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官场现形记 > 第三十三回 查账目奉札谒银行 借名头敛钱开书局

第三十三回 查账目奉札谒银行 借名头敛钱开书局

藩台对着同来的幕友相公说道:“现在的时势,拿着王法威吓人,叫人做好人还没人听你的话。如今忽然拿着善书去劝化人,还要叫人家拿钱,岂非是做梦?”到得晚上,便搭了轮船回省销差。

藩台道:“这开书局的经费是那里来的?”王慕善道:“都是捐来的。”说着,又把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了出来,一头指着,一头说道:“这是某军门捐银五十两,这是某中丞捐洋五十元,这是某方伯捐银三十两,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随后又特地翻出一条指给藩台看,道:“这是家兄王子密部郎,他也帮过二十四两。”藩台道:“原来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这些钱都是众人捐凑的,更不应该拿他卖钱。兄弟既同令兄相好,将来回省之后,替老兄想个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王慕善听了,特地离位说了声:“谢大人栽培。”于是感激涕零而去。

次日,王慕善还把善书装了两板箱,送到行里来。到门一问,才晓得藩台大人昨儿夜里已经离了上海。王慕善还疑心有了什么要紧公事,仍旧把书箱交轮船寄上去。藩台回省查的参案,预先请过制台的示,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概地洗刷一个干干净净;再把官小的坏上一两个,禀复上去。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销

藩台道:“能够多刻几部原是极好的事。不过专利一层,只能禁人为非,那能禁人向善。至于提倡一节,亦是我们应尽之责。你明天可送几百部来,等我下个公事,派给各府、州、县。”王慕善道:“卑局里的书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将来一定可以畅销。卑职在每部书的面上加上‘奉宪鉴定’四个大字。每天每样先缴进两百部来。”藩台道:“很好!”王慕善道:“这笔书价,卑职还是具个领字由大人这里来领呢,还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后,再到大人库上来领呢?”藩台说道:“既然想要劝人为善,最好把这些书捐送与人家。如果要人家拿钱,恐怕来买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惊:“三部五部,卑职还捐送得起,再多,卑局里也难支持得住。”

且说王慕善自经藩宪一番奖励,他果然于此日刻了一块戳记。凡他所刻的善书,每部之上都加了“奉宪鉴定”四个大字。又特地上了几家新闻纸的告白。以把自己书局门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写过,一面又挂着一条军棍。有些不晓得他的根底的,还当他的确是小军机王某人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情,一齐凑了分子来送礼。

一面又站起来把呈上来的书检出二部,道:“卑职特地注了这部《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预备进来呈用的。这一部《太上感应篇详解》,是卑职仰体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说制台大人极信奉的是道教,卑职费了三年六个月工夫,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赏张告示,禁止书贾翻刻,只准卑局一家专利,如此有什么善书,便可多刻几部。”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王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足足闹了半日。居然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住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个客人统统都是道台。

少停王慕善进来,藩台先问他:“这个局子是几时开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话。从卑职曾祖手里以至传到如今,到卑职父亲晚年,就想创个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卑职仰承先志,现在虽然粗具规模,然而经费总还不够,刚才呈上来的几部都是的。卑职此来,一来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来还有一篇淫书目录,等大人寓目之后,求大人赏张告示,严行禁止。”

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在分省试用道,乃是这里有名的绅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甫,苏州人氏,乃是一爿善局里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里创办善举,到这申义甫手里,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县也升到道台。第三位新从京里引见出来,路过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补道。姓蔡号智庵,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过三个月盐道,眼眶子里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还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氏,身上只捐了一个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请得来的。

这日正想夜里乘招商局轮船动身。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又拎着好几部书,又有一个黄纸簿子,上面题着“万善同归”四个大字。藩台取手本看时,只见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慕善”。又看那几部书,一部是《太上感应篇详解》,一部是《圣谕广训图释》,一部是《阴骘文制艺》,一部是《戒淫宝鉴》,那个拿手本的二爷说道:“这位王老爷,自从他开了这个书局之后,所有的淫书已经被他搜寻着七百八十三种,现在一齐存在局中,预备大人调查。他随身带个手折,预备当面呈上来的。”藩台便吩咐了一声:“请。”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这两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道:“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还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走,上海县跟着又来。义翁,你这两天接到山东的电报没有?黄河怎么样了?”申义甫立刻道:“利津口子还没合龙,齐河的大堤又冲开了。山东抚台托兄弟立刻替他汇十万银子去。一时那里提得到许多?后来又来一个电报,说叫二小儿到工上去当差,两个过班可得道员。因此汇了五万银子给他。子翁可有什么信带?”宋子仁道:“恭喜!恭喜!兄弟有什么信,回来写好再送过来。”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买办道:“不要说难查,就是容易查,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没有来见外国人。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说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回来回了藩台。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账的念头,造了一篇谣言,说问过洋人,簿子上没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回省。

正谈论间,代理过江西盐道的蔡智庵因与朱礼斋、翁信人攀谈,彼此问起“贵姓、台甫”。朱礼斋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申报”,上面刻着分发人员名单。便指着一行说道:“上月引见分发的这湖南道朱仪孙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为曾经拿过印把子的人,自然目空一切。谁知翁信人也只是不理他,只有王慕善说道:“这位朱大人,学问经济,名重一时,不日就要放缺的。”这时候,朱礼斋已经问过翁信人的“贵班”,翁信人说是“候选道”。一面说,一面端起酒杯来一连喝了五大盅。

忽听翻译说道:“已经十二点半钟了!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候他。他总得出来的。”正说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都向后门出去,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个外国人。原来外国人都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翻译只好说:“请大人暂回公馆吃饭。过天托人找到他的买办,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这里来。”藩台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不过上头总说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说罢,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申义甫大善士便提起印刷善书一节,“真是关系人心风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儿到北边,可以叫他带几十部去,顺便送送人。”王慕善道:“小侄这爿书局所出的书,有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提倡,不愁没有销路。但小侄自己一个真正是涓滴归公,上回南京藩台到这里,承他老人家美意,允许名项善书每种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县代为分销。将来这笔书价就在他们养廉银子里扣回,却是再好没有。不过目下要垫本印书,所以小侄要求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替小侄想个法儿,少则三月,多则五月,一定本利同归。”

第二天一早,藩台吩咐套马车,带了翻译和投帖的,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探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禀明缘由,藩台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怎么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买卖,什么取洋钱,兑汇票,账房、柜台统统都设在后面,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其时柜台正在忙个不了,也没人去招呼他。号房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急得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什么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跌跌挞挞算他的账去了。号房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胡须的老头先生,照前问了一句。老头子先生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么?”号房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叠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当下各位一句话也没有。到底朱礼斋慷慨,首先创议助五百两。王慕善立刻请安:“谢大人提倡!”跟手宋子仁说了声:“兄弟只好勉竭绵力,捐一百银子。”蔡智庵是向来吝啬的,却替王慕善出主意,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尽力帮一千,帮八百,然而缺少还多,兄弟有个愚见,所有各省赈捐银子都在义翁手里,无非是存在庄上生息。现在兄弟做个中人,求义翁拨借王大哥五千,将来书价领到,本利双还。岂不公私两便?”申大善士连连摇头道:“使不得!这笔赈捐银子,从来没有人提过。此例一开,人人都好来借。还求诸公原谅!”

藩台回家部署行装,次日有下水轮船,轮船到了上海,上海县接着迎入公馆,去拜上海道。见面之后,叙及要到银行查账之事,上海道道:“但不知余某人的银子是放在那一爿银行里的?共有十几家呢。”藩台愣了半天,又说道:“我们却不晓得有许多银行。依兄弟想来,只有汇丰同我们中国人来往,余某人的这银子大约是放在汇丰。”上海道道:“就先到他家去查查不妨。”藩台于是告辞。

忽见外面来了一个人,急匆匆走到申义甫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登时申大善士面孔失色。又见走进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着王慕善说道:“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也来哉。”一句话,又把个王慕善弄得置身无地。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此时省城里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一个个便想打点人情。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说道:“制台也不过敷衍了事而已。现在的事情,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众人听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藩台见大家不来打点,便有心公事公办,同制台说:“原参余道出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制台道:“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老哥诸事谙练,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藩台一想:“话虽如此,究竟自己从来未同外国人打过交道。上海地方,听说一共总有十几国的人,这个十几国的翻译倒不好找。”左思右想,只得回复制台道:“司里的公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里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请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翻译去的,只要带个明白点的翻译就是了。”藩台无话可说,只得又禀请了一位洋务局里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里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说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做个靠山。

【注释】

且说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后,立刻就派了藩司、粮道两个人,按照所参各款逐一查办。因幕友赵大架子被参在内,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给他,叫他暂时搬出衙门。赵大架子只得依从,所以并未前去请客。到了第二天,贵宝派了男女班子到赵大人公馆里请安,才晓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家里养病。

借花献佛:比喻用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正踌躇着,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一位师爷回来,那师爷吞吞吐吐地说道:“听说京城里有什么消息,大约在省城候补的统统在内。这一定是都老爷想好处,我们不要理他。观察这样的宪眷,还怕什么呢?”余荩臣道:“为的是到底参的是那几件事。”说完便背着手一个人在厅上踱来踱去。

瓦解冰销:比喻消失。

话说孙大胡子听见余荩臣要禀揭黄在新托妓谋差的事,一再劝他不肯听。孙大胡子道:“你做监司大员的人,不到窑子里去,怎会晓得他托妓谋差呢?还怪你不是。”余荩臣半天才勉强道:“我们嫖婊子不过好玩罢了。他竟走婊子的门路,品行上总说不过去。”说完,虽把此事丢开,后来又着实到王小五子家发了几回脾气。又过了两月,余荩臣所保送部引见,业已奉旨允准。等到奉到饬知,上院叩谢。接着便是同寅前来道喜,余荩臣同寅当中多半都是好玩的。家里请酒不算数,一定要在钓鱼巷摆酒请他们。余荩臣也乐得借花献佛,回回吃酒都推赵大架子为首座,赵大架子便亦居之不疑。真正是光阴似箭,余荩臣想请咨人都引见。制台答应,他的差事委了别人暂行代管,一连几天,白天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班相好摆酒替他饯行。又过了两天,上院禀辞。刚走到院上,齐巧昨日制台接到军机大臣上的字寄,说是一连有三个都老爷奏参江南吏治,甚么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余荩臣,还有督幕赵大架子、统领羊紫辰等一干人统统在内。其中说余荩臣总办厘金,非但出卖厘差,并且以剔除中饱为名,私向属员需索陋规。他又并不将此款归入公家,一律饱其私囊。某人馈送若干,某局缴进若干,那位参他的都老爷查的清清楚楚,还说他出卖厘差,上海有一爿钱庄,人家要送他银子,只要送到这爿钱庄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给他,南京这边马上就把差使委了出来,折子上又说他所有赚来的银子,足有五十多万两,至于参赵大架子顶重的头一款,是说他霸持招摇,甚至某月某日,收某人贿赂若干,亦查的明明白白。又两江总督保举道员余某一折,系赵某及余某在秦淮河妓女贵宝房中拟定折稿。折子后头归结到两江总督身上,说他昏聩糊涂,日惟以扶鸾求仙为事,此外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羊紫辰不过多是带笔。且说这日余荩臣刚把手本递了上去,制台一见是他,究竟事关钦派查办之案,便不敢回护,忙叫他不必动身,余荩臣摸不着头脑,在官厅子上了半天,有些不知底里的人还过来敷衍他,问他“几时荣行”,他也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其时藩台、粮道都已得信,见了制台出来,朝着他都淡淡的,他也只好搭讪着出来。头天晚上,赵大架子还面约今日下午在贵宝房中送行,谁知等到天黑还不见来催请。派了师爷、管家出去打听,谁知等到起更,管家回来禀报说:“赵大架子赵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行李铺盖统统从院上搬了出来。后来又打听到孙大人门口,才晓得京城里有几位都老爷说了闲话,连制台都落了不是。”余荩臣急忙问道:“这位都老爷是谁?但不知有几个人参在里头?孙大人在内不在内?”管家道:“虽然在内,并不要紧。赵大人参的却很不轻。”余荩臣又急忙说道:“我呢?”家人不言语,余荩臣顿脚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赵大人他说今儿请我吃饭的,原来他自己遭了事,所以没有来催请。”霎时坐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