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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假公济私司员设计 因祸得福寒士捐官

此时王博高已想好一条主意,走近徐大军机身前,附耳说了一遍。徐大军机平时虽然装痴做聋,此时忽然聪明了许多。王博高说一句,他应一句。等到王博高说完,他笑嘻嘻地道:“准其照老弟说的话去办。折稿还是就在我这里起,还是老弟带回去起?依我的意思,还是在我这里隐瞒些。”王博高忙说:“老师吩咐的极是,门生就在老师这里把底子打好了再出去。”徐大军机忙叫人把他带到自己的一间小书房里。等他把折稿拟定,彼此又斟酌了一番。王博高方才辞别徐大军机,拢了稿底出来,竟往前门大栅栏黄胖姑钱庄而来。

徐大军机至此方动了真气。说道:“怎么他说我没用!我倒要做点手面给他瞧,看我到底是饭桶不是饭桶!”说着,那气色更觉不对了。王博高恐怕他气得痰涌上来,厥了过去,忙解劝道:“老师也犯不着同这小子怄气。他算得什么?老师气坏了倒不是玩的。将来给他个厉害就是了。”徐大军机便问:“怎么给他个厉害?说的好容易!”

到门不及投帖,下了车就一直奔了进去。店里伙计出来招呼,王博高说:“我姓王,找你们黄掌柜的。”伙计们便让进去告诉了黄胖姑。黄胖姑走到门帘缝里一张,是个不认得的人,便叫伙计出去探问车夫,才晓得他是户部王老爷,便知道他来历不小,连忙亲自出来相陪。彼此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先问道:“有个贾润孙贾观察,阁下可是一向同他相好的?”黄胖姑便知话内有因,慢慢地回答道:“认虽认得,也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一向并没有甚么深交。”王博高道:“有空屋子没有?我们谈句天。”胖姑道:“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顶后头一间屋里去坐。

王博高便趁势说道:“回老师的话,他孝敬华中堂的钱比大概的都多,所以难怪华中堂。倒是姓贾的这小子,自从走上了黑总管、华中堂两条路,竟其拿别人不放在眼里。而且背后还有糟蹋老师的话。他虽骂得出,门生却说不出。”徐大军机道:“这小子他还骂我吗?”王博高道:“真正岂有此理!他背后说老师是个‘金漆饭桶’。”徐大军机听了不懂,便问:“甚么叫‘饭桶’?”王博高道:“一个人只会吃饭,不会做别的,就叫做‘饭桶’。‘金漆饭桶’,大约说徒有其表,面子上好看,其实内骨子一无所有。”

两人坐定,王博高就从袖筒管里把折稿拿了出来,说:“有一件东西,是从敝老师徐大军机那里得来的。小弟自从到京以来,也很仰慕大名,所以特地从敝老师那里抽了出来,到宝号里来送个信。这折稿原是敞同门周都老爷拟好了来请教敝老师的,老兄看了自然明白。”此时黄胖姑把折稿接在手中,早已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但是王博高自己拍胸脯,在王师爷面前做了这们一回好汉,虽然把徐老夫子说恼了,已同华中堂反过脸,然而贾大少爷那里一点没有叫他觉着,心上总不满意。总得再去撺掇徐老夫子,或者叫了姓贾的来当面坍他个台;否则亦总得叫他破费两个,大家沾光两个,这事方好过去。第二天又去拜见徐大军机。王博高又趁空提到贾大少爷的话。徐大军机道:“为了这个人,我昨儿几乎同华老二打起来。可恨华老二倚老卖老,不晓得果真得了姓贾的多少钱,连个面子都不顾了。”

原来是位都老爷参贾润孙的,并且带着他自己。折子上先参“贾某总办河工,浮开报销,滥得保举。到京之后,又复花天酒地,任意招摇;并串通市侩黄某,到处钻营,相应请旨将贾某革职,同黄某一并归案讯办”各等语。另外还粘了一张单子,是送总管太监某人若干,送某中堂若干,送某军机若干,都是黄胖姑一人经手。

这里徐大军机气了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军机处,会见了华中堂,气吁吁地不说别话,兜头便问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财主门生了!”华中堂不知所对,一定要请教老前辈说的是那个。徐大军机又微微地冷笑了一声,说道:“河南臬司贾筱芝的儿子,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门下吗?”华中堂气愤愤地道:“我们收两个门生算得甚么?各人有本事,谁能管得谁!”徐大军机道:“我不是禁住你不收门生,但是贾筱芝的儿子虽然漂亮,然而过于滑溜,这种人我就不取。”华中堂道:“既然老前辈不喜他,等他来的时候关照他,以后不要叫他上徐大人的门就是了。”别位军机大人恐怕他俩闹起来,叫上头晓得了不好看,好容易总算极力劝住。徐大军机还说:“你们传个信给姓贾的,叫他候着,再歇一个月,实缺包他到手。”华中堂听了又生气,说道:“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谁亦作不了谁的主!”正闹着,上头传出话来召见军机,几个人一齐进去,方才把话打住。

黄胖姑看过之后,他是“老京城”了,往往有些穷都借此为由,想敲竹杠,在他眼里实已见过不少。便说道:“此事承博翁费心,晚生感激得很!晚生经手虽有,但是什么中堂、总管跟前,晚生也够不上同他们拉拢,折子上说的未免言过其实。不过既承博翁关照,徐大人跟前,以及博翁跟前,还有周都老爷那里,该应如何之处,还不是等姓贾的过来尽点心,只要晚生出把力,你们老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一席话说得王博高也不觉好笑,连说:“老兄真是个爽快人。”当时黄胖姑订明明日回音,王博高答应。黄胖姑又把折稿择要录了几句下来,就把带参自己的几句话抹去未写。等到写好,王博高带了原稿忙回去。

徐大军机一听此言,霎时间面色都发了青了。徐大军机道:“别的我不管他。他究竟孝敬华中堂多少钱,老弟,你务必替我打听一个实数,能少我一个,叫他试试看!”说完送客,王博高自回会馆不提。

黄胖姑等他去后,便叫人把贾大少爷找了来,又拿折略与他阅过。贾大少爷赛如兜头被人打了一下闷棍一般,一时头晕眼花,黄胖姑道:“老弟,这事情幸亏是愚兄禁得起风浪的,若是别人早已吓毛了。”说着,便把托王博高暂时替他按住,将来三处都得尽心,等商量定了,明天给他回去等话,一齐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道:“怎么个尽心呢?”黄胖姑道:“军机徐大人跟前你是拜过门的,我想你可再孝敬三千;博高费了一番心,至少送他一千道乏;至于周都老爷那里,不过托博高送他两百银子就结了。一共不过五千银子,大事全消。”贾大少爷不免肉痛,无奈只得听从。

主意打定,便道:“不瞒老师说,姓贾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连老师都不在他眼里。”一句话戳醒了徐大军机,忙问:“他怎样瞧我不起?”王博高道:“空口无凭的话,门生也不敢朝着老师来说。他的眼睛里除掉黑总管、华中堂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他自以为靠着这两个人就保他马上可以放缺,再用不着别人的了。所以门生气不过,要来告诉老师一声。”说着,便把贾大少爷如何走刘厚守门路,一回回买古董拜在华中堂门下,所有的钱都是前门外一钱庄的掌柜——名字叫黄胖姑——替他过付的。贾润孙的钱不够,又托黄胖姑替他借了十来万,听说就是送黑总管、华中堂两个人的。大约一边总有好几万。徐大军机道:“你这话听谁讲的?可是真的?”王博高道:“怎么不真?门生的意思也同老师一样,黑总管那里倒也不必说他了,但是华中堂同老师两下里同是一样的军机,他偏两样看待!”

到了次日,王博高来讨回音。先说:“敝老师徐大军机跟前已经说明,并不计较。就是周都老爷那里,亦是多少唯命。不过现在打听出这件事是他自己朋友,杭州人姓王的起的。亦是敝老师的吩咐,劝贾某人拿出两吊银子,我们大家做中人,算他借给姓王的捐个京官,再由敝老师替他说个差使。便不至于同贾某人为难了。”黄胖姑只得回称:“商量起来看。”王博高随又告辞回去。

王博高听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气,心里想:“他不肯出力,这事岂不弄僵?现在坍台坍在姓贾的手里,心上总不甘愿。”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子,幸亏晓得徐老夫子有个脾气,除掉银钱二字,其余都不在他心上。贾润孙同华中堂如何往来,如何孝敬,都已打听明白。他所孝敬徐老夫子的数目,实实不及华中堂十分之二,至于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

黄胖姑又去找了贾大少爷来同他商议,又是做好做歹,劝他添一千银子,仍旧孝敬徐大军机三千两,不敢少;送王博高的改为五百;送周都老爷及上下门包,一共五百;提出二千,作为帮王师爷捐官之费,一齐打了银票,等第三天王博高来,统统交代清楚。王博高带了贾大少爷又去见徐大军机一面;另外备了一席酒,替贾大少爷及王师爷解和。

徐大军机听了,歇了半天才说道:“说起来呢,同乡的人也多得很,一个个都要我照应,我也照应不来。大凡一个人出来处馆,凡百事情总得忍耐些。现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头。不要说是你,就像愚兄如今当了军机大臣,我但凡可以不必问信的事,生来决不操心。就是你老弟,每月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还没有到那‘博施济人’的时候,我也劝你不必出这种冤钱。你以我言为何如?”

又过了两天,徐大军机又把王博高叫了去,拿几百银子交代他替王师爷捐了一个起码的京官;又给他二百现银子,以为到衙门制衣服一切使用。下余一千多两,徐大军机便同王博高说:“老弟,你费了多少心,姓贾的又送了我三千金,我也不同你客气了。这是王某人捐官剩下来的一千多银子,你拿了去,就算替你道乏罢。”王博高心上着实高兴,心想好人是做得过。

这一夜把王博高气得直截未曾合眼,到了次日,便一直坐车到徐大军机宅内,告诉门上人说:“有要紧事情面回大人。”徐大军机把他请了进去。问及所以,王博高便把同乡王某人受他东家贾润孙糟蹋的话说了一遍,又道:“贾润孙把王某人铺盖掀到门房里去,明明拿他当奴才看待,直截拿我们杭州人不当人。今儿特地来请老师的示,总得想个法儿惩治惩治姓贾的才好。”

且说华中堂自与徐大军机冲突之后,彼此意见甚深,便是有心要照应贾大少爷,也不好公然照应。因此,贾大少爷倒反搁了下来。一搁搁了两个多月,幸亏他这一阵子自以为门路已经走好,里头有黑总管,外头有华中堂,就是都老爷说他两句闲话,他也不怕。但是胆子越弄越大,闹相公,闯窑子,同了黑八哥一般人终日厮混。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说的徐老夫子是谁?就是那位徐大军机。他正是杭州人,现为户部尚书。王博高齐巧是他部里的司官。

一玩玩了两个月,看看前头存在黄胖姑那里的银子渐渐花完,只剩得千把两银子,黄胖姑又来同他说:“再歇一个月,时筱仁的十万银子就要到期,该应怎么,他好预先打算。”贾大少爷心上不免着急,便同黄胖姑说起放缺一事:“如今银子都用了下去了,怎么出了这们许多缺,一个轮不到我?请你找找刘厚守,托他里头替我上点劲才好。”黄胖姑道:“这两年记名的道员足足有一千多个。你说你化钱,人家还有比你化钱多的在你头里。早晚不叫你落空就是了。”贾大少爷只有在京守候。

王博高一面说,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贾大人寓处替王老爷把铺盖行李搬了出来,一面又把这话统统告诉了在会馆住的几个同乡。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时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铺盖回来,回道:“小的走到贾大人门上,把话告诉了他门口。贾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着小的说:‘这是姓王的自己辞我的,并不是我辞他的。我辞他,我得送他盘川,他辞我,我也不同他客气了。’”王博高听了愈加生气,说:“他太瞧不起我们杭州人了!明天上衙门,倒要把这话告诉告诉徐老夫子,看他在京里还站得住站不住。”

只是黄胖姑经手的那笔十万两头,看看就要期满。黄胖姑自己不见面,每天必叫伙计前来关照一次,说:“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请请贾大人的示,预先筹划筹划。到期之后,贾大人还了小号,小号跟手就要还给时大人的。若是误了期,不是玩的!”贾大少爷被他天天来罗苏,实在讨厌之极,等到满期的头一天,黄胖姑又把他用剩的几百两银子结了一结,打了一张银票,叫伙计送过来。跟手就把往来的折子要了回去,说要涂销。贾大少爷这一气非同小可!急得踱来踱去,恨不得找个地方躲两天才好。

王博高不等他说完,早已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他有多大的一个官?竟其拿朋友不当朋友,与奴才一样看待!”王师爷哀求道:“你快别嚷了!嚷了出来,无非我的馆地更辞的快些,你又不是宽裕的,谁借盘川给我回杭州呢?”王博高道:“这种馆地你还要恋着,如今这事情既然被我们晓得了,我一定要打一个抱不平。你怕失馆,我们大家凑出钱来送你回杭州。”

到了第二天,便是该应还钱的那一天了。大清早上,便见黄胖姑同了前头替他做保人的一个同乡,一个世交,一齐进来。见面也不寒暄,只是板着面孔坐着要钱。贾大少爷无法,只好左打一恭,右请一安,求黄胖姑替他担待,宽限两个月。黄胖姑执定不允,说:“并不是我来逼你老弟,实在我被别人逼不过。你不还我,我要还人。倘若不还,以后我京里就站不住,还想做别的买卖吗?”禁不住贾大少爷一再哀求,两个保人也再三替他说法,黄胖姑连着两个保人都一家埋怨一顿。看看闹到天快亮了,黄胖姑见他实在无法,便道:“两个月太远,小店里耽搁不起,既然你们二位作保,我就再宽他一个月。但是现在利钱很重,至少总得再加二分,共是四分五厘利息。”贾大少爷只得应允,又立了字据,由中人画了押,交给了黄胖姑。贾大少爷又说:“京里无可生法,总得自己往河南去走一遭。”黄胖姑也明晓得他出京方有生路,面子上却不答应。说:“你这一走,我的钱问谁要呢?”后来仍由两个保人出主意,请黄胖姑派一个人,两个保人当中一个留京,一个跟他到河南取银子,言明后天就动身,黄胖姑方才答应,相辞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王博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劈口便问:“你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王师爷一声不响。于是王博高雇了一辆站街口的轿车,扶他上车,自己跨沿。一拉拉到仁钱会馆,走到自己房间,王师爷见了床,呼嗤呼嗤地哭个不了。王博高顶住问为什么哭,王师爷才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再三叮嘱王博高,叫他不要作声,怕同乡听见笑话。

【注释】

他是杭州人,每日没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到仁钱会馆里走走。同两个乡亲戚谈谈讲讲,这天也正从会馆回寓,一见东家如此待他,晓得此处不能存身,便独自一人踱出了门,正在为难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有人拿手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师爷回头一看,正是他同乡同宗王博高。这王博高乃是户部额外主事,没有家眷在京,因此住在会馆之中。

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形容极度气愤。

却说贾大少爷正在自己动手掀王师爷的铺盖,被王师爷回来从门缝里瞧见了,顿时气愤填膺,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