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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

这会上来禀见的各位道台,当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齐巧两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检了一个翰林底子的候补道,同他讲道:“孔夫子有句话,叫做‘节用而爱人’。一天到晚只讲究穿的阔,吃的阔,无非是敲剥百姓而来。所以这种人,他的存心竟同强盗一样!兄弟从通籍到如今,一顶帽子,足足戴了三十多年。这些话同几位读过书的人去讲,或者懂得一二;至于他们捐纳诸公,只怕兄弟说破了嘴,他们还是不懂。”几句话说的两司及几个捐班道台脸上一阵阵地红起来。署院也觉着自己失言,便对两司道:“两位都是军功出身,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层。”这几句更把那几个捐班道台,羞的无地自容了。署院又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实实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当窑姐的,张三出了银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银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论,张三有钱也好捐,李四有钱也好捐。这个官,还不同窑姐儿一样吗?”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话。属员当中,亦很有些屡试不第,不得已才就这异途的。”署院晓得藩台这句话是驳他的,便打住话头,端茶送客。

各官看见,俱为咋舌。一日辕期,司、道上去禀见。只见署院穿的是灰色褡裢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挂了一串木头朝珠。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补丁的。端上茶来,署院揭开盖子一看,就骂茶房糟蹋茶叶。说道:“我怎样嘱咐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地泡上一碗,等到客来,先冲一碗开水,再镶一点茶卤子,不就结了吗?”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

各位司、道下来之后,齐巧有两个新到的候补道上来禀见。这两个候补道,一个姓刘,是南京人。他父亲从前做过关道,手里着实有钱。他只知道闹阔,人家都叫他为刘大侉子。去年秦、晋赈捐案内,新过道班,入京引见。住在店里,结交到一个朋友。这朋友姓黄,是扬州人,他祖上一直办盐,也是很有银钱。到他手里,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只因他好嫖,每日总要到相公下处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就有他的一个相好替他起了一个诨名,尊他为黄三溜子。他同刘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问又是同乡、同班、同省。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与很厚。凑巧同天引见,同时领凭,便互相约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两个人住下烂玩了好几个月,方才坐了小火轮来省禀到。

次日又通饬各属办保甲,办积谷,办清讼。又传谕巡捕官:“嗣后凡遇年、节、生日,文武属官来送礼的,一概不收。”又传谕两首县:“从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门,都不许办差。”又传谕各官道:“吏治之坏,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于奢侈无度。今本署院力祛积弊,冀挽浇风,豁免办差,永除供亿。凡所属官吏,有仍蹈故辙,以及有意逢迎,希图尝试者,一经察觉,白简无情,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

其时正值副钦差署院之始,他二人一同上院禀见。谁知等到赶到院上,司、道已经上去。他二人便发脾气,自从进了官厅,一直没有住嘴的骂人。一家一个跟班,拿着水烟袋装烟,吃个不了。忽见巡捕官拿着手本邀他们上去。一同进去,只因署院穿的朴素,都不当他是抚台。刘大侉子悄悄地问巡捕道:“大人下来没有?”巡捕朝上努嘴给他看。刘大侉子立刻跪下磕头。黄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刘大侉子起来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经不愿意。

单说署院接印的头一天,便颁出朱谕一道,上面写的无非说:“浙江吏治之坏,甲于天下。推原其故,实由于仕途之杂。仕途之杂,实由于捐纳之繁。口未诵夫诗书,目不辨乎菽麦。其尤甚者,方倚官为孤注,俨有道以生财;民脂民膏,任情剥削。如此而欲澄清吏治,其可得乎!本署院莅任伊始,首以严核捐职人员为急务。自候补道以至通、同、州、县,凡系捐纳出身者,无论有缺无缺,有差无差,统限三个月逐一面加考试一次。取列高等,方许得差;倘系不通,定行撤委。”各等语。

等到行礼完毕,署院举目一看,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头上耀目晶光的,便知他二人是阔少出身,当下也不问话。黄三溜子急了,先开口道:“大人贵姓是傅,台甫没有请教?”署院一听他问这两句话,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庐,说道:“不错,我姓傅,我的号叫做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里做什么的?”黄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问,迸了半天,才说得一句:“职道家里办盐。”署院道:“原来是位盐商,失敬得很!”回过头去,叫人拿个笔砚来。

两位钦差事完之后,正待回京复命,却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爷参了一本。他里头人缘本极平常,朝廷同他开心,教他开缺来京,另候简用。所遗巡抚一缺,即着副钦差暂行署理。合省官员齐赴行辕禀安叩贺,副钦差等部文递到方才择吉上任,刘中丞即于是日交卸。交卸次日,带领家眷遵旨北上。正钦差等副钦差接过印,他却按照驿站大道回京复命。文武官员,出境恭送,不在话下。

署院提笔在手,说道:“兄弟记性不好,请老兄替我记一记。”黄三溜子是从来不会写字的,吱吱了半天,站起来回道:“职道在路上吹了点风,这两天手上有毛病。我们这位刘大哥的书法极好。”刘大侉子见抚院要他写字,便想卖弄自己的才学,把自己练就的履历上几个字,写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只有一个错字,是二品顶戴的“戴”字,先写了一个“载”字,底下又加两点。署院笑了一笑,说道:“刘大哥,你这双靴子价钱倒不便宜,想是同红顶子一块儿捐来的?”刘大侉子还不知道是自己写错,回道:“职道这靴子是在京里内兴隆定做的。齐巧那天领了部照出来,所以同是一天换的。”署院听了,哈哈一笑。随手又托他“把黄大哥的履历开开”。别的还好,后来写到盐商的“盐”字,他老人家忘记怎么写,左点又不是,右点又不是,一点点了十几点。署院看了笑道:“黄大哥倒是个小白脸,你何苦替他装出这许多麻子呢?”刘大侉子不敢则声。一霎写完,署院接过。因他二人烟气冲天,只得端茶送客。

正在为难的时候,却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钦差。好容易等到事完开门,巡捕官因为他只送得两块洋钱的门包,不肯替他去回,累得他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不料副钦差一见手本,立刻叫请。见面之后,请老年伯上坐,言谈之间,着实亲热。后来提到近年宦况,府老师止不住两泪交流,把抚台预先关照的话详述一遍。副钦差听了,立刻拍胸脯说:“刘某人那里,小侄去同他说。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无补于事,容小侄慢慢地替你打个主意。”府老师听说,谢了又谢,方才告辞退去。副钦差便写了一封信给刘中丞,替他缓颊,后来又吹了个风声在中丞耳朵里,说:“这人本是个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意思想要替他张罗几千银子。”中丞便把此意说给藩台,藩台又出来晓谕了众人。次日一早,便是藩台居首,帮银一百两,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凑二千几百两。藩台又叫首府、首县向外府、县替他张罗,大约一二千金,中丞自己又额外帮了二百两。又吩咐司里,某处书院今年年底如果换人,可以请他掌教。安排妥当,方才函复钦差。钦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个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着觉。这个风声传播出来,大家晓得副钦差讲究年谊,就有些人转着弯子前来仰攀,副钦差亦一概照应。其中又有一个穷知县,是钦差嫡亲同年,因为纵容家丁,私和人命,朝廷就叫这两位钦差一同查办。可怜他没有银两孝敬,后首被他探得这个风声,就去求见首府;首府就替他回过藩台,藩台趁便面求钦差。副钦差听了这话,立刻翻出同年齿录一看,果然不错,满口答应替他开脱,便同正钦差商量,意欲以“查无实据”含混入奏。正钦差却不过副钦差的情面,只得应允。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刘大侉子早已站了起来。刘大侉子看出今日抚台的气色不好,黄三溜子不晓得,一定要拉他逛西湖。刘大侉子道:“算了罢,我们回去过瘾要紧。”黄三溜子只得一同赶到公馆,过足瘾,又困了一觉中觉。

是年这位做杭州府学的老师的老年伯,年纪已有七十多岁。每逢书院月课点名,抚台必定问他高寿,后来又叫本府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告病。这位老师无奈膝下有五个儿子,两个尚未成婚;十个女儿嫁掉四个,第五个今年也有三十多岁。如此儿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绝了指望。倘若不告病,抚宪大人已经有过话,将来名登白简,更将此半世虚名,付诸东洋大海。

等到醒来,便见管家来回:“藩台衙门里卢师爷送一封紧要信来。”刘大侉子晓得这卢师爷名字叫卢维义,是他嫡堂娘舅,现在浙江藩幕充当钱谷老夫子。赶紧拆开一看,才晓得“今日下午,抚台因事传见藩台,说:‘今天新到省的两个试用道,一个刘某人,一个黄某人,一个是纨袴,一个是市井。本院看这两个人不能做官’,幸亏藩台再三的求情,说是监司大员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面子。抚台听了虽无后命,尚不知以后如何办法。”云云。黄三溜子不认得字,后来刘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统统告诉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刘大侉子此时也顾不得他,自己坐了轿子去找娘舅。

一日,副饮差坐在行辕内,忽然巡捕官上来回,说是府学老师禀见。副钦差一看名字,乃是老太爷当年北闱中举一个乡榜同年。副钦差是幼秉庭训,由老太爷自己手里教大的。老太爷发解之后,就把这科的文章,统统教儿子念熟。等到副钦差服满应试,年纪不过二十岁,居然也中乡魁。次年连捷中进士,后又升给事中。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宪,也算得是一帆风顺了。

黄三溜子虽然有钱,但是官场上并无熟人。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银子的裕记票号里二掌柜的请了来,二掌柜的道:“这事情幸亏观察请教到做晚的,做晚的早留好一条门路,现在的这位中丞,面子上虽然清廉,骨底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前个月里放钦差下来,都是小号一家经手,替他汇进京的足有五十多万。为今之计,观察能够泼出头两万银子,做晚的替你去打点打点,大约可保无事。”黄三溜子道:“我捐这个官还不消这许多。”二掌柜的道:“少了人家不在眼里。就是多送,而且还不好公然送去。他有一个姨太太,一个少爷,明天可到。你化上一万银子,我替你打两张票子,每张五千,用红封套装好。送姨太太的签条上写‘陪敬’,送少爷的签条上写‘文仪’。现在北京城里,大行大市都是如此。”黄三溜子只好依着他办。二掌柜的道:“旁边若有人帮衬,用一个钱可得两钱之益。倒是送这一万银子的门包,总得五千起码。”黄三溜子嫌多,争到三千。到了次日,他便找到得常到号里来替署院存银子的那个心腹,托他把银票递进,果然赏收。当天便传出话来,叫他明日穿了极破极旧的袍套再来上衙门,黄三溜子非常之喜,但衣裳如今指明要极旧的,那里去找?又跑到裕记请教二掌柜的。二掌柜的道:“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我这副行头还是我们先祖创的,一年到头,用着他的地方很不少。”一面说,一面取了出来。黄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还要破旧。便叫当差的拿着跟了回去。回到自己公馆,连忙找一个裁缝钉补子。但是补子一时找不到旧的,只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钉了上去。管家帮着换顶珠,装花翎。偏偏顶袢又断了,立刻拿红丝线连了两针。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个料烟嘴子当作翎管,安了上去。

单说正、副两钦差晓得大致已妥,便传谕随员们,把不出钱的人提了几十个到钦差行辕,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好遮掩人家的耳目。等到案定之后,他二人的赃款也就分完了。公事完毕,方才出门拜客。

收拾停当,齐巧刘大侉子回来。黄三溜子赶着问他:“事情怎么样了?这两天是住在那里的?”刘大侉子道:“住在家母舅那里。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帮忙,再三叮嘱叫我们不要穿新衣裳去禀见,所以我就把我们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来。”又问黄三溜子事情如何。黄三溜子只说事已托人代为吹嘘,但把行贿的话瞒住不提。次日天明,二人都换了旧衣裳上院禀见。欲知此番署院见面后如何情形,且看下回分解。

一连闹了几天,钦差限期已到,过道台这里大致方才就绪。有些拿得出钱的,早已晓得可以无事。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还可回任。到于那些拿不出钱的人,钦差自然不肯拿他放松,他自己也预备参官问罪。到了期满的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大致停当,拉达回过正钦差,正钦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诉了副钦差。副钦差的官虽然比正钦差小些,然而他入翰林比正钦差早十年。正钦差遇事还得同他商量。且说这副钦差连日看见拉达鬼鬼祟祟地到正钦差屋里回话,便向正钦差发话道:“怎么这些随员当中,只有拉某人会办事?”正钦差支吾道:“不过为他还活动些,二来人头也熟。”副钦差道:“事情太多,我明天再派一个人帮他去办。”正钦差不便驳。这派的却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内里有了他二人做主。

【注释】

当时藩台便亲自去拜会过道台,把个担子统统交付了他。过道台听了非常之喜,立刻去关照拉达,拉达又禀知钦差。钦差登时应允,限五天之内禀复。等到过道台到家,官场早已得信,门口的轿子已经满了,一直没有断客。又过上两天,外省的电报信也打来了。

宦况:做官的境况。

刘中丞原想借着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谁知钦差不认这笔帐,仍旧用他的“只扯弓,不放箭”的手段。刘中丞也知事情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汉。藩、臬两司连称:“求大人息怒。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极好;倘若不能,这笔钱应得大众公认。”刘中丞道:“既然你们诸位一定要如此办,我又何必从中阻挠?”于是司、道一齐退出。

缓颊:代人讲情。

出门一直上院,见了中丞,将底子呈上。刘中丞看罢说道:“到底他们是个甚么意思?”过道台又把钦差意思想要二百万的话说了一遍。刘中丞道:“他要这许多,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吃完?至于底下的花费,投两万银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善后局去领就是了。”说完送客。谁知一歇三天,拉达只得自己过来拜访过道台。过道台又把中丞的话说了。拉达回到行辕,只得据实告诉,正钦差发了脾气,立刻就要提审。这个风声一出,司、道上院商量办法。刘中丞道:“既然开了盘子肯要钱,那事就好办了。但是今一开口就是二百万,只好搁起他们来。有甚么话,我同他几个一块儿到京里去讲。”

菽麦:豆与麦。喻极易识别的事物。

却说拉达将参案底稿取出,过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自从抚院起,一共二十多款,牵连二百多人。只好告辞回去。

民脂民膏:比喻人民用血汗换来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