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贾大少爷酒入欢肠,浑身燥热起来,奎官让他脱去上身衣服,谁知这位大爷有个毛病,是有狐骚气的,而且很利害,当下在席的人都渐渐觉得,被熏不过,相率告辞,转眼间只剩得黄胖姑一个。奎官怕近贾大少爷的身旁,贾大少爷一定要奎官靠着他坐,只得一只手拿袖子掩着鼻子。
这里大家席散,约摸已有八点多钟,然后一齐坐了车,同往韩家潭而来。下车之后,有几个“跟兔”,一个个垂手侍立,口称“大爷来啦”。沿大门一并排三间,便是客座书房。院子里隔着一道竹篱,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主人吩咐预备酒。霎时台面摆齐,主人让座,不用细述。
贾大少爷是懂得相公堂子规矩的,此时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头在奎官手心里一连掏了两下。奎官为他骚味难闻,只好装作不知,贾大少爷一时心上抓拿不定。黄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别。
叫来的相公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么角色?家里有甚么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十岁上出的师,家里止有一个老娘,住在韩家潭,同小叫天谭老板斜对过。”奎官从腰里摸出鼻烟壶来请老爷闻;又在怀里掏出一杆“京八寸”,自己抽着了,从嘴里掏出来,递给贾大少爷抽。贾大少爷一头吃烟,举目四下一看,只见合席叫来的条子,都没有像奎官如此亲热巴结的,自己便觉得得意,等到大家散的时候,他偏落后迟走一步。黄胖姑连忙帮腔道:“大爷,怎么样?可对劲?”贾大少爷笑而不答。溥四爷嚷着,一定要贾大少爷请他吃酒。贾大少爷只得答应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黄胖姑代邀在席诸公。王老爷头一个回头说:“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门,谢谢罢!”刘厚守说:“我不能磨夜,九点钟总得回家。”黄胖姑道:“不错。厚翁嫂阃①令极严,我不敢勉强。”王老爷跟了刘厚守,先辞别众人,上车而去。
奎官一见黄老爷要走,便说:“求黄老爷等一等。我们大爷吃醉了,一块儿把他送回家去的好。”贾大少爷忽听这话,但听得“拍秃”一声,已经洒了浑身的酒。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残羹冷炙②翻的各处都是。奎官一看情形不对,便说道:“大爷,你可醉啦!”贾大少爷气得脸红筋涨,指着奎官大骂道:“我毁你这小王八羔子!你要赶着我走!”一头骂,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
不多一会子,跑堂的把门帘一掀,低着头回了一声道:“老爷们,条子到了。”众人留心观看,倒是钱太史的相好头一个来。半晌,在席的条子都络续来到,只差得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进来了。黄胖姑便把贾大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些。”溥四爷说道:“你再不来,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酒。
黄胖姑竭力地相劝,他也不听,奎官只得说道:“黄老爷,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为的是好意。”贾大少爷气得要动手打他。黄胖姑只得奔过来,双手把贾大少爷捺住。说道:“我的老弟!你凡事总看老哥脸上。你我一块儿走。我们去打个茶围好不好?”贾大少爷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齐穿好。奎官又叫跟兔点了一盏灯笼,亲自送出大门,方才回去。
然后同不认得的人说话,贾大少爷称“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口说道:“这位便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少爷,我们至好。”王主事道:“原来是孝子顺孙,聚在一门,难得难得!”跟手又问:“贵科?”贾大少爷回答不出。黄胖姑只得又替他说道:“这位贾观察乃是去年赈捐案内保过的道班,今年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见。”王主事一听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转了脸不同他说话。这个档口里,贾大少爷坐着无味,便做眉眼与黄胖姑。黄胖姑会意,晓得他要叫“条子”,便吩咐堂倌拿纸片。当下溥四爷头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那一个?”王老爷说:“二丽。”于是刘厚守叫了一个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个老相公,名字叫绮云。白韬光说:“我没有熟人,我免了罢。”大家只得随他。钱运通说:“老前辈在这里,不敢放肆。”王老爷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写好了。溥四爷最为高兴,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顺利。末后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叫黄胖姑荐个条子。黄胖姑想到韩家潭喜春堂有个相公名叫奎官。他虽不叫这相公的条子,然而见面总请安,当时就把这人荐与贾大少爷。主人见在台的人都已写好,然后自己叫了一个小相公红喜作陪。霎时条子发齐,主人让菜敬酒。
当下二人出得外南营,一走走到赛金花家。黄胖姑一进门便问:“赛二爷在家没有?”人回:“赛二爷今儿早上肚子疼,刚刚睡着了。”黄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们到别的屋子里坐坐。”当下就有人把他俩一领,领到一个房间里坐了。黄胖姑问:“姑娘呢?”人回:“花宝宝家应条子去了。”黄胖姑无甚说得,于是二人相对,躺在烟铺上谈心。
到了次日,看看自鸣钟上刚正打过十一点,黄胖姑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约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头一个先来,第二个便是宗室溥四爷。贾大少爷接着也就来了。黄胖姑替他们三个彼此通姓报名,大家无非说了些“久仰”的客气话。大家正谈论间,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亦都来到。刚才入座停当,人报王老爷来。大家一齐站起,在席的人,王主事只认得钱太史及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发达比他迟两科,乃是后辈,倒是这刘厚守,乃是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又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如今反见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座,一定要同刘厚守换座。刘厚守不肯,只得自己扭扭捏捏地坐了。
贾大少爷一直把个奎官恨得了不得,黄胖姑说道:“论理呢,这事情奎官太固执些,你大爷也太情急了些。这些话不用说了,我们谈正经要紧。你这趟到京城,到底打个甚么主意?”贾大少爷便把要走门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在河南的时候,常常听见老人家谈起,前门内有个甚么庵里的姑子,现在很有势力,并且有一位公主拜在他门下为徒。上头总说他们出家人以慈悲为主,他们来说什么,总得比大概要赏他们一个脸。”
黄胖姑回转店内,立刻写帖子请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一位是甲班主事王点科王老爷;一位是宗室老爷,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为溥四爷;一位是银炉老板,姓白号韬光;一位是琉璃厂书铺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张嘴,能言惯道,大家叫顺了嘴,把黑伯果三个字竟变为“黑八哥”了。还有一位,是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守,常常带着白顶子同大人先生们来往。帖子写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头请客。
黄胖姑心想:“被他晓得了这条门路,我的买卖就不成了!”其实黄胖姑心上很晓得这个姑子的来历,假作踌躇道:“倒没听说有甚么姑子同里头来往。你不要记错,何妨去找找。我也帮着替你打听打听。”贾大少爷道:“如此,费心得很!”坐了一会子,贾大少爷摸出表来一看,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去罢。”赛金花始终也没有见面,只有几个老妈送了出来,二人各自上车而去。
黄胖姑瞧出他是因为断了一条门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说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们也不必顾恋他。你的事情我总可以效力。”贾大少爷一听这话,连说:“本来有许多事要拜托费心。……过天细细地再谈。”说完起身,黄胖姑又恐怕卖买被人家分做了去,先约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饭,又道:“大爷早晨出门拜客,可以到馆子里去换便衣,咱们尽兴乐一乐。”贾大少爷立时应允。
贾大少爷回到寓处,到了次日,仍旧出门拜客,顺便去访问他老人家所说的那个姑子。一连问了几个朋友,也有略知一二的,也有丝毫不知的。弄得贾大少爷甚为闷闷。一个人坐在车中往来盘算。
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嘴里嚷道:“我的大爷,你是几时来的?”两人分宾叙坐。才坐下,黄胖姑便问:“今天拜了些甚么客?”贾大少爷回称:“刚从周中堂那里来。”黄胖姑道:“这位老中堂现在背时的了,你去找他做啥?新近他老人家因为误保了一个人,上头很不喜欢,着实拿他申饬,官虽没有坏,恐怕要去军机,你想,出了军机,还有甚么捞呢?”贾大少爷听说,道:“糟了!以后他那里我亦不便常去走动,省得叫人家疑心。”黄胖姑把拇指头一伸:“我的大爷,你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贾大少爷听了,半天不语。
一走走到他老人家拜把子的一个都老爷家。这都老爷姓胡名周,见了面,居然以世侄相待,贾大少爷急不待择,言谈之间,但说:“如今里头的情形,竟其江河日下了。听说甚么当姑子的,胆敢出入权门,替人关说!”胡都老爷道:“是啊,越是他们出家人,里头越相信。”贾大少爷道:“老世伯现居言职,何不具折纠参,那倒是名传不朽的。想是不晓得那个庵里的姑子叫个甚么名字,所以未曾动手?”胡都老爷道:“名字倒有点晓得。不过现在里头庵寺当权,说了反怕惹祸。”贾大少爷道:“老世伯身居台谏,尚然如此见机,无怪乎朝政日非了。现在倒不可不请教请教他的名字,将来当作一件新闻谈谈亦好。”胡都老爷说道:“这姑子的名字叫镜空。如果一定要找他访问个实在,你只要进了前门,沿城脚去问,有几个转弯,如今也记不得了。”
贾大少爷出来,忙赶到前门外大栅栏去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因为在京年久,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认得,大家为他养得肥胖,做起事来又有些婆婆妈妈的腔调,所以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做“黄胖姑”。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下了车,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座里。只听得嘻嘻哈哈一阵笑声,正是“黄胖姑”。
贾大少爷心中暗暗欢喜,兴辞出来。命车夫替他把车赶进前门。不多一刻,到得一个所在。只见一道红墙,门前有几棵合抱的大槐树。山门上悬挂着一方匾额,上写“文殊道院”四个大字。门前甚是冷清,并无车马的踪迹。贾大少爷下得车来,车夫在前引路,把他领进了门,乃是一个小小院落。
齐巧这天周中堂请假在家。一见大片子名字上头写着“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周中堂便晓得是他了,贾大少爷朝他拜了几拜,中堂只还了半个揖,中堂只问得他父亲一声“好”,随后方问:“你来京干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中堂见话说完,就此送客。
贾大少爷踱进客堂,就有执事的道婆前来打个问讯。贾大少爷便说是专诚来拜镜空师父的,只见道婆引了一个老年尼姑出来。老尼见了贾大少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动问:“老爷贵姓?是什么风吹到此地?”贾大少爷便把自己的姓名、履历背了几句,又道:“是进京引见,久仰师傅大名,所以特来拜访。”老尼一听他是道台,道:“不瞒大人说:老身原是本京人,出家就在这庵里。是二十五岁上削的发,今年六十五岁了。老身师徒三众一直是清修,所以这庵里除掉几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前来做佛事,吃顿把素斋,此外并无杂人来往。”贾大少爷一听不对,只得说了些闲话,搭讪着匆匆上车而去。
诸事办妥,然后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一个代笔师爷,又一个管帐的,并男女大小仆人三十来个。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顺治门外南横街朋友替他预先找好的一座公馆暂时住下。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原是为广通声气起见,所以到京之后,凡是寅、年、世、戚、乡谊,无不亲自登门奉拜,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贾大少爷都不在意,顶要紧的是太老师周中堂同着寄顿银子一个钱店掌柜——外号叫做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
贾大少爷问车夫道:“你从那儿认得这姑子的?”车夫道:“小的从前伺候过顺治门外南横街户部谢老爷,跟着谢老爷来过两趟,他庵里很有两个年轻的姑子,谢老爷上年在这里请过客,小姑子出来陪着一块儿吃酒。这庵里很靠不住。”贾大少爷听说,想会会那年轻的姑子。又见天色渐晚,恐怕赶不出城。沉吟了一会子,道:“今天镜空会不着,倒想不着走到这们一个好地方来。姑且回去通知了黄胖姑,过天同他一块来。甚么相公、婊子,我都玩过的了,倒要请教请教这尼姑的风味。”说罢,便命车夫赶车出城。
单说贾大少爷这一趟差使,钱也赚饱了,红顶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见也保到手了,十分得意。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他便想进京引见,随向原保大臣那里请了咨文,预先把赚来的银子,托票号里替他汇十万进京。又托京里朋友预为代赁高大公馆一所。
霎时到得寓所,只见管家拿了两副帖子上来,当中还夹着一封信。贾大少爷看那帖子,一副是黑伯果,请在致美斋吃午饭。一副是溥四爷,请在他叫的相公顺泉家吃夜饭。都是明日的日期。另外那封信,乃是黄胖姑给他的。贾大少爷看得一半,不觉脸上的颜色改变,等到看完,这一吓更非同小可!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贾大少爷事完之后,当即回省,过了些时,电报局得了阁抄上谕,晓得贾大少蒙河督于奏报合龙折内另片奏保,奏旨送部引见,先赏加布政使衔。贾臬台便叫儿子先赴河督、巡抚两院叩谢。此时督、抚两宪俱已开复处分,而且一齐又交部从优议叙,自然也是高兴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时候,贾大少爷除将在工员弁分别异常、寻常请奖外,又趁势把自己的兄弟侄儿,亲戚故旧,蒙保了十几个在里头。
【注释】
过了几日,水势渐平,又加以河帅昼夜督催。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众方才把心放下。下游工程统归总办做主,当中他选择吉日吉时合龙。到了那天四更头里,贾大少爷换了一身簇新的行装,亲到工上督率。等着吉时报到,大功告成,总办又统率在工大小文武员弁,上香行礼,叩谢河神。
①阃:内室,借指妇女。
凡是黄河开口子,总在三汛。到了这时候,水势一定回涨,一个防堵不及,就出了岔子。等到过了这个汛,水势一退,这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点水没有。故而河工报效人员,只要上头肯收留,将来保举是断乎不会漂的,所以这回贾大少爷的保举竟其十拿九稳。
②残羹冷炙:指吃剩的饭菜。
话说贾臬台的大少爷竟把河台瞒过,立刻委他当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到工之后,自己一个人盘算:“将来大工合龙,随折保个送部引见,已在掌握之中。然而必得放个实缺出来,方满我的心愿。”又想:“要放实缺,非走门路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头委的几个办料委员一齐撤差,统统换了自己的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