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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办义赈善人是富 盗虚声廉吏难为

且说这天磕头道台到了大洋房里,见过主人,此时为时尚早,主人阎二先生便把儿子唤过来,叫他替老伯请安。磕头道台见他戴着顶子,便问:“世兄贵班?”阎二先生道:“还是前年四川水灾赈捐案内买的捐票,小孩子年纪小,等他大些再弄实官。”

过了几天,便是阎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预祝的日子。到了几天头里,先把张园大洋房定下,隔夜带了家人前去铺设一新。又定了一班髦儿戏。总共请了三百多客,到了次日,阎二先生一早起来,赶到张园。又把自己妾生的一个儿子带了来。这个儿子才有九岁,也扎扮着,戴着五品顶子。说今天来的客多,好叫他帮着回拜。八点钟头一位客到,乃是这里有名的一位道台,叫做磕头道台。这人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一直没有当过差使,公馆住在上海,专候人家有喜庆等事,他便穿着衣帽前来摆阔。后来大家就送他这一个美号,叫做“磕头道台”。人家见磕头道台无处不磕头,就有些不认得的人,偶遇家中有事,亦就发付帖子给他,这磕头道台吃量又好,每到一个人家,总要等到开过席吃过中饭才走,人家有事,总得有人陪客。别位大人先生,来虽来,不过同点卯应名一般,独有这位磕头道台,他一到之后,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忙碌到走,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请他。

磕头道台道:“现在捐票什么折头?兄弟想请一个三代一品封典。”阎二先生道:“有有有,这回山西义赈,极少要捐七八十万。有些捐整千整万的人,他们各人会替自己请奖,就是请奖之外,有点盈余,督、抚同我们商量好了,定个折扣卖给人家,仍旧可以请奖。人家乐得便宜,谁不来买?”磕头道台道:“如此一来,就是打个六折七折卖给人家,岂不是一百银子的捐款又多出六七十万吗?倒可以救人不少!”阎二先生道:“再拿这银子去赈济,我们一年辛苦到头,为的什么?叫你等两天就有便宜给你。不过这里头也不是我兄弟一人之事。只要能够经手募捐万把银子,于照例请奖之外,兄弟并且可以在别人名下想个法子再送你一个保举。”磕头道台听了,着实心动。不过要他募捐一万银子,尚待踌躇。正谈论间,客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

过了三天,捐册石印好,下一排末了果然刻着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着实得意。所有捐册,除送报馆代为随报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个人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张。每到一处,立刻从怀里掏出捐册来送给人看,又指着末了一个名字说道:“这就是兄弟,现在也在这里头帮忙。诸公如要赈济,不妨交给兄弟。”人家见他说得如此恳切,不免都得应酬他几块。捐了三天,只捐得一百八十几块洋钱,王慕善便有些懒惰起来,及至回到局里一问,才晓得申大先生坐在家里已经捐了人家十几万了。

后来客人渐渐地多了,主人便吩咐开席。磕头道台抢着代做主人,让人喝酒。自从冷荤盘子吃起,以至吃到后四道,一直没有住嘴。这桌席散,齐巧有后来的客,多开一席,他又抢着代东,着实替主人张罗了一回,看了一回堂戏,他才走的。

阎二先生道:“现在捐册还没刻,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动身。今年十月里乃是家慈的七十晋九的生日。上次广西赈捐请奖案内已经替他老人家请了二品封典。兄弟打算看个日子,借张园替他老人家热闹一天。十月里兄弟要出去放赈,也就借此预祝,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道:“是极!是极!本该如此。”又闲谈了一会子,彼此别去。自从这天起,申义甫便拿红纸另写了一张“劝捐山西急赈总局”的条子贴在门口。

且说阎二先生等老太太生日做过,便预备起身。出去放赈穿不得皮袍子。叫家里人替他做了一身的丝棉袄裤穿在里头,诸事停当,便带了师爷、二爷一块儿上了火轮船,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里,沿途都打电报给山西抚台,好在大善士打电报是不花钱的。

末后申、阎二人又议论到名字,申义甫道:“兄弟是劝捐世家,也不消客气的了。其余的你斟酌去罢。”王慕善至此忽然动了附骥的念头,说道:“申老伯,小侄虽是财力浅薄,可否这捐册后头附上小侄一个名字?一来等小侄附骥,也是莫大的荣幸。再则小侄也可以借此历练历练。小侄情愿报效,一个薪水也不敢领。”申请甫同阎二先生两个,歇了半天,阎二先生先发话道:“一个名字虽然只有三个字,一个字要有几百万银子的郑重。你自问你有这个肩膀,担得起这个郑重不能?”王慕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做个保人,可好不好?”申义甫便道:“并不是兄弟不相信吾兄,实因事情关系者大,兄弟也作不得主,有个保人,人家就不会批评到兄弟了。”

有天到了山西境界。山西抚台预先有滚单下来给沿途州、县,说是南方大善士阎某人带了银子,还有棉袄前来赈济,地方一路之上都要好好派人招呼。那些州、县接到本省上司公事,有什么不尽心的?一齐都预备公馆,有些还张灯结彩,阎二先生要做出清正的样子,一到店忙叫店家把灯彩一齐撤去,人家送来的酒席,一概不收。问店里伙计要一碗开水,把带的麻糕泡上两个,吃了充饥。人家看了他这个样子,都拿他十分敬重,齐说:“这才真正是好人!”有些州、县还有意巴结大善士,连大善士的师爷、二爷都得好处,因此,这一路上,大善士甚有威风。

王慕善听了,不胜艳羡,随向阎二先生说道:“你佐翁先生虽然不及申老伯,照此下去,发财亦是意中之事。”阎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那里比得上他!”申义甫道:“不用你求,山西这一趟,你亦跑不掉。而且多带几个人去,将来义赈出力,保举当中也乐得多提拔几个人。”阎二先生问:“大约几时可以动身?”申义甫道:“至少亦得十来天。现在顶要紧的是刻捐册。稿子我这里已经拟好了一张,你看看,还有要改的地方没有?”阎二先生说道:“好是好,但是还少了‘经手私肥,雷殛火焚’,这八个字好少的吗?”申义甫道:“是极!是极!”

一日到了太原地界,这太原一府正是被灾顶重的地方。大善士见机,晓得善门难开,倘若再像从前耀武扬威,被乡下那些人瞧见,一拥而前,连他的肉都被人家吃掉还不够。于是吩咐手下人,一齐扮做逃荒的样子,走了十几里。等到进了城,再声张起来,说是南边阎大善士到了。抚台得了信,先自己去拜他,说了多少仰慕感激的话,阎二先生的官阶虽然只有个知州,然而摆出他大善士的架子,连抚台亦不放在眼里,竟称抚台为某翁,自己称兄弟。这位抚台虽然奈何他不得,心上却实在不高兴,阎二先生头天到得太原,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司事等众带了钱米,分往各处,自己也穿了极破的衣服跟在里头做事。

阎二先生冷笑道:“做善事要本钱,任凭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即以我们这申大先生而论,当初他家太太老伯手里,何尝有钱。后来,本乡里推他做了一位乡董。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他家太太老伯连着师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好事,也总算神通广大了。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里,齐巧那两年山东、河南接连决口,京、津一带,赤地千里。地方上晓得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推戴起来。凡有赈捐,一概由他家经手。所以等到他家老伯去世,庄上的银子已经存了好几十万了。后来申老伯去世,就传到我们这位申大先生手里。申大先生更与众不同,如今他老人家的顶子已经亮蓝,指日就要红了。”

且说阎二先生在太原足足放了两个多月的赈,功德做了不少,银子却也用去不少。不但山西百姓颂声载道,就是山西官员,从巡抚以下也没有一个不感激他的,他更觉扬扬得意,又他生平为人度量极小,天底下人除他之外没有一个好的。回省之后,便把他放赈所到的地方那些府、厅、州、县某人如何不好,一半公怨,一半私仇,竟说的没有一个好人。抚台亦着实生气,吩咐藩台撤参了几个。

王慕善到此,方请教他姓名。申义甫道:“你连阎二先生阎大善人还不认得?他姓阎,他的号叫阎佐之,新近由知州保举了直隶州。已经三次奉旨嘉奖。”阎二先生听了,满面孔义形于色。便亦请教王慕善的名号,申义甫道:“这位王大哥,就是我同你说过开办善书局的那一位。”阎二先生道:“我们中国人要做善事,靠着善书教化人终究事倍功半。依兄弟愚见,总不如实事求是,做些眼前功德,到底实在些。”王慕善道:“兄弟力量不足,所以只好刻刻书,劝化劝化人。如果本钱大我都要做的。”

毕竟他的架子太大了,不满意于人的地方很多。渐渐地有人到抚台面前说他不好。人众我寡,抚台想起前情来,见了人那副傲慢样子,因此便将计就计,上了一个折子,上叙:“山西吏治,早已坏到极处。现当大旱之后,户口凋残,兹查有南中义绅、分省补用知用知州阎某人,此次由上海捐集巨款,来晋赈济,急公好义,性情朴实,实属坚忍耐劳,难能可贵。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员。尤乞俯念晋省需才,允留该员在晋差委用之处,出自逾格鸿慈”各等语。

见面之后,申义甫先问他道:“你晓得了没有?山西荒年,草根树皮没得吃了,抚台有电报来,托我替他捐一百万银子的款,老兄,你是晓得我的光景的,那里有这笔闲款来垫哩?”王慕善道:“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钱垫,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申义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办的顶真,都像这样东挪西借起来,那里还能撑得起这个局面。”阎二先生也帮着申义甫,说申大先生如何勤恳,如何为难。

折子上去,朝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批折回来,抚台袖了折子前去拜他。见面又着实拿他抬举,阎二先生听了,只当是抚台挽留住他的话,不免说甚么“现在山东、直隶专等着我去放赈,我顾了你们,便顾不了别处。现在除非有上谕留我在贵省帮忙,那是无可如何之事。”抚台微微地一笑,从袖筒管里取出批折,送到他的面前。说得一句道:“现在上谕在此,老兄请看。”

王慕善果然去找申大善士。进门之后,门上人说:“我们大人正接着山西电报,听说山西今年闹荒年,托这里汇银子去。正请了阎二老爷来,在厅上商量呢。”王慕善便道:“不管是谁,你替我回就是了。”门上人递上名片。申义甫欲待不见,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请了,申大善只得叫:“请!”

阎二先生一听大惊,只见前面是山西抚台的折子,保举他留他在山西的一派话;后面一行奉旨,是“阎某人着交某人差遣委用”十几个字。阎二先生忐忑不定。但是既留在山西,一旦要我恭顺起来,前日是并坐,今日是“大人、卑职”,未免叫不出口,既而一想:“他既然能够晓得我的好处,便是我的知己,我既感他的恩,就是叫声大人,有何不可?”主意打定,于是放下折子,恭恭敬敬朝抚台磕了个头,说了声“卑职蒙大人提拔,谢大人栽培。”抚台仍旧照前同他客气,有些实缺知府都赶他不上。他说一是一,二是二,因而官场上有些黑点的,反去趋奉他,到得后来,就居之不疑了。

没得钱用,又想:“现在不如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我向申义甫设法。”蔡智庵听出前天申义甫的口气,晓得他一定不肯挪借,便道:“这话须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们旁边人只能敲敲边鼓。”王慕善便道:“且等卑职去过之后,看是如何说法,再来禀复大人。”

又过了些时,他带来的银钱已渐渐放完,又打电报到上海汇了十几万来。自从改归山西差遣之后,上海汇来的钱,抚台渐渐也要干预,有时向他支付。他不敢不付。十几万银子,几回也就完了。银子用完再打电报到上海。人家晓得他已经做了山西的官,以后的钱便来得不容易了。

次日朱礼斋果然送到五百银子。王慕善千恩万谢但是上节过节拖欠太多,五百银子还还局账,还还店账;又多摆几个双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马车、看戏、制行头,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银早化得干干净净。又想到:“宋子仁还答应过我一百银子。”偏偏这位老先生极其小心,问长问短:“局里一个月有多少开销?每年可趁几个钱?”王慕善于是随嘴乱编,后来宋子仁又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然后拿出来一张月底的期票。王慕善一溜烟辞了出来。回到局里看是张期票,只得托本局账房朋友,化了几块洋钱,到小钱庄上去贴现。又被账房扣下五十多块,说是工匠薪工、厨房伙食,慕善团到手只有八十来块钱,急得朝着账房跺脚,八十来块钱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

他此时正在热头上,为了一样甚么事,到抚台面前说首府不好。抚台马上把首府撤任,同藩台商量,派阎某人署理。藩台说:“阎某人乃是知州班次,未免衔缺不甚相当。”抚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拘什么资格吗?”藩台只得诺诺称“是”。回到衙门里,立刻挂牌。第二天,阎二先生上去谢委,独藩台没有见他。

王慕善方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赶到客堂入席,忽然才觉不见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问众人:“申老伯那里去了?”宋子仁对他说:“申义翁也不晓得怎样,管家来送了个信给他,他就急忙忙地去了。”王慕善甚为气闷。只因蔡智庵有劝他代借五千银子的一句话,虽未答应,却不能不痴心妄想。

抚台又立逼催他接印。恰巧前任这几个月一无进款,也乐得早交卸,阎二先生择定第三天接印。上任的那一天,坐了一乘破轿子,一把红伞,一面锣,喝道的亦止有一个。

毕竟阿巧心机灵巧,便让媛媛母女仍到茶馆里去坐,拉了阿金硬闯进去。巡捕喝问:“何人?”阿巧便说:“是王老爷自己公馆的人。”巡捕任其扬长进去。王慕善果然大吃一惊。急能生巧,便道:“你们来得极好,我家大老爷本来有一信在这里,如此,就托你二人带了去。”说罢,趁着到房取信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领到账房。王慕善晓得,今天的事非钱不能了结,从账房柜子里取出昨儿新借来的一封洋钱,数了数,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块了。于是先拿五十块钱给媛媛。又拿十块给阿金、阿巧平分,阿巧、阿金见钱眼开,倒反千恩万谢而去。

等到拜过印,升堂点卯,六房书吏只有三个人,差役亦只有五六个。及至看他们穿的衣裳,都同叫花子一样。阎二先生晓得荒年没有收成,只得做个清官,等到接印之后,一连十几日,因太原一府的百姓都已死净逃光。所以竟无一事可做。

却说花媛媛的娘一早便唤女儿起身,收拾停当,已有十一点半钟。及至走到,只见人来客往,母女两个晓得此时不便,又在外面茶馆里等了点半钟。方同了阿金、阿巧来至门前。亲兵、巡捕拦阻不准进去。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还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来。

看看秋尽冬来,北方天气寒冷,已下得一场大雪。上海一连去了几个电报,不见有银子汇来,一日端坐衙中,忽然接到抚台一个札子,这一急非同小可。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谁料自从节前顶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后来又听他同走的朋友讲起,说王某人节后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宝宝,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极了,乃买通王慕善的车夫,车夫便告诉他:“几时几日开局,我们东家一定在这里的。”谁知到了开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备,预先托了宋子仁替他到营里借了四名亲兵,站在局门口弹压闲人。

【注释】

话说走进来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笑嘻嘻地朝着他说:“我们先生就来。”王慕善一看,来的是他相好西荟芳花媛媛的一个大姐,名叫阿金;一个娘姨,名唤阿巧的。便是前个月里过节,王慕善短欠这花媛媛十二台酒钱,九十六个局钱,花媛媛的母亲,平时见这位王大少谅非安心漂帐的人,因此并未叫娘姨、大姐上门来讨。

凋残: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