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官场现形记 > 第二十六回 模棱①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

第二十六回 模棱①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

一宵易过,便是天明。贾大少爷清晨起来,先写一封信给周中堂,推头感冒不能趋陪,周中堂本来很有心于他,不免失望。然又想拉拢他,随手交来人带回一信,说:“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驾。等到清恙全愈,就请便衣过来谈谈。”贾大少爷自己却到馆子里去请黑八哥吃饭。等到黑八哥来到,贾大少爷先提起:“这番记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想求老哥带领进去当面叩谢。”黑八哥道:“家叔事情忙,约好日子再来关照。”贾大少爷不免又是连连称谢。

黄胖姑从黑宅出来,先去拜贾大少爷。不好说黑八哥同他翻脸,只好说:“现在里头开销很大,黑大叔拿了你这个钱统通要开销给别人。如今七万银子不够,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替我们竭力去干。”贾大少爷自然连称“费心感激”不提。

八哥这天吃饭下来,因事进宫,顺便把贾大少爷要进来叩谢的意思说了。黑大叔道:“贾筱芝的儿子也过于罗苏了,有了机会咱自然照应他,那里有工夫去会他!”黑八哥只好一声不响,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约摸有半点多钟。

正说话间,门上人传进贾大少爷约明午吃饭的信。黑八哥随手把信一摔,道:“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黄胖姑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连连说道:“这一遭是兄弟效力不周……”黑八哥歇了半天才说道:“胖姑,这遭事亏得是你经手,叫咱也不好意思的同你翻脸。”黄胖姑连忙又作一个揖,道:“多谢八哥栽培!你老人家同我闹着玩,我是禁不起吓的,早已吓了一身大汗。总还求你赏他一个脸,去扰他一顿。”黑八哥至此方回复来人:“同他说,我明天一准到就是了。”

他叔子见他不走,便说道:“你得了姓贾的多少钱,这样的替他帮忙?”八哥朝他叔叔打了一个千,说道:“侄儿替人家经手事情,一向不敢问人家多要一个钱。现在贾筱芝的儿子,他这银子是的的确确的借来的。如今侄儿把他带进来,叫他见过大叔一面,非但他自己放心,就是那借银子给他的那个人听见了也放心。”黑大叔一听这话不错,只好说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正没有经过事!七八万银子算得什么?只顾来同我缠。叫他后天来见我。”说完,黑大叔踱了进去。

这里贾大少爷忙写信约黑八哥明午馆子里一叙,管家到黑宅的时候,刚刚黄胖姑拿了七万银子的银票,又二万银子的报效连费用交代八哥,托八哥替他去求大叔。八哥一算,银子一共只有九万,忙问道:“怎么你只拿九万来呢?家叔跟前为得要个整数,少了拿不出手。”黄胖姑连忙说道:“实在没有钱,好容易借了十万,拿一万替他老太爷还了八千银子的账,余下二千做京里的开销。”黑八哥听了甚为失望。

八哥到此正如得了圣旨一般。立刻叫人去通知黄胖姑。黄胖姑也不敢怠慢,自己不得空,特地叫人把个贾大少爷找了来,郑重其事地把黑八哥的话传给了他,贾大少爷自然感激不尽。

主意打定,便约他到宅中吃饭。贾大少爷于这位太老师跟前久已绝迹的了。忽然见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进来,随嘴说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请客,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明天推头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复来人。

等到回家,只见管家拿了一张大名片进来,上面写着“候选知县包信”六个小字。贾大少爷说:“我并不认得此人,……他为什么要来找我?”管家道:“他说他的胞兄是华中堂那里的西席,他晓得老爷不久就有喜信,本已求过中堂,要荐到老爷这里来,是中堂叫他今儿先来的。”贾大少爷就吩咐得一声“请”。

且说此时周中堂虽然退出了军机,接连请假在家,然而京报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见奉旨叫贾某人预备召见,召见之后又奉旨发往直隶补用,又交军机处存记,忽然想着了他。说道:“贾筱芝的儿子乃是我的小门生。他自从到京之后,我这里只来过一趟,明天要请几个门生吃饭,顺便请请他。临走的时候还好问他借两百银子。”

一霎管家引了那人进来,却是靴帽袍套。那姓包的见面之后,立刻趴下行礼。贾大少爷一旁还礼,等到坐定,动问“台甫、履历”。姓包的自称:“贱号松明。敝省山东,济宁州人。卑职的胞兄号叫松忠,是前科的举人,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馆。卑职原先也在京城坐馆,去年由五城获盗案内保举了候选知县。往常听见家兄说起,大人不日就要高升,所以卑职就求了中堂,想来伺候大人。”贾大少爷道:“你见过中堂没有?”包松明道:“见是见过几面。原想求中堂赏封信。昨天见着中堂,中堂说:‘你先去见他,我随后写信送来。’所以卑职今天来的。中堂叫带个信给大人。”

这几天黄胖姑劝他:“上紧把银子,该报效的,该孝敬的,早些送进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里头就好替你招呼。”当时算了算,连前头用剩的以及新借的,总共有十三万五千银子。当下黄胖姑替他分派:报效二万两;孝敬黑大叔七万两;再孝敬四位军机二万两。余下两万五千两,以两万作为一切门包使费,以五千作为在京用度。贾大少爷听了甚为入耳。

贾大少爷一听中堂托他带信,忙问:“中堂有什么见谕?”包松明道:“中堂说大人上回送的那对烟壶,中堂很喜欢。很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才好。该多少钱他老人家都不可惜。”贾大少爷一听中堂赏识他的烟壶,立刻眉开眼笑。于是同包松明言长言短,又要留他在寓里吃饭。又问:“贵寓在那里?宝眷在京不在京?可以搬在兄弟这儿一块住。”包松明巴不得如此,贾大少爷便吩咐管家:“立刻把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要是误了包大老爷的差事,你们这些王八蛋一齐替我滚出去!”张罗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别,说:“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复过命,回来就搬过来。”贾大少爷又再三叮咛了几句。

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居然没有出岔子。等到下来,当天奉旨是发往直隶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

他一心只想着包松明说中堂赏识他的烟壶,不久必有好处,却忘记把“中堂还要照样再弄一对”的话味一味,一团高兴,忙唤套车。到了前门大栅栏黄胖姑开的钱庄上,按照包松明的话述了一遍。黄胖姑只是拿手摸着下巴颏,贾大少爷忙又问道:“包松明的确是中堂荐来的。但是怎么连个荐条都没有呢?”黄胖姑微微笑道:“大人先生这些事情岂肯轻容易落笔!你送他烟壶,他都肯同姓包的说,这姓包的来历就不小。你如何发付那姓包的呢?”贾大少爷便把留他住的话说了。黄胖姑道:“很好。倒是姓包的后头那句话,中堂的意思,还要你报效他一对呢!”贾大少爷道:“银子多也化了,就是再报效一对也有限。但是到那里照样再找这们一对呢?”黄胖姑沉思了一会子,道:“你姑且再到刘厚守铺子里瞧瞧看。”

这日贾大少爷因为明天召见不懂规矩,只得又去求教他。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

贾大少爷立刻坐了车去找刘厚守。见面寒暄之后,提起要照前样再买一对烟壶。刘厚守故作踌躇道:“我的大爷,有是还有一对,是兄弟留心了二十几年才弄得这们一对。原想留着自己玩,不卖给人的,如今彼此相好,也说不得了。”贾大少爷连说:“如蒙厚翁割爱,要多少价钱,兄弟送过来就是了。”刘厚守只要他一句话。立刻走到自己常坐的一间屋里,开开抽屉,取了出来。交给贾大少爷。

贾大少爷只得又去找徐大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他生平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他当军机,上头是天天召见的。他见了上头,上头说东,他也东;上头说西,他也西。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作“琉璃蛋”。他到此更乐得不管闲事。大众也正喜欢他不管闲事,好让别人专权。

贾大少爷托在手中一看,谁知竟与前头的一对丝毫无二。看了半天,刘厚守立刻分辩道:“这一对比那对好,怎么是一样?前头一对你是二千两买的,这一对你拿八千银子来,我卖给你。”贾少爷道:“倘然是另外一对,果然比前头的一对好,不要说是八千,连一万我都肯出!现在仍旧是前头的一对,怎么要我八千呢?”刘厚守道:“你一定说他是前头的一对。我也不来同你分辩。你相信就买,不相信,我留着自己玩。”说着,把对烟壶收了进去。

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如去找黄大军机。”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人先问:“华中堂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堂阅历深,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两句话亦没有说出个道理。

贾大少爷遂亦辞了出来,仍旧赶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见面就问:“烟壶可有?”贾大少爷道:“有是有一对,同前头的丝毫无二。据我看起来,很疑心就是前头的一对。”黄胖姑不等他说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对,就该买了下来。”贾大少道:“价钱不对。”黄胖姑问:“多少价钱?”贾大少爷道:“他问我要八千。”黄胖姑便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万你亦要买的。你既然认得就是前头的一对,人家拿你当傻子,重新拿来卖给与你,你就以傻子自居,买了下来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同班引见的会着了好几位,一直等到八点钟,才由司官把他们带了进去。走到一个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当下逐一背过履历,司官又带他们从西首走了下来。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贾大少爷今番是第一遭见皇上,当时引见了下来,先见着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召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说的贾大少爷格外糊涂,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说到这里,贾大少爷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说道:“仍旧要我二千也够了,一定要我八千,未免太贵了些。”黄胖姑把头一摇,道:“不算多。他肯说价钱,这事情总好商量。”贾大少爷还要再问。黄伴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们快去买了下来,再配上几样别的古董,仍旧托刘厚守替我们送了进去。”说着,两人一块儿坐车,又去找到刘厚守,把来意言明。刘厚守嘻开嘴笑道:“我早晓得润翁去了一定要回来的,如今连别的东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时,乃是一个搬指、一个翎管、一串汉玉件头,总共二千银子;连着烟壶,一共一万。贾大少爷连称“费心”。当下又议定三千两银子的门包,仍托刘厚守一人经手。

且说贾大少爷钱已借到,八哥满口答应说:“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诸事就绪,贾大少爷方才回寓,下车进门便问:“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没有?”管家回道:“搬了来了。”又问:“床铺好了没有?”管家回道:“王师爷出去了,家人们不好拆他的床。”贾大少爷便骂:“混账王八蛋!你们吃我的饭,还是吃姓王的饭?”又问:“包大老爷来过没有?”管家们回:“来过一次,又去了。”贾大少爷又骂管家:“姓王的是你们那一门的祖宗,不敢得罪他?”一头说,一头走到师爷住的屋里,亲自动手去掀王师爷的铺盖。管家们也只好帮着。贾大少爷方才走去。

时筱仁心中甚以为是。不过一个月一定要七厘。黄胖姑暂时不答应他。等到第二天贾大少爷来讨回信,便说:“银子人家肯借。利钱好容易讲到二分半,一丝一毫不能少;订期三个月,要我出立凭据,这副十万银子的重担在愚兄身上,你得找个保人,为的是几个股东跟前有个交代。”贾大少爷亲戚世谊当中很有几个有名望的在京,因此当时就有几位出来做保。黄胖姑又把时筱仁找了来,由本店出立存折给他,时筱仁更觉放心。但黄胖姑一口咬定利钱只有五厘半。时筱仁只好由他。

列位晓得这位王师爷是个什么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贾臬台做浙江粮道时,书院取过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门。也无非竭力仰攀,以图后来提拔的意思。贾臬台倒也很赏识他,齐巧儿子得了保举进京,贾臬台就把这人交代儿子道:“你把他带了去,有什么往来信礼札,请客帖子,可以叫他写写。”因此,他所以才跟了贾大少爷进京。只因他的为人过于拘执了些,所以东家不大喜欢。他是杭州人,说起话来,“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所以东家更觉犯他的恶,意思想辞他馆,打发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等他去后,黄胖姑果然去把时筱仁找了来。劝他忍耐几时,慢慢地才说到他的钱:“放在京里钱庄上,谅来是没有利钱的。何如提了出来,到底可以寻两个利钱,就以五六厘钱一月而论,却也不在少处。”

这天贾大少爷因他不在家,又急于要巴结包老爷,所以趁空自己动手掀他的铺盖。谁知掀到一半,他刚刚从外头回来。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这一气非同小可!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黄胖姑晓得他有银子存在京里,便想叫他借钱与贾大少爷,主意打定,便说道:“人是有一个。不过人家晓得你办这种事情,利钱总得三分起码。”贾大少爷道:“如此,拜托费心了”。当时别去。

【注释】

你道是谁?就是黑八哥请吃饭在座的那个时筱仁时太守。这位时太守本来广有家财,此番进京也汇来十几万银子,带着谋干。只因他这个知府是在广西边防案内保举来的,上代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举在内。至于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军门,近来为着克扣军饷,补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奉旨革职,这道圣旨一下,早把时筱仁吓毛了。这时筱仁初进京的时候,拉拢黑八哥,拜把子,送东西,等到得着这个风声,吓得他终日躲在店里,惟恐怕都老爷出他的花样。等到夜里时候,一个人溜到黑八哥宅里同八哥商量,八哥道:“现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这个岔子,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就是我们家叔虽然不怕甚么都老爷,然而你还够不上他老人家替你说话。”时筱仁听了这话便与黑八哥生疏了许多。

模棱:比喻遇事不置可否,态度含糊。

却说贾大少爷因为要报效园子的工程,又想走门子放实缺,尚短少十万银子之谱,托黄胖姑替他担保,暂时挪借。黄胖姑忽想着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