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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

这天因在电报局得了电报,说是郑州底下黄河又开了口子,漫延十余州、县,他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弄一个河工上总办当当。一来以赚两个钱;二来合龙之后,一个异常劳绩又是稳的,但求保一个送部引见,就变成个“特旨道”。所以黄河决口,百姓遭殃,却是他升官发财的第一捷径。他既得了这个消息,连忙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谋这个差使。

刚刚坐定,人报大少爷进来。他这位大少爷,是个候补道台,将来归部掣签,保不定要掣那一省,所以虽然道台核准了已经一年有余,他却一直不引见、不到省,仍旧在老子任上当少爷。

贾臬台自然也是欢喜。说道:“既然郑州黄河决口,院上就要来知会的。”话言未了,果然院上打发人来,说是郑州决口,所以抚台急急传见司、道,商议赈抚事宜。贾臬台立刻起身上院,抚院大人接着,先把郑州来的电报拿出来叫大众瞧了一遍,说道:“这是兄弟运气不好,偏偏碰着了这倒霉的事情。如今不要说别的,十几处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我们河南是个苦地方,那里捐的许多钱去养活他们?现在兄弟请你们诸公到此,不为别事,先商量打个电报给上海的善堂董事,劝他们弄几个钱来做好事。”司、道俱名称“是”。

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还没有问到奸情,女人已在地下极口呼冤。老太太复叹一口气,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里决计不来要你命的。”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人。无奈仍是连连呼冤,一句口供没有。老太太发急说道:“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你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说,我也不要你说了。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自然鬼使神差地叫你说!……”老太太还要说下去,无奈又咳了起来,贾臬台只好叫人仍旧把女人带出去,交给发审老爷们审问。

过了一日,奉到电谕,以:“该督、抚疏于防范,酿此巨灾,河道总督、河南巡抚,均着革职留任,其他员弁,一概革职,朝廷轸念灾民,发下内帑银二十万,着河南巡抚遴选委员,驰赴灾区。所有此次工程浩大,仍着该督、抚督率在工员弁,无分昼夜,设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龙”各等语。

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宅门以外都尊他为总管奶奶。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没有一个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凡经老太太提讯过的人,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此番这女人听说老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说:“我们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过的。到了他手里,你就有了活命了。”女人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贾臬台得了这个消息,便独自到抚台跟前,替儿子求谋河工上总办差使。抚台说道:“你老哥的世兄,还有甚么说的?但是这个工程须得河台做主,兄弟总竭力的同河台去说就是了。”贾臬台替儿子谢过了栽培,退回本衙,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恐防要漂。到了河台手里,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们还有指望吗?”贾臬台道:“既然你怕抚台说话不中用,不如打个电报给周老夫子,等他打个电报出来托托河台。”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么事情?”贾臬台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大道:“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何肯说,等我问给你看。”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来。”老太太道:“等我叫老妈去叫他。也不用一个衙役,他是个女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出去提人。

列位看官,你晓得贾臬台说的周老夫子是谁?原来就是现在军机大臣上的周中堂。贾臬台此番升臬台,化了三千银子新拜的门,所以如今想到了他。大少爷一想这条门路果然不错,立刻拟电报。

谁知贾臬台是安徽人,所说的话若是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膀子,陡然吃了一惊。喊了一声:“大人,你这是甚么样子!”谁知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贾臬台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回到炕上坐下,骂道:“我们老太太如此仁德,你还怕见他的面,你这人还可以造就吗?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了。”说罢,喊一声“人来”。书差跄踉奔进。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供。”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

等到天黑,周中堂的回电来了,只见上面写的是:“河南贾臬台:弟与某素无往来,工程浩大,恐非某能胜任。世兄事当另图。”贾臬台看过电报说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权且等他几天再作道理。”大少爷听了并不答应,自己肚里打主意。

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没有。贾臬台发急道:“你连通奸事情都不肯认,你这个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现在说不得,只好惊动我们老太太了。”说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

寻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个计策,急忙忙奔到自己书房,登时写成一封信。但不知这信是写给谁的。当晚睡觉歇息无话。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妇一口。贾臬台道:“如今这屋里没有人了,你可以从实招了。”女人还是不说,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只见大人闭目凝神,此时女人跪在地下,以为大人转了甚么念头。无奈他只是闭着眼睛出神,而无猥亵之意。停了一会子,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这屋里没有人,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将奈我何。”

到了次日,见了父亲,但说:“今天父亲上院见着抚台,请问一声,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可曾有过信去?似乎应得前去禀见一趟。”贾臬台这天下院见了抚台,未及开言,倒是抚台先提起。说:“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经有信给河台了。听说河台这几天里头,就得动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见他一趟。”贾臬台听了着实感激,回来同儿子说知。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女人一口咬定:“男人是病死,不是毒死。这个侄儿想家当,抢过继,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里的人,陷害小女人的。”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问道:“谋杀一层搁在后头。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里他并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还不认得,那里会与他通奸?”贾臬台听了,微微地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的事情,律例上是没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门?不妨慢慢地同我讲。”女人仍是低头无语。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说罢,便叫书役退至廊下。

这时候河台已经驻扎工上,大少爷就于这日饭后动身,在路无分昼夜,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辕旁边一个相好朋友的下处暂且住下。

差役立时出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贾臬台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职员下的是‘桂枝汤’。职员以为这帖药下去,一定见效的。谁知后来说是死了。职员正在疑心,倒是他女人找到职员家里,要职员赔他的男人。刚说到这里,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还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么不问你要人呢?”贾臬台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但是你怎么晓得是服毒死的?”张大纯道:“职员被女人缠不过,职员说:‘论不定吃了别的药了。’他说没有。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那时他男人还未盛殓,被职员这一看,可就看出破绽来了。”说到这里,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说了,你这些话刚才都说过了,也不能为凭。”张大纯着急道:“县主大老爷验过尸,验出来是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贾臬台发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总不该同人家狠命的要钱。”言罢,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发首县。我要重重地办他一办,做个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子拉着,送到祥府县去了。

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萧号二多,乃是河台的红人。先打听河台这两天还不动身,他并不忙着禀见。说要养息两天,后来倒是萧知府关切,说:“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他老人家一面。将来好差都被人家占了去,你就没有指望了。”贾大少爷道:“你别替我着急。我心上懊悔得了不得。很该应在省里听听消息再来。”萧知府道:“省城里有甚么消息?”贾大少爷道:“我动身之后不到三个时辰,老人家接到京城里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一路追了来,一口气赶到这里。我刚下车,他的马也赶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气得了不得!”说完,从自己枕箱里找出一封信来,随手递与萧知府。萧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说的话,除寒暄之外,就说“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为人。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令亲事容代缓图”各等语。贾大少爷说与他听道:“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的信。这信上的事情虽与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他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帅意思着实有点不对。他写这封回信的时候,黄河还没有开口子。如今出了这个岔子,河帅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老人家一得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来。”

当时选了一个白胡子的书办,四个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贾臬台走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贾臬台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女人一听这话,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枉!”贾臬台道:“本司这里不比别的衙门。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你快说!”女人自然乐得翻供。便说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上嫁了这个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经第五个年头了。上年九月,他犯了伤寒病,请城里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就跷了辫子了。青天大人!你说我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说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么他们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的家里,他不说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说是小女人毒死的。他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贾臬台又问道:“这姓张的医生同来没有?”书办回道:“点单上张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过了。”贾臬台道:“你们去把他提来,等我再细细地问他一问。”

萧知府是河台的红人,听了那有不着急的!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嘱咐他不要提起,他见了河台,一心想献殷勤,难保不露出一言半语。齐巧这两日河台接到军机大臣上字寄,说他“调度乖方,办理不善”各语。

这奸妇年纪不过二十岁,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魂,贾臬台见了这种女人,就觉得有点摇晃起来,照例问过几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过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节,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还有许多看审的人,便吩咐把女人带进花厅细问。

河台正在茶饭无心,再听了萧知府传来的话,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这几天之内,里头还要动我的手!”想来想去,又问他:“周中堂与贾臬台是个甚么交情?抚台说贾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练,要我派他总办差使。何以他来了一直不来见我?”萧知府只得把贾臬台拜门的一节说明。又说:“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来,他二人的交情很不浅。”河台又想了半天,说道:“若论工上的差使,总得熟手才可以委。现在说不得了,一来要看周中堂的分上,二则抚台又有过信来。不如先把他添上,给他一个下游总办。”萧知府连连称“是”。一到下处,立刻把这话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听了自然欢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当了。”未到天黑,札子已经送来,贾大少爷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没有了,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辕禀见谢委。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饭后无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谋杀亲夫一案提来过堂,霎时男女两犯,以及全案人证统统提到。先问原告,再问见证,然后提审奸夫,一齐录有口供,都与县里所供的不相上下。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来陡起不良,将本夫用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县官亲临检验,随把邻右、奸妇提案审问。奸妇熬刑不过,供出奸情。然后补提奸夫,亦就招认不讳,当时由县拟定罪名,转道解省。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所以格外关心,定须亲自过堂。闲话休提。单说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及至问过原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提上堂来。

【注释】

齐巧这日值堂的门上回道:“河南府解来的那起谋杀亲夫一案的人证,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都解齐了,犯人寄在监里,人证住在店里。如今一个年一过,大家都望老爷早点把案断开,好等那些见证早点回去。”贾臬台道:“我一年到头,只有封了印空两天,你们还不叫我闲。甚么要紧事情就等不及!退堂明天审。”

蝼蚁:蝼蛄和蚂蚁。

却说贾臬台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重重地惩处一番,但昨日忘却讯问这相士姓甚名谁,连他摆摊的地方地名亦不晓得,只好搁手。

轸(zhěn)念:悲痛地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