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再说时筱仁时太守因为舒军门获咎,暂避风头,合当有事。舒军门押解到京,三个差官晓得太太已从原籍到京,大家便搬在一块儿住。家里的人都晓得军门外面交情很不少。时筱仁到京已久,毕竟有晓得他的踪迹的,就将他的住处、履历,详细通知舒军门一边。当下便由舒太太带着儿子同了孔、王两个赶到时筱仁寓处求他帮忙。时筱仁见面之后连说:“小侄这个官儿还是军门所保,饮水思源,岂有坐视之理?老伯母尽管放心!……”舒太太以为总有照应,带了儿子欣然而去。
且说舒军门这日在监里足足等到二更多天,方见手下人拿了烟具、铺盖进来,当下急急开灯,先呼了十几口烟,舒军门听到耿二又答应史耀全三千银子,不禁大为诧异道:“他这人还算人吗?既然嫌少,当时何不与我言明?一定要折磨我。”自此以后,舒军门的差官便时常进监探望,送东西,一应使费都是卢五局里担付。过了几天,卢五回京,又亲自进监问候。
过了两天,写上一信,写明暂时借银五千两。谁知时筱仁回复一封信来,上说:“小侄此番北上,只凑得引见费一千余金。效力不周之处,伏乞格外海涵③,不胜感荷”云云。舒太太大为失望,不免背后说他“不是无钱,明明是忘恩负义,坐视不救”。不料舒太太只顾恨骂时筱仁,旁边倒触动了跟着舒军门进京的差官,夏十夏武义。
耿二见了史耀全,叫了一声“老爷”,史耀全听了老禁卒先入之言,便笑嘻嘻地说道:“舒大人没有钱,我们是世交,岂有不晓得的?但是我们这些同寅当中,当他是块肥肉;我倘若拿他少了,人家一定要说我用情在他身上。舒大人一进来就交给我三千票子。你想,这们大的一个衙门,加上他老人家的身份,叫我拿他这三千两派给那一个好?”耿二道:“舒大人是实在没有钱,各位大人跟前,少不得总求老爷替他担待一二。明天再凑三千银子送过来。至于下头的这些伙计们,由小的去同他们商量。”史耀全听了方才无话。
这夏十自从跟随军门进京,一路上怨天恨人,自从军门进了监,他整日在寓处,除掉吃饭睡觉之外,一无事事。这两日无意之中晓得军门太太去找时筱仁,他便动了“择木”之思。后来舒太太向时筱仁借钱不遂,背后骂时筱仁忘恩负义,他忽然意有所触,向孔、王两个把时筱仁的履历、住处一一问明。等到黄昏时候,便一直径到时筱仁寓处。
当下刑部监里的人一齐赶着叫“二爷”。耿二道:“现在舒军门舒大人到这里,诸位有什么说话,一齐在小弟身上。”一干人道:“二爷一句话,比一万两银子还重!不过提牢老爷跟前,须得二爷自己去同他言明一声。”耿二应允,老禁卒果然上去同史耀全唧唧哝哝的半天,然后下来招呼耿二。
连日时筱仁正为舒军门信息不好,不敢出外,忽然管家来回:“舒军门跟来的差官夏某人前来求见。他说此来非为军门之事。”时筱仁便道:“你去领他进来。”霎时夏武义进来,时筱仁叫他坐,夏十斜签着身子坐下。当下言来语去,无非一派寒暄之词。后来时筱仁探一句道:“这两天军门的信息很不好,你晓得不晓得?”夏十道:“说是亦听见人家说起,但是上头究竟是个甚么意思?依大人看起来,军门到底几时可以出来?”时筱仁道:“放出来的话,如今还说不到哩。”夏十把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道:“论理,标下跟了他十几年,受了他老人家十几年好处,但说起这位军门来,在广西办的事,论起他的罪名来,就有十个八个头也不够杀!”时筱仁忙问:“这是怎么说?”夏十道:“这位军门自从到广西的那一年,手下就有四十个营头。你猜实实在在有多少人?只有倒六折!初到一两年,地方上平静,虽然只有四成人,倒也可以敷衍过去。近来四五年年成不好,遍地土匪,你说怎么办得了呢?”时筱仁道:“照你说来,军门该应着实发财了,怎么如今还要借账呢?”夏十道:“钱虽赚的多,无奈光京城里面,甚么军机处、内阁、六部,那一处不要钱孝敬?事到如今,钱也完了,人情也没有了,还不同没有用过钱的一样。”
孔、王两个这日见内外膜不通气,谅系人情未曾托到,便急急奔到顺治门外去找双刀卢五。谁知奔到那里,卢五已于五天前头因事出京。直把他二人急得要死,镖局里人问起根由,才晓得是舒军门派来的差官,连说:“五爷几天头里就提起军门不日可到,临走的时候曾经有过话,倘或军门到京,短了一万、八千使费,尽管来取……”孔、王两个道:“现在不拘你们那一位,赶紧帮着到部里替军门招呼招呼就够了!军门从午刻进监,到如今鸦片烟还没送进去!”便有一个瘦长条子挺身而去,道:“既然如此,我陪二位一同前去。”说罢,三人同到刑部监。这卢五的伙计名唤耿二,本是卢五结义的朋友。卢五那年犯案下刑部监,一应都是耿二替他跑腿。
时筱仁道:“我只问都老爷所参的事情,可样样都有。”夏十道:“只有些事情都老爷摸不着,所以参的不的当。至于所参的乃是带营头的通病,人人都有的。如今独独叫他一个人当了灾去,还算是他晦气呢!”时筱仁道:“别的不要说,但是像你跟了军门这许多年,如今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夏十道:“军门一面不用去说他了,倒是旁人的气难受。”夏十叹了一口气,随口说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着军门的事如何在外头弄钱;太太又如何背后骂时筱仁“忘恩负义”,统统说了出来。说完了,起来替时筱仁请了一个安,说:“标下情愿变牛变马,过来伺候大人,姓舒的饭一定不要吃了!”
舒军门将要进监的时候,晓得自己三千两一定不够,想到顺治门外有个开镖局的涿州卢五。这卢五从前本是马贩子出身。舒军门营里用马都是他贩卖前去,他就此兴家立业,卢五从前为了一件甚么案件也曾下过刑部监,后来遇赦得放,禁卒人等着实得过他的好处,舒军门既然想着了他,便同孔、王两个说知。
时筱仁别的都不在意;但是他说军门还有许多事情连都老爷不晓得,倒要问问他,便道:“我用你的地方是有。你若是缺钱用,我这里不妨每月先送你几两银子使用。等到我的事情停当,咱们一块儿出京。”夏十立刻趴在地下叩头谢赏。叩头起来,时筱仁又问了许多舒军门在广西时候的劣迹。等到夏十去后,他又拿纸笔录了出来,整整盘算了一夜。改到一半,忽转一念,道:“我去出首,又要证见,又要对质。有了夏十,不愁没有证见,但是我何犯着同他对质呢?”想来想去,总不妥当。
且说孔、王两个送舒军门进了刑部监,便把烟具、行李收拾齐整,预备跟着送到里边。岂知为禁卒们所阻,口称:“提牢史老爷吩咐,不容跟随人等进监探视,亦不准将行李、食物私相传递。”
于是想要找个朋友谈谈心。想:“这些朋友当中,一向只有黄胖姑、黑八哥两个遇事还算关切。”主意打定,天已大亮了,他恐怕误了正事,立刻起身去找黄胖姑。
且说舒军门由广西押解来京,手下只有一个老伴当,现在也保举了武官。两个差官,都是在跟前当差当久了的,所以他三个不得不跟了军门吃这一趟苦。三个当中,老伴当名唤孔长胜,一个差官,名唤王得标,这二人还肯掏出一点忠心,此外还有一个差官,名唤夏武义,因他排行第十,大家都叫他夏十。自从军门坏事之后,他一直就想另觅枝栖②,把一应事务统统卸在孔、王二人身上,孔、王两个奈何他不得。
胖姑还当他是来提银子的,及至见面问起来意,时筱仁低低地同他说过;又说:“现在并不求别的,只求我自己洗清身子。”黄胖姑踌躇了一会子,道:“目下先要得罪两个人。里头一个黑总管,外头一个华老爷。他俩从前着实受过姓舒的孝敬,依他俩的意思,本来没有这回事的,都是琉璃蛋架在头里,所以才把他拿问。”时筱仁便问:“他怎么架在里头?”黄胖姑道:“琉璃蛋一定要办,华老爷一定不要办,他俩天天在那里为着这件事抬杠子,至于黑总管,听说他常常在佛爷前替军门求情,说好话。亏你还想出首告他。”时筱仁道:“不是这两天又被都老爷参的很不好听,有廷寄叫广西巡抚查办吗?”黄胖姑道:“你这话听那个讲的?这班穷都同一群疯狗似的,没有事情说了,大家一窝蜂打死老虎。他的人已经进了刑部,何犯着到广西去查呢?大约又是华老爷敷衍琉璃蛋的,这些话都是人家吓你的。”
后来等到天黑,依然不见手下人进来,情知不妙,然又无计可施,只得罢手。
时筱仁被黄胖姑一席话说的顿口无言,道:“八哥照应我,总得替我想个出头的路才好。”黄胖姑哈哈笑了一声,道:“有什么出头不出头?早要你出,你一定不肯多出;必须逼你到这条路上来,然后你方心服情愿的多出!”时筱仁道:“胖姑,只要你肯照应我,替我出个主意。徐大人既同军门不对,他那里有甚么路,你替我疏通疏通。”黄胖姑此时心中其实路道早已安排停当,但是恐怕时筱仁看着事情容易。回称:“你歇两日再来候信。”时筱仁只得暂时起身相辞,又在寓中闷守了两日。到第三天早上,又来找黄胖姑。黄胖姑便告诉他说:“人是有一个,这人是徐大军机的嫡亲同乡,而且还是师生,所以徐大军机很欢喜他,有些事情都叫他经手。如今徐大军机跟前,除非托他疏通,更没有第二个。”时筱仁忙问:“是谁?”黄胖姑便说出王博高来。又道:“这位王公,宦途着实得意得很。新近又被顺天府辛大京兆保荐了人才,他的头又会钻,弄的军机处几位都同他合式起来!但是他的为人,明送是不肯受的。只好说是你要拜徐大军机的门,一切贽见、门包,总共多少银子,统统拜托了他,托他替你去包办。”时筱仁道:“银子呢?”黄胖姑道:“十万头非预先说明,一时提不出。你要银子用,认利钱就是了。”时筱仁只好听其所为。当下只得满口应允。
刑部羁禁①官犯的所在,就在狱神堂旁边,另外有几间房子。当下史耀全去后,禁卒便把他领到一个所在,乃是三间敞厅。其中一无所有。舒军门走了进去之后,只好一个人在地下踱来踱去,他老人家生平烟瘾最大,此时不但烟具不来,而且连着铺盖亦不送进来。烟瘾上来,直把他难过的了不得。没有进监的时候,早同手下人讲明,应用物件,无不立时送进。那知等了三个时辰,还是杳无音信。此时他只好暂在墙根底下权坐一会子。
于是一同出门,找到博高新搬的房子。彼此见礼之后,博高忽拉胖姑到一旁,咕咕哝哝了一会子。胖姑走过来,对着时筱仁说道:“险呀!我们还算运气好!”时筱仁急问:“怎的?”胖姑慢慢地说道:“因为你要拜徐大人的门,你那天托我之后,我跟手就来看博翁。博翁当天便出去替你去回徐大人,徐大人跟前替你说好了。谁知今天一早博翁上衙门,看见他同寅傅理堂的侄少爷傅子平,也是本部郎中,两个人闲谈,子平就提起他亲家毕都老爷已经有个折子做好,一连参了十几个人。听说你筱翁的名字也在内。博翁要替你介绍去见徐大人,这话两天头里也同子平谈过,所以子平便拦住他亲家,三日之后复音。子平今日到衙门,就告诉了博翁。博翁晓得你今朝要来,约子平一准后天给他回音,叫他亲家折子千万不要出去。”
一天舒军门押解来京,送交刑部,照例审过一堂,立时将他收禁。这个刑部天牢并不是空手可以进得的,当他在半路上,早已凑得三千银子,专为监中打点之用。及至到监打听,才晓得现在做提牢厅的这位司官老爷是他老把兄——前任山东臬台史达仁之子,本部主事史耀全。所以舒军门把心宽了一大半。及到进监不多时候,史耀全便走来看他,口称:“老世叔暂时委屈。料想不日就有恩诏,请老世叔尽管宽心罢了。”舒军门见老世侄虽然不要钱,还有禁卒人等,便把凑到的三千银子取出来交与史耀全,托他上下代为招呼。史耀全顺手点了一点,一共只有三千银子。数完之后,仍旧交还了舒军门,说道:“老世叔的事小侄自可效劳,何必定要这个?”说罢,扬长而去,舒军门不觉信以为真。
时筱仁便请黄胖姑及王博高两个替他斟酌办理。当下议定,拜徐大军机的门,贽见连上下包,一共五千银子,将来共用若干,等事情过后,再由王博高开出账来。傅子平的亲家毕都老爷那里先送三百两。傅子平经手,送五十两。说到这里,王博高便吩咐管家到隔壁把傅老爷请过来,彼此见面一揖,王博高便把他拉到一旁。鬼鬼祟祟了半天,那人便起身告辞。这里时筱仁见事情已办得千妥万当,便亦起身告辞,黄胖姑又跟手替他把银票送到王博高宅中。博高接着,就叫人在隔壁把个傅子平找来。
单说这位舒军门历年带兵,在广西边界上克扣的军饷,每年足有一百万。无奈他交游极广,京官老爷们每年总得他头二十万银子,至于里头的什么总管太监、军机大臣,至少一年也得结交三四十万。所以他进款虽多,出款亦足相抵。等到革职交卸,依然是两手空空。舒军门是湖南衡州人。他自己历年在广西,家小却一直住在原籍。等到奉着革拿上谕,家眷立刻赶到京城。只有一个太太,一个小少爷,年纪不过十三岁。他只因一向不大顾家,所以太太手里并不曾有甚积蓄。到京之后,已经是当卖度日,坐吃山空。
隔壁这位傅子平虽然姓傅,何尝是浙江巡抚傅理堂的侄儿!不过说是傅某人的侄儿,至于他的官,却实实在在是个郎中。京城里的穷司员比狗还多,这位傅子平因他认得王博高,所以时时刻刻来告帮。齐巧这天有了时筱仁的事情,王博高随借他用了一用,等到王博高银子到手,只叫人送过来四两。然而在他已经饿了好几天,虽只区区四金,倒也不无小补,这正是当京官的苦处。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有天外边传说舒军门业已送交刑部,当由刑部签掣山西司审讯。听说已经问过一堂,收入天牢之内。时筱仁原是靠着上代交情,自己却未见过那舒军门一面,也乐得装作不知。
【注释】
正在兴头的时候,忽被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说他的那个原保大臣舒军门克扣军饷,纵兵为匪,……足足参有二十多款,上头立刻降旨将他革职,拿解来京,交与刑部治罪。广西防务另派别人接办。时筱仁因为原参折内有滥保一条,恐干查究,黑八哥一干人也劝他,叫他暂时销声匿迹。
①羁禁:关押、拘留。
且说时筱仁自从拿十万银子交给黄胖姑生息之后,一个月倒很得几百两银子的利息。他此时因为躲避风头,不敢出面。倒也用度甚省,他同黄胖姑是能够多放一天便多得一天利息。只要黄胖姑不来退还他,他决计不来讨回的。但是他的为人,原是功名热衷的人。靠了上代的交情,居然也保举到一个候补知府。这番上京引见,又想谋干,又想过班。
②枝栖:比喻托身之地。
如今暂把贾大少爷赴河南筹款一事搁下慢表,再把借十万银子与他的那个时筱仁重提一提。
③海涵:敬辞。指大度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