门里出来的就是总管的手下徒弟,所有贡礼交代他俩一样的。”唐二乱子连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口称:“唐某人现有孝敬老佛爷的一点意思,相烦老爷们代呈上去。”谁料那两个老公见了他,说道:“你这人好大胆!佛爷有过上谕,说过今年庆典,不准报效。你又来进什么贡?亏你是个道台,你这官是怎样来的?”唐二乱子道:“山西赈捐案内报效,蒙山西抚院保的。”老公道:“银子捐来的就是,拿什么报效!佛爷不准报效,有过上谕,单单你不遵旨。今儿若不是看查老爷分上,一定拿你交慎刑司。下去候着罢!”那老公扬长的走进去。

何师爷道:“若照部定章程,开个捐局专替山西办捐,人家有了银子,何必定要跑到你们局里。此所以我说劝人报效。因为功捐是呆的,报效是活的。我只要抚台上一个折子,先说本省灾区甚广,需款甚繁,倘有报捐在一万两以上者,准其专折奏请奖励。能捐一万银子的固然不多,只要他能多捐上六七千,我们同抚台说明,给他一个便宜,人家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笔款子尽着抚台的便,随他爱怎么报销就怎么销。如此抚台有了好处,一定没别的说话。你太尊就是要调好缺,都是容易之事。”

唐二乱子这一吓,早吓得浑身是汗,问人道:“我这里是在那里?”查三蛋晓得他是吓呆了。立刻就走过来道:“当初我就说钱少了,你不听我。可恨这些人,他们连我都骗了,到今天拿我们开心?”

何师爷此时虽然挂名管账,其实一个进账没有。而且这位东家又极其啬刻,这个账他正管得不耐烦,便将计就计,说道:“太尊明日上院,只消求抚台给晚生一个札子。晚生替太尊回上海去走一趟。劝捐是假,报效是真。”阎二先生连问:“报效如何法办?”

此时唐二乱子神志已清,只听查三蛋附着他耳朵说道:“老妹丈,今天的事情闹坏了。若非大大的再破费两个不能下场。”唐二乱子一心只想免祸,立刻满口应允,查三蛋便留他一人在外看守东西,自己却跑上台阶,找着刚才的那个老公。又添了二万银子。先把贡礼留下做当头。二万银子交来,非但把贡礼赏收,而且还有好处,三面言定,唐二乱子方急急地跟了查三蛋出来。

过了三日,又下一个札子催他。他便和一个同来放赈的何师爷商量。何师爷想了一想,说道:“抚台一回回的札子,只怕为自己,现在太原府的百姓都已完了。到了春天,雨水调匀,所有的田地,自然有人回来耕种。目下一点人烟都没有,那里还要这许多银子去赈济?”阎二先生道:“如今上了他的圈套,要脱亦脱不掉,你有什么好法子呢?”

这天起得太早,烟瘾没过足,再加此一吓,又跑了许多路,等到回寓,已经同死人一样了。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次日上院,只说已经打了电报去催,大约不久就有回信的。

【注释】

不料一日正坐衙中,忽然院上发来一角公事。乃是抚台下给他的札子,说:“现在已交冬令,百姓不能餐风饮雪,非再得巨款接济,为此特札该员迅速多集款项,源源接济。”阎二先生接到札子,踌躇了半夜。

绌(chù):不够。

话说阎二先生自从代理太原府以来,甚是谦恭。虽然缺分苦些,幸而碰着这种上司,倒也相处甚安。

大谬不然:大错特错,完全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