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席面上的局已经来齐,大家吃过稀饭。佘小观便把前意通知了唐六轩。糖葫芦一听佘小观之言,立刻应允。等到抹过了脸,走出大门,佘小观便跟了糖葫芦去到王小四子家打茶围。一进了三和堂,几个男班子统统站起来招呼,领到王小四子屋里。
当下王小四子走到台面上,往糖葫芦身后一坐。糖葫芦只顾低着头吃菜,对面孙国英孙观察,绰号叫孙大胡子的见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芦,又拿手摆了两摆。王小四子误会了意,便打情骂俏起来。伸手把糖葫芦小辫一拖,把个糖葫芦的脑袋揿到自己怀里,此时糖葫芦见是相好来拖他,亦就撒娇撒痴,只听得王小四子说道:“你这两天死到那里去了?叫你打的东西怎么样了?到底还有没有?”糖葫芦答道:“我不到那里去,我到我相好的家里去!”谁知王小四子倒认以为真。说道:“我早晓得我仰攀你大人不上!”一头说话,那副神形就要掉下泪来,糖葫芦只是仰着脸朝着他笑。王小四子抡起拳头,照准了头又是两下子。佘道台见了这副神气,更觉得同花小红一式一样,毫无二致。此时王小四子、糖葫芦正扭在一处。孙大胡子见王小四子认了真,连忙放手:“不要打了,我替你做主。你倘若把他的脸打肿了,怎么叫他明天上衙门呢?”王小四子道:“我现在不问他别的。他许我的金镯子,有头两个月了,问问还没有打好。”糖葫芦道:“真正冤枉!我特地写信到上海托朋友替我打一付。昨儿来了一个上海朋友,说起这付镯子,那个朋友已经自己留下送给相好了。现在替我重打,前头打的是八两三钱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两七钱四了。”孙大胡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胡子又长又多,他的相好双喜把左边的一半分为三绺,编成功一条辫子。把他气得开不出口。说着,有人来招呼王小四子、双喜到刘河厅去出局。余荩臣便问:“刘河厅是谁请客?”人回:“羊统领羊大人请客,请的是湖北来的章统领章大人。”其时潘金士潘观察亦在座。听了接口道:“不错,章豹臣刚刚从武昌来,听说老帅要在两江安置他一个事情。羊紫辰所以竭力地拉拢他,听说还托人做媒,要拿他第二位小姐许给章豹臣的大少君。明天请章豹臣在金林春吃番菜。今儿兄弟出门出得晚,齐巧他的知单送了来。诸位都是陪客,单是没有佘小翁。想是小翁初到省,彼此还没有会过?”佘小观答应了一声“是”,其实他此时一心只恋着王小四子一个人,默默地暗想:“等到散过席,拉着六轩去打茶围。”
其时王小四子出局未归。等了一会子,姑娘回来了,跨进房门见了糖葫芦,一屁股就坐在他的怀里,敲他明日七月初七是“乞巧日”,一定要他吃酒。糖葫芦也答应了。又面约佘小观明夜八点钟到这里来吃酒。
一天余荩臣请他在六八子家吃酒。台面上唐六轩带了一个局,原来这唐六轩为人极其和蔼可亲。一张嘴比蜜糖还甜,因此南京官场中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糖葫芦”。这糖葫芦到省之后,一直就相与了三和堂一个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这王小四子两条弯溜溜的细眉毛,一张小嘴,佘道台因见他面貌很像天津的花小红,心上一动。
王小四子自从进门问过了佘小观“贵姓”,转身便同糖葫芦瞎吵着玩,亦没有理会他,后来听见自鸣钟当当地敲了两声,佘小观仍只顾坐。害得糖葫芦同王小四子两个人只好陪他坐着,不得安睡。佘小观坐着无趣,于是穿马褂先走。偏偏有个不懂事的老婆子,说道:“天已快亮了,只怕轿夫已经回去了。大人何不坐一会子,等到天亮了再走?”气得糖葫芦、王小四子暗底下骂:“老东西,真正可恶!”却说屋里三个人半坐半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七点钟。佘小观先醒,看见太阳已经晒在身上,披好马褂,竟独自拔关而去,一直回公馆去了。
制台年纪大了,生平最相信的是“养气修道”。每日总得打坐三点钟,无论谁来是不见的。空了下来,签押房后面有一间黑房,供着吕洞宾,设着乩坛②,遇有疑难的事,他就要扶鸾。所以朝廷虽以三省地方叫他总制,他竟其行所无事,所属的官员们见他如此,也乐得逍遥自在。佘小观又有三件脾气是一世改不掉的。头一件打麻雀。而且他赌品甚高,输得越多心越定,脸上神色丝毫不动,又欢喜做“清一色”。所以同赌的人更拿他当财神看待。第二件讲时务。起先讲的不过是如何变法,如何改良。在京里一等等了两年多没有得缺,于是又变为满腹牢骚。因此格外不合时宜。第三件是嫖婆娘。他为人最深于情,只要同这个姑娘要好了,连自己的心都肯掏出来给人家。到了南京之后,寄过两件现成的织头贡缎子送给小红作衣服穿。后来时候久了,同秦淮河钓鱼巷的女人渐渐熟了,不免就把思念小红的心肠淡了下来。
这里糖葫芦不久亦即起身。也不及回公馆,就在三和堂换了衣帽,一直坐了轿子上院。走到官厅上,昨儿同席的几个统统到齐,佘小观也早来了。
江南此时麻雀牌盛行,有了六个人,不论谁来凑上两个,便成两局。六人之中算余荩臣公馆顶大,又有家眷,饮食一切,无一不便,因此大众都在这余公馆会齐的时候顶多。他们打起麻雀来,至少五百块一底起码。后来他们打麻雀的名声出了,有天要传见唐六轩,制台便说:“只要到余荩臣那里,包你一找就到。”
此时还穿着纱袍褂,有几个同寅望着他好笑。大家奇怪。那位同寅便把糖葫芦的汗衫领子一提,却原来袍子衬衣里面穿的乃是一件粉红汗衫,也不知是几时同相好换错的。大家俱哈哈一笑。巡捕已经出来招呼。几个有差使的红道台跟了藩司,盐、粮二道一齐上去禀见,照例谈了几句公事。制台发话道:“兄弟昨儿晚上很蒙老祖奖励,说兄弟居官清正,修道诚心,还要托兄弟替他再找两位仙童,有一位是在下关开杂货铺的,就在坛上批了下来,兄弟今天五更头就叫戈什按照老祖所指示的方向,居然一找找着。如今已在坛前,蒙老祖封他为‘净水仙童’。手捧花瓶,瓶内满贮清水,设遇天干不雨,只要老祖把瓶里的水滴上一滴,这江南一省就统统有了雨了。但是现在捧花瓶的一位有了,还差一位拿拂帚的。这位仙童倒很不好找呢!”说到这里,举眼把各位司、道大人周围一个个的看过来。看到孙大胡子,便道:“孙大哥,兄弟看你这一嘴好胡子,飘飘有神仙之概,等我到老祖面前保举你一下子,等他封你为‘拂尘仙童’。我们天天在一块儿跟着老祖学道,学成了一同升天。”孙大胡子是天天打麻雀、嫖姑娘,玩惯了的,如何能当这苦差!吞吞吐吐地回道:“实不瞒大帅说,职道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根基浅薄,尘根未断,还求大帅另选贤能罢。”制台听了只得端茶送客。走出大堂,孙大胡子把头上的汗一摸,道:“险呀!今天若是答应了他,还能够去扰羊紫辰的金林春吗?”各自上轿。径奔金林春而来。其时主人羊紫辰同特客章豹臣,还有几位陪客,一齐在那里了。羊紫辰本来说是这天晚上请吃番菜的。因为这天是“乞巧日”,南京钓鱼巷规矩,个个姑娘屋里都得有酒。章豹臣昨天晚上在刘河厅选中一个姑娘,是韩起发家的,名字叫小金红,当夜就到他家去“结线头”。羊统领替他代付了一百二十块洋钱。第二天统领吩咐预备一桌满汉酒席,又叫了戴老四的洋派船。一来应酬相好,二来谢媒人,三来请朋友。
他自从到省之后,同寅当中不多几日已经很结识得几个人。不是世谊,便是乡谊。却说他结识的几个候补道:一个姓余,号荩臣,云南人氏,现当牙厘局总办。一个姓孙,号国英,现充学堂总办。一个姓唐,号六轩,是个汉军旗人,现充保甲局会办。还有旗人叫乌额拉布,差使顶多,上头亦顶红。这五个人,连着佘小观一共六位候补道,是常常在一起的。
是日,各位候补道大人,凡是与钓鱼巷姑娘有相好的,一齐都有台面,就是羊统领自己也要应酬相好。所以特地把金林春一局改早,当下主客到齐,一共也有十来位。席间各人又把自己的相好叫了来。这天不比往日,凡有来的局,大约只坐一坐就告假定了。羊统领见章豹臣新相知小金红也要走,便叫他再多坐一会儿。小金红果然末了一个去的。章豹臣非凡得意。
江南地方虽经当年“洪逆”蹂躏,幸喜克复已久,六朝金粉,不减昔日繁华。而一班勋旧子弟,承祖父余荫,文不能拈笔,武不能拉弓,幸遇朝廷捐例大开,上代有得元宝,只要抬了出去上兑。除掉督、抚、藩、臬例不能捐,所以一个个都捐到道台。此外还有因为同乡、亲戚做总督奏调来的;亦有羡慕江南好地方,指省来的,所以这江南道台竟愈聚愈众。
说话间,各人点的菜都已上齐。乌额拉布乌道台晓得这羊统领是番菜馆的大老板,孙大胡子及余荩臣一干人亦都有股份在内。便说笑话道:“国翁,你少吃些。多吃了羊大人要心疼的。”羊统领道:“你让他吃罢,横竖是‘蜻蜓吃尾巴’,多吃了他自己也有分的。”正说着,窗户外头河下一只“七板子”,坐着一位小姑娘,提高嗓子叫了一声“干爷”,羊紫辰亦逼紧喉咙答应了一声“嗳”,章豹臣道:“我倒不晓得羊大人有这们一位好令爱。”说着,那个小姑娘已经在他身旁坐下了。
过了几天,轮船到了下关,预先有朋友替他写信招呼,晓得他是本省的观察,下船之后,就有亲兵替他搬运行李。他是湖南人,因为未带家眷,暂时先借会馆住下,一连几天,上衙门拜客,整整忙了一个月。
大家又鬼混了一阵,只因今日应酬多,大家不敢耽误。其时戴老四的船已经撑到金林春窗外,章豹臣便让众位大人上船。正闹着,章豹臣新结的线头小金红亦回来了。当天章豹臣在席面上又赏识了一个姑娘,名字叫做大乔。这大乔见章豹臣挥霍甚豪,便用尽心机,拿他十二分巴结。小金红坐在一旁,瞧着甚不高兴。这席酒定价是五十块,加开销三十块;戴老四的船价一天是十块,章豹臣还要另外赏犒,一齐有一百多块。章豹臣的席面散后,接着孙大胡子、余荩臣、糖葫芦、羊紫辰、乌额拉布统统有酒。虽说一处处都是草草了事,然从两点钟吃起,吃完已是半夜里三点钟了。
单说佘小观佘道台在天津一连盘桓了几日。今天请客,明天打牌,竟其把窑子当作了公馆。后来朋友们都来相劝。说:“小翁既然欢喜小红,何妨就娶了他做个姨太太呢?”那知这佘道台的正太太非凡之凶,那里能容他纳妾?又过了两日,挨不过了,方与花小红挥泪而别,花小红又亲自送到塘沽上火轮船。
章豹臣赏识了大乔,吃到三点钟,一直到大乔家去了。章豹臣问长问短。大乔就把自己的身世统统告诉了他。第二天就托羊紫辰同鸨儿说:“章大人要替大乔赎身。”当天定议,共总一千块钱。章豹臣自己挖腰包付给了他。
到了第二天,席面上同座的有两个京官。一个是主考,请假期满;一个是都老爷,丁忧起服。还有两个,一个客官,是才放出来的镇台,刚从北京下来;一个也是江南记名道,前去到省的。连时筱仁宾主共六个人。未曾入座,制台已替那位记名道通过姓名,时筱仁于是晓得他叫佘小观。一时酒罢三巡,制台便问起北京情形。在制台的意思不过问问北京现在闹热不闹热,不料佘小观错会了宗旨,连连说道:“不瞒大帅说,现在的时势,实在是江河日下了!不要说别的,外头一位华中堂,里头一位黑总管,他这两个人无钱不要,只要有钱就是好人。”这位制台从前能够实授这个缺,全亏华、黑二人之力居多。现在听见佘小观骂他,心上老大不高兴。一霎时酒阑人散。时筱仁晓得这佘小观是自己同省同寅,便想同他结识,一路同行,谁料佘小观还要在天津盘桓几日,恋着侯家后一个相好,名字叫花小红的。时筱仁急于到省,不及候佘小观了。
又混了两天,章豹臣奉到上头派他到别处出差,动身的头一天,叫差官拿着洋钱一家家去开销。差官一家家去问。谁知问到东,东家说:“章大人的局包羊大人已经开销了。”问到西,西家说:“章大人的帐羊大人已经代惠了。”差官只得回家据情禀知章豹臣。章豹臣道:“别的钱他替我付,我可以不同他客气。怎么好叫他替我出嫖帐呢?”后来章豹臣道要拿这钱算还羊紫辰,羊紫辰执定不肯收。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正是光阴似箭,时筱仁又在京城里面鬼混了半个多月,然后坐了火车出京。他老先生到了天津,又去禀见直隶制台。这位制台是在旗,很讲究玩耍的。因为他是别省的官,便不同他客气。等他见过出去之后,当天就约他次日吃饭,他因此只得耽搁下来。
【注释】
时筱仁又托黄胖姑替他捐过了班。他想弄一个人拿他保荐使才,充当一任出使大臣,先去请教老师徐大军机,无奈琉璃蛋生平为人,到处总是净光的滑,又极其守旧,道:“不妥,不妥!做出使大臣要到外洋,设或闹点事情出来,那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看你还是先去到省,等到历练几年,保举放任实缺做做,倒是顶稳当的一条路。”时筱仁道:“门生本来已经指省江苏,总求老师格外栽培,赏两封信。”徐大军机只得应允。
①转嗔(chēn)为喜:由生气转为喜欢。
博高晓得老师脾气,预先进去道“时某人虽是舒某人所保,但时某人着实漂亮,而且并没有在广西当过差使”。后来又亏得王博高把时筱仁的贽见呈了进来,徐大军机方转嗔为喜①,解释前嫌,黄胖姑又趁这个档口劝时筱仁在华、黑二位面前大大地送了两分礼,从此这时筱仁赛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在京城里面着实有点声光。
②乩(jī)坛:扶乩所设的神坛。
却说时筱仁得拜在徐大军机门下。徐大军机本来是最恨舒军门的,屡次请上头拿他正法。无奈上头不肯轻易加罪大臣;又加以外面华老爷,里面黑大叔替他一力斡旋,所以但把他羁禁在刑部天牢,徐大军机因扳他不动,心上自不免格外生气,连着舒军门保举的人亦一块儿不喜欢。此番时筱仁幸亏走了王博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