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官场现形记 > 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慈亲勖孝子

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慈亲勖孝子

傅抚院听了,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花的钱?”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化钱?”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厉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被他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送到县里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就是了。这女人还是那年国子监孙老爷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后来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已经找不着了。现今你把他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爷安放他,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了,只得退了下来。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博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现在住在那里?”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个小客栈里。那女人倒也穿得干干净净,有个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他说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认识,后来有了肚子。老爷曾经有过话给他,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养了儿子。他还没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老鸨一家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到了宅门外。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买点心给孩子吃。

姨太太正还要说,人报:“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个老妇人叫了一起“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他。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请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这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怄气,就连忙地送信给表太太。傅抚院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到外边去了。

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过的了。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只要他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么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汤升好骗歹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今后决计不来累他。”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房,到套间里,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也不睬他。后来看见小老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说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姨太太一听这话,便使劲唾了傅抚院一口道:“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说着,顺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傅抚院道:“岂有此理!一个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癫狂起来,还了得!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未说完,姨太太责问道:“你要怎么样?”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说出来。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遗嘱上有的吗?”傅抚院被他顶得无话说,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说奇怪不奇怪!来的女人倒是个什么人也没有问个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

汤升觉数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里坐等。汤升想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他发县。请老爷的示,这笔银子怎么说?”傅抚院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汤升忽然想出一条主意。道:“外头有个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不要钱,他不敢来送,等小的逶个风给他,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道:“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汤升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汤升亦赚着不少。

先是少爷听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说:“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拼命,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小少爷起先还不肯去,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地打了两拳头。手里打儿子,嘴里却骂的老爷,说:“我们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等他们来过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个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儿子挨了两拳头,早已哇地哭了。

那个想保举的人,就是本省的粮道。他同汤升说明,想中丞给他一个密保,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且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个孝廉方正出身,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胃,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辞别同寅,北上请训,都不用细述。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说出来不便,便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里去盘问。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大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咚咚地响。傅抚院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再细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说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女人,还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条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婊子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里。

单说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将到省城时候,他便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省得临时说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贾臬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

且说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说甚么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便向丫头追究,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没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宫,当家人的那里还有不巴结他的,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时姨太太便气得几乎发厥。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等到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装作不知道,看他们怎样。

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搀扶着老太太进屋,然后出来会客。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

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问问老妈,都不肯说。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细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傅抚院听了诧异,一定追着儿子要问个明白。少爷无法,只得说道:“今儿早上,门上汤爷来说,有个媳妇长得很标致,还带了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这个生气。”傅抚院一听这话,盘算了半天,问道:“现在这女人在那里?”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这女人在那里?”少爷道:“连我也不知道。”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这女人,据他自己说是北京下来的,现在住在衙门西边一个小客栈里。他说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光景,从前老爷许过他甚么,他所以找了来的。”傅抚院道:“那里有这回事!他到衙门里来过没有?”老妈道:“这个不知道。我们亦是听见汤二爷说的。”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里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还要到里头请老太太出来行礼。老太太由两个管家拿竹椅子从里头抬了出来。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下来行礼。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躬身向老太太说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凡百事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老太太正待说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了。急得贾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好容易不咳了,但是觉得头昏眼花,一众官员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还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出去。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来。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他一定要亲自提审。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没有?”贾臬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他说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老太太说:“人命关天,倘若冤屈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分外谨慎。无奈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喊冤枉。贾臬台只得一面将犯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不到一月,司里、府里、县里三处监牢,都已填满。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小城里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且说署院自从到任至今,已过半载。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命他补授实缺。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闲下来还要课小少爷读书。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做“破承”。傅抚院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得。”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他一向吃饭,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另有别的事情,不以为意。

老太太又看过小书,提起从前有个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贾臬台听在肚里,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独自一个出来,忽见路边有个相面先生,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贾臬台走的乏了,便一屁股坐下。相士以为是来相面的了,贾臬台道:“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歇歇脚的。”相士一见没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

却道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局面已为之一变。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拾,一个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窑一样。人家都说碰到这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谁知外面花费虽无,里面孝敬却不能少,不过折成现的罢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除。

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里?一天到晚在这里生意可好?家里还有甚么人?”相士见问,叹了一口气,说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来恨得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我是陈州府人。你想想陈州到省里是几天的路程!我家里虽不算得有钱,日子也很好过得。五年前,还是赵大人岁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里侥幸进了个学,谁知去年隔壁邻舍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赶着有辫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来做干证。本县做做也罢了,后来又碰着这个天杀的臬台,真正混帐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贾臬台一听当面骂他,心上拍笃一跳,只得忍着气问他道:“他好好地在家里,怎么会到省城来呢?”相士道:“因为姓贾的这杂种,面子上说要做好官,其实暗地里想人家的钱。县里口供已经招的了,到他手里,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县,把原告、邻舍、干证,一齐提到。提了来又不立时断结,把这些人搁在省里。杂种一天不问,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们这一案而论,还是五个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这样的狗官真正是害人!”贾臬台听了他话,气得顿口无言,不好发作甚么,只得忍着气独自踱入衙内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