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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写保折筵前亲起草 谋厘局枕畔代求差

等到把饭吃完,余荩臣又点了一根纸烟给他,才问他:“这两天大帅背后与兄弟有甚么话说?”赵大架子道:“无奈兄弟公事实在忙,一天到晚竟其没有动笔的时候。”余荩臣忙问:“甚么事一定要尧翁动笔?”赵大架子道:“就是荩翁得明保的那话了。”余荩臣一听正是他心上最为关切之事,柔声下气地说道:“这都是大宪的恩典,尧翁的栽培!”赵大架子道:“岂敢!我们做朋友的人那里不替朋友帮句忙?说也好笑,起先是制军虽然有了保举荩翁的意思,一直没有定规。是兄弟天天追着他问,制军答应了,就立逼着兄弟替他起稿子。这两天兄弟一来事情忙,没工夫动笔,二来怎么保举法子,也得商量。”余荩臣道:“正为这件事,兄弟要过来求教。真正感激得很,但是还望你尧翁成全到底,考语下得体面些,感之不尽!”说罢,特地离位深深一揖,赵大架子忙拱手还礼,却一面说道:“自家兄弟,我们都是自己人,荩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兄弟无不遵办。”余荩臣道:“这是尧翁的格外成全,兄弟何敢妄参末议。仍请尧翁先生主裁。”

到了次日,余荩臣上院下来,写信给赵大架子,约他今天晚上同到王小五子家吃酒。赵大架子口说不得脱身,八点钟在自己相好贵宝那里吃晚饭,余荩臣只得遵命。才打七点钟,便先赶到贵宝房间里伺候。一等等到九点钟,赵大架子才从衙门里出来,余荩臣接着凤凰似的把他迎了进来。一进门来抽烟。堂子里早已替他预备下打好的烟二十来口,一排排的都放在烟盘上。赵大架子一到,便有三四根枪、两三个人替他轮流上烟对火门。赵大架子躺在炕上,只管抽个不了。足足抽了一点钟,赵大架子要吃饭。当下只有他同余荩臣两个人对面吃,贵宝打横。

赵大架子听了他这一路恭维,便道:“你我不是外人,我念你写。写了出来,彼此商议。”余荩臣今见赵大架子让他自己写,也不过于推辞,便向贵宝要了一副笔砚、一张纸,让赵大架子炕上吃烟,自己坐在桌子边起稿。提笔在手,拿眼瞧着赵大架子,看他说甚么,好依着他写。

王小五子道:“余大人,官好捐,你们的差事想亦是捐来的了?”余荩臣道:“胡说!差事那里好捐?我得这个差使是本事换来的,一个钱没有化。那是再要公正没有。”王小五子道:“前个月里,有天春大人请你吃酒,我看见他当面送给你一张银票,说是六千两银子。求你把个什么厘局给他,不是你接了他的银票,不到十天,果然有人说起春大人升了厘局总办上任去了。”余荩臣支吾其词道:“他的差使上头有照应本来要委。银子是他该我的,如今他还我,这种话你以后少说。”王小五子道:“原来派差使也要看交情的。咱们的交情怎么样?我要荐个人给你。”余荩臣并不在意,道:“你荐给我的人,我总拿拾头一分的好差使给他。”王小五子无语。歇了半晌,一宵易过,又是天明。

足足等了七八袋大烟的时候,赵大架子从炕上爬起,方说道:“兄弟的意思,折子上没有多少话说,还是夹片罢。”余荩臣道:“似乎郑重些,叫上头看得起些。”赵大架子道:“这倒不在乎,横竖保了上去,上头没有不准的。”余荩臣便亦不敢过于计较,只得跟着他说道:“既然如此,就是夹片亦好,等尧翁念了好写。”赵大架子说道:“荩翁的大才,还有什么不晓得的,你别同我客气,我要过瘾,你费点心罢。”说完,仍旧躺下抽他的烟去了。

王小五子见余荩臣巴结赵大架子,就问赵大架子的履历。余荩臣告诉他说:“赵大人是制台衙门的师爷,见了制台是并起并坐的。”王小五子便问:“余大人,你当的甚么差使?”余荩臣便说:“我当的是通省牙厘局总办,所有那些外府州县,大小镇市的厘局,都是归我管的。”王小五子道:“原来如此。我听说现在的官拿钱都好买得来的,你这个官从前化过几个钱?”余荩臣正言厉色道:“我是正途两榜出身,是用不着花钱的。花钱的另是一起人。”

幸喜余荩臣是正途出身,于是提笔在手,一口气便写了好几行。结结实实自己下了十六个字的考语。后头带着叙他办厘金、办学堂如何成效,说得天花乱坠,又足足地写了几行。一霎写完,便离位,拿着底子踱到烟炕前请赵大架子过目。

一时别过主人,同到王小五子屋里。王小五子自然另有一副场面。余荩臣又赶着替赵大架子打烟。一连等赵大架子又抽过七八口,此时余荩臣一见房内无人,赵大架子忽然先问道:“荩翁,托你安置的两个人怎么样了?”余荩臣道:“兄弟早同藩台说过,一有调动就委他两人前去。有两处就在这几天里头期满,不过几天就要委他们的。你老先生委的事,岂有尽着耽搁的道理?”余荩臣本想请赵大架子过来商量自己事情的。不料赵大架子先同他说安置人的话,自己的事倒弄得一时不好开口,只得权时隐忍。又叫王小五子备了稀饭留赵大架子吃。赵大架子推头有公事,还要到衙门里去。余荩臣不好挽留,临到出来上轿,便邀他明天晚上到这里吃晚饭。赵大架子去后,余荩臣当夜便住在王小五子家。

赵大架子接在手中,就在烟灯上看了一回,道:“格式倒还不错,若照荩翁的大才,这几句考语着实当之无愧。不过写到折子上,语气似乎总还要软些,叫上头看着也受用。”说罢,仍把底稿递在余荩臣手里。余荩臣不禁面孔涨得绯红,愣了一回,仍旧踱到桌子跟前坐下。

赵大架子吃了两样菜,仍旧离座躺在炕上吃烟。余荩臣便亦离座相陪。余荩臣虽然不吃烟,打烟倒是在行的,当下他替赵大架子连打了十几口,吃得满屋之中烟雾腾腾。霎时菜已上齐,主人过来请吃稀饭。赵大架子摇头,说:“不能吃了。”主人深抱不安,席散之后,又走过来道歉,又说:“另外替赵大人、余大人留了饭。”赵大架子回称:“谢谢!”说完这句,立起身来穿了马褂就走。余荩臣便让他同到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里去坐,两人一同出门。

提起笔来想改,捱了半天,仍旧未曾改定,只得老着脸皮朝赵大架子说道:“这个考语还是请你尧翁代拟了罢,兄弟实在来不得了。”赵大架子一声不言语,一口气又吃了五六口烟。吃完了烟,趿着鞋走下炕来,把原稿略为改换了几句,却把十六个字的考语统统换掉。余荩臣看了,似乎觉得还不能满意,但恐怕赵大架子动气只得连称:“好极!好极!”

通台面上只有余荩臣当的差使顶阔,而且钱亦很多。新近制台又委了他学堂总办,余荩臣便趁这个机会托人关说,求大帅一个明保,送部引见。制台折子尚未上去。余荩臣又打听这赵大架子拿权,因此就有意的拉拢他。赵大架子的架子虽大,等到见了钱,架子亦就会小的。当初也不晓得余荩臣私底下馈送他若干,弄得这赵大架子竟同余荩臣非常知己。余下的人,他既不屑理人,人家亦不敢仰攀他,在钓鱼巷吃酒是要叫局,赵大架子恐怕有碍关防,一定不肯破例,其他宾主每人只叫得一个,因此,这一席颇觉冷清得很。

赵大架子改好之后,便往衣裳袋中一塞。因堂子里的烟不爽快,要回到公馆里过瘾。余荩臣只得陪着一同出门。临时上轿,余荩臣又打了一拱,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说完,两人分手。

其时已有七点半钟了,只有制台幕府赵尧庄赵大架子没有到。谁知一直等到九点钟才见他来。他是制台衙门里的阔幕,人人都要巴结他的。大概的人,他不过略为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余荩臣到烟铺上说话。后来摆好席面,主人就来让座,他方同主人谦了一谦。主人连忙敬他第一位。赵大架子昂然据首座而坐,其余的人亦就依次入座。

余荩臣仍往王小五子家而来,尚未走进王小五子家的大门,黑影里望见有个人先从他家里出来。神气还看得出很像是个熟人似的。这人没有看见余荩臣,余荩臣却看清这人原来是认得的。但是官职比他差了几级,余荩臣连忙拿头别了过去。霎时走到王小五子房中。他俩本是老相好,又兼余荩臣明保到手,心上十分高兴,说不尽那副肉麻的情形,两个人鬼混了一阵。

又歇了一会子,请的客人络络续续地来了。羊统领见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二人到了,便拉了他俩的手说了许多的话,又给他二人一家作了两个揖,说:“你二位千万不要闹了,大家都是好朋友,独有你二位见面不说话,叫人家瞧着算什么呢?”其时田小辫子颇有愿和之意。乌额拉布脸上挖的伤还没有好,禁不起羊统领再三朝着他打拱作揖,旁观那些客人亦帮着着实说,乌额拉布方才气平。两个人又彼此作了一个揖,方才了事。

王小五子忽然想起昨夜的话来,连忙说道:“余大人,我托你一桩事情,你可得答应我?”余荩臣道:“好答应的,我自然答应。”王小五子道:“不是你昨儿说的,在你手下当差的人统统不用钱买,这个话可有没有?”余荩臣道:“自然派差使一个钱不要。但是不能执一而论的。你要荐人我却不收。”王小五子顿时把脸一沉,拿两只粉嫩雪白的手抱住余荩臣的黑油津津的胖脸,撒娇撒痴地说道:“你不答应我,我定见不成功!”此时余荩臣穿了一件簇新的外国缎夹袍子,被王小五子绉了一大片。余荩臣见了肉痛,可惜那件衣服,连连说道:“有话起来说,不要这个样子。”王小五子把眼一眇,道:“倒是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

再说胡二捣乱,这天因为羊统领请他吃花酒,把他乐得了不得。头天晚上就叫管家开箱子把衣服拿好。及至到钓鱼巷已经有五点多钟了。幸亏止到得一个主人,同羊统领见面之后,略为寒暄了两句,羊统领自去躺下吃烟。胡二捣乱便趁空找着姑娘捣乱,恨得那些姑娘们都骂他为断命胡二。

说话间,余荩臣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自己躺在床上去了。王小五子道:“你不答应,我不许你睡觉。”于是赶到床上同他缠个不了。余荩臣道:“你先把人头说给我,等我好替你对付着看。”王小五子见他已有允意,低声说道:“我说的不是别人,你们同在一处做官,就是候补同知黄大老爷。”说着,便伸手从衣服小襟袋里把个名条摸了出来,只见上面写的是“知府用、试用同知黄在新,叩求宪恩赏委厘捐差事”两行小字。余荩臣不觉心上一跳,停了一大会子,方问得一句道:“这人是几时来嫖起你的?”王小五子不由得脸上一红,回答不出来。

又一个姓胡,号筱峰,排行第二,也是捐的道台班子。有人说他父亲曾经当过长毛,后来投降的,官亦做到镇台。胡筱峰一直在老人家手里当少爷,他的为人,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说起话来没头没脑。后来人家同他相处久了,送他一个表号叫“胡二捣乱”。

原来方才余荩臣在王小五子大门口碰见的那个人就是黄在新。这黄在新虽是江南的官,同余荩臣比起来,一个道台,一个同知,不在一个官厅子上,余荩臣如何会认识他?只因这黄在新最会钻营,凡在红点的道台,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此时身上虽有几个差使,无奈薪水不多,因见余荩臣正当厘金局的老总,便想谋个厘局差事,托了几个人递了几张条子,余荩臣未给他下落,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钓鱼巷走走,与余荩臣有同靴之谊。王小五子见他脸蛋儿长得标致,便同他十分要好。

这里羊统领便想仍到钓鱼巷相好家摆一台酒,以便好替乌、田二人和事。所请的无非仍旧是前天打牌吃酒的几个,其中却添了两位。一位是赵大人,号尧庄,乃广西人氏,说是制台衙门的幕府。还有人说,制台凡遇要做折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都是他代笔。然而他面子上极其不肯同人家来往,望上去很像有脾气似的。他晓得羊统领上头的声光极好,而且广有钱财,爱交朋友,所以答应肯来。

此时余荩臣看了名条,又接着问王小五子的话,王小五子又对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此时余荩臣心上早已懂得八九,说道:“他的条子没有人替他递了,居然会想着了你,他这人真会钻。倒是你俩是几时认识起来的?”王小五子笑着说道:“我是江西人,七岁上就卖在档子班里学唱戏,等到十五岁上才到的南京。这黄大老爷他也是江西人,同我是嫡亲同乡。有什么不认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无非照应同乡的意思。”余荩臣道:“算了罢!你们江西人我也请教过的了,于这乡谊上很有限。这话不要来骗我。你老实对我说罢。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此时余荩臣越说越气,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吩咐叫轿夫打轿子。又道:“从今以后再不到这里来了!”一面说,一面坐在床沿上生气。

后来,龙占元又上来回过羊统领,求统领免其看管,并且不要撤他差使。当时又被羊统领看他本营营官面上,暂免撤差。羊统领吩咐他道:“现在的英文学堂满街都是,你既有志学洋话,为甚么不去拜一个先生,好好地学上两年?再不然,到上海洋行里做个康白度,一年赚上几千银子,可比在我这里当哨官强得多哩。这是何苦来呢?”龙占元道:“标下再不敢说洋话了,倘若学会两句,标下有几个脑袋?”羊统领听了,点点头道:“不会也罢了,完完全全做个中国人,总比那些做汉奸的好。”龙占元于是退了出来。

王小五子连忙和颜悦色地分辩道:“同乡有甚么好假冒的。至于问我如何认得他,苏州来的洪大人,清江来的陆大人,每逢吃酒都有他在座,慢慢的我就认得了他。”余荩臣也不理他,连着房间里的奶奶都上来劝和。一迸迸到五更鸡叫之后,要了长衣裳,扎扮停当,一直径去。王小五子抵死留他不住。

第二天,羊统领特地把田小辫子请来,先埋怨他不该到制台面前上条陈,弄得制台不高兴。又怪他不该同乌某人翻脸,田小辫子毕竟是做过他的伙计,只好答应着。又过了两天,羊统领见洋教习不来找他说甚么,才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

余荩臣走到街上,心上又气又闷,不知不觉走错了一大段。好容易雇了一部东洋车子,才把他拉到公馆。打门进去,一路骂轿夫,骂跟班的,一直骂进了上房。

却说羊统领怕洋教习前来理论,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辫子同乌额拉布两个人吃醋打架,于是无精打采,草草吃完。

齐巧这日是辕期,照例上院。等到走到院上,已有靠九点钟了。余荩臣还是气吁吁地,头一个会见了孙大胡子,便把黄在新托王小五子求差使的话统统告诉他,又说:“甚么人不好托,单单会托到婊子。”孙大胡子笑道:“这也难怪他,实在是你荩翁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余荩臣听了孙大胡子奚落他的话,不由得把脸一红,分辩道:“我们逛窑子也不过行云流水罢了,算得什么交情?”孙大胡子忙道:“又行云,又流水,还算不得交情,一个当妓女的,居然肯照应同乡,贤于士大夫远矣!荩翁,你应该立刻委他一个上等的厘差,二来也可以愧励愧励那般不顾乡情的士大夫。你们众位听听,我兄弟说的可是不是?”此时官厅子上的人已经来得不少了,都说:“应得如此。”余荩臣决计不答应,一定还要回制台撤去他的差使,拿他参办,当时又被孙大胡子指驳了一回,欲知孙大胡子说的何话,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