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钦差又传出话来,叫首县预备十副新刑具,随后又叫添办三十副手铐,脚镣、十副木钩子、四个站笼。各员闻知,更魂不附体。刑具造齐之后,到了第三天,钦差行辕忽然发出一角公文,咨给本省巡抚。刘中丞拆出看时,上面写的大略是:“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请贵抚院,按照另开各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语。另外一张名单,共是两个实缺道,宁绍台一个,金衢严一个,均先撤任;两个候补道,一个是支应局的老总,一个便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均先撤差;五个知府,十四个同、通、州、县,建德县庄大老爷亦在其内,此外是全撤任、撤差,发县看管的,共有三个;佐杂班子里,撤任、撤差的共有八个。此外武官当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个还是现在抚院的幕府;三个门丁,两个是跟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又有某处绅士某人;某县书办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刘中丞一看,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内,乃是第一扫脸之事,而且司、道大员,统统有分。这个信息一出,真正吓昏了全省的官。且说两位钦差大人自从行文之后,行辕关防忽然松了许多。就有几位随来的司官老爷,偶尔晚上出门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门总在天黑上火之后。钦差的随员谁不巴结?亲戚、年谊起先只约会吃饭接风,后来送东送西,两位钦差只装作不闻不知。这随带司员当中有一个旗人,名唤拉达,官居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门生。杭州候补道里头有一个管城门保甲的,也是个一榜出身,姓过名富,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中在正钦差门下。
两岸接差的营兵,一阵排枪放过,便见两只小火轮,拖带钦差及随员大小坐船二十余只。船泊码头,三声大炮,随见两位钦差,坐了大轿,抬到岸上,一同出轿。走至香案旁边,文武官员一齐跪定。巡抚、将军居首,口报:“某官臣某人,率领某某人,恭请圣安。”然后叩头下去,钦差照例回答过。一时礼毕,便命打轿进城,其时内城早经预备,把个总督行台做了钦差行辕。钦差到了行辕,因为请训的时候面奉谕旨,叫他彻底根查,所以关防非常严密。这个风声一出,直把合省官员吓得不得主意。
却说这位正钦差,旗员出身,现官兵部大堂,又兼内务府大臣之职。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等到辞别出京,外面风声虽然利害,甚么拿人、造刑具,其实他老人家天天除掉闻鼻烟、抽鸦片之外一无所事。同来的副钦差虽是个汉人,官不过是个副宪,各式事情都让正钦差在头里,总不肯越过他去。至于带来的司员,很有几个留心公事的,无奈见了钦差如此举动,一齐没了主意。其中只有员外郎拉达,因是正钦差的门生,他二人做了一气。正钦差拿他当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过道台做了联手。
且说到了六月底接着电报,晓得钦差已经行抵清江,这边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赶到七月中旬,业已顶到杭州。文自巡抚以下,武自将军以下,一齐到接官厅,预备恭请圣安。
这位过富过道台,本是个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从前几任巡抚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过他几趟差使,无奈不是办的不好,就是闹了乱子回来,所以近来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只叫他看看城门。每逢牌期、朔、望,虽然跟了许多司、道上院,不过照例挂号。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乱子,以致放钦差查办,刚巧是他中举的老师。头一天去禀见,说是钦差不见客。过了几天,拉达先拿着“年愚弟”帖子前来拜望,叙起来知道是同榜、同门,因此非常亲热。拉达受了钦差的吩咐,有心要叫过道台做拉马,自从他二人要好,一班耳报神早已飞奔地报到抚台跟前了。
送客之后,歇了两三天,刘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个要好的小军机写给他的,上头写的明明白白,中丞被三个御史一连参了三个折子,所以放了钦差查办,至此方才吃了一惊。至于所参的是那几款,上谕未曾宣明。大凡在外省做督、抚的人,里头军机大臣上,如果有人关切,自然是极好的事。即使没有,什么达拉密章京——就是所称为小军机的那帮人,总得结交一两位。京城里面刘中丞虽然不少相好,无奈这些人听见他被参,不敢同他来往;本城司、道当中有几个虽得实信,但是将来总会水落出石,此时也不便多谈。所以钦差已经请训南下一月有余,所参各节,刘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
抚台得了这个信,便传两司来商议。还是臬台老练有主意,说道:“既然过道是钦差的门生,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没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这点情分;三则过道既同饮差随员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目下出了几个差使都没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抚院听了立刻应允。且说过道台手中也着实拮据,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且还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幸喜他秉性忠厚,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没有。这天正在公馆里打算:“明天请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尽了东道之谊。”正上在打主意,忽然院上送了两个札子来,拆开一看才晓得是委了两个差使:一个支应局,一个营务处。第二天上院谢委,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过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单说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达心上明白,亦禀知了老师。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请了拉达过来,如此如此地吩咐了一番。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望过道台。门上人说:“我们大人一早就被院上传了去。”拉达听说,只好回去。
周老爷去不多时,这里大案也就出去。胡统领虽与周老爷不对,戴大理也帮着在内运动,无奈中丞念他往日交情与这一番辛苦,依旧保了进去。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正月初旬。一日,刘中丞正在传见一班司、道,忽然电报局送进一封电传阁抄。拆开看时,原来是钦派两位大员,随带司员,驰驿前赴福建查办事件。到底臬台是当小军机出身,说道:“据司里看起来,只怕查的不是福建。向来简放钦差,查办的是山东,上谕上一定说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备。”刘中丞道:“我们浙江不至于有什么事情叫人说话。”司、道听了无话。
且说过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刘中丞传到院上,又叫把他请进内签押房,以示要好之意。二人相见,打躬归座。中丞道:“今儿天早得很,只怕没有吃点心。”又叫跟班的:“去拿点心,我同过大人一块儿吃。”
等到挨过元宵,他上院禀见抚宪,口称:“亲老多病,屡屡寄信前来叫卑职回去。意欲请假半载回籍省亲。”刘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给了三个月的假。周老爷谢过,辞别各同寅。卷卷行李,先到上海,再图行止。再说戴大理听见胡统领回省,先到公馆禀见。胡统领先谢他从中斡旋③之事,又提到周老爷,戴大理便趁势说了他许多坏话,又说:“这番不给他随折,也是卑职做的手脚。”胡统领道:“非但不给他随折,而且等到大案上去的时候,兄弟还要把他名字撤去才好。”戴大理听了甚喜。
少刻点心摆上,一头吃,一头说,无非说些闲话。一霎点心吃完,巡捕拿着手本来回道:“已撤防军统领胡道禀见。”中丞把眼一瞪道:“我说过今天不见客!”巡捕道:“胡道说有要紧公事面。”刘中丞道:“叫他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钉子下来,只好通知胡统领去找戴大理。胡统领无奈,低头忍气而去。
胡统领在船上走了几天,及到回省已经是年下。照例上院禀见,下来之后,便是同寅接风,僚属贺喜。单说同去的随员,黄、文两位。周老爷原有抚院文案差使,无奈他在严州因与胡统领屡屡龃龉②,非但托人到京买折奏参,而且还赚了他一万银子,见机而作。所以自从回省之后一直请假,在朋友家中借住。
且说过道台承中丞这一番优待,不禁受宠若惊,归座奉茶。刘中丞慢慢地同他讲到:“钦差来到这里查办事件,事了之后,还得请他叙叙。兄弟那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同他二位很会过几次。听说正钦差还是老兄的座主。”过道台忙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随员当中,职道有个同年,大人有什么事情,职道可以问他。”刘中丞道:“我有什么事怕人说话?老夫子呢,是历任请下来的,好便好,不好驱逐回籍也与我毫不相干。我怕的是事情闹得太大了,全局一坏,将来杭州的差事也不好当了,我为的是大众。”
且说各官挨排见过了统领,一齐各回本船,跟着统领的船走了有十几里,方才回去。本道驻扎衢州,自从九月生病,请了三个多月的假。上头因为他京里有照应,所以并不动他。自从胡统领到严州,始终未见一面。胡统领也并不追求。
过道台听了,心上甚是钦佩,便一口答应,说道:“现在大人是个甚么意思,职道能够出力,没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人那里,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帮忙的。”刘中丞道:“果然承他费了心,也没有叫他白费心的道理,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过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见了贵同年,先把原折抄个底子看看,也好有个把握;就是他们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帮着他们去查。”过道台诺诺连声,见中丞无甚说得,方始告辞。过道台下院之后,一直奔到钦差行辕。拉达把“刚才奉访不见”的话说了,二人言来语去,过道台便将刘中丞的话一一转达。拉达听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怎么好说与他毫不相干呢?”过道台道:“并不是说各色事情都与他毫不相干,指的单是这位被参的老夫子,是前任一直请下来的。”拉达道:“既然不好,为甚么不早些把他辞掉?这失察处分也难免的。”过道台道:“我们这位中丞是忠厚人,你替他出了力,他总不辜负你就是了。”拉达道:“老同年,你同他是感恩知己,但是煌煌天使,难道就此一问不问吗?”过道台道:“事关钦案,也没有一问不问的道理,或者把要紧的人坏掉几个,还怕搪塞不了吗?”拉达道:“闹来闹去,终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气。总之,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面上,我兄弟一定不答应。果然他们有甚么意思,等我回过上头,再通知你罢。”
再说府、县各官听说统领就要开船,一齐踱出官厅,上船叩送。走至岸滩,见了许多围聚一处,问起根由,首县庄大老爷便骂当差的,问他:“为什么不早驱逐闲人?”地保一听老爷动气,立刻要想把一个哭得最厉害的人扭了来禀见本官。谁知这个人并不畏惧,反拿了哭丧棒打地保的头。其时庄大老爷站在码头上,叫地保把他们赶掉就是了。地保得令,同着七八个差役,把他们拖走。
过道台道:“这个自然。但是原参的底子你不妨先给我知道。”拉达道:“我同你还分甚彼此?不过我们这几个同事有两个很疙瘩的,还当着我得了你几多银子似的。”过道台道:“这点小意思,中丞吩咐过,原应得尽心的。”拉达见说的话渐渐合拍,便同他低低说道:“老师早有过话的了,一齐在内,总得这个数。”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过道台道:“二万?”拉达道:“差的天上地下哩!老师说过,总要二百万。”过道台半天无话。拉达晓得他意思嫌多,便说:“这一个要得出,只要那一个答应得下,要你替古人担忧做什么呢?”过道台道:“你既开了盘子,我总替你达到。但是底子你可先给我瞧瞧。”拉达道:“这是我们同事里的好处,我一人实实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说了,能答应五万银子,我就抄给你瞧。”后来讲来讲去,让到二万银子。拉达又叫他写个欠银字据,嘴里说道:“人家晓得咱俩是同年,你不写这个,别人还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
不提防轿子刚才抬上跳板,忽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朝着大船放声号啕①痛哭起来。其时统领手下的亲兵,一齐上前吆喝。谁料这些人丝毫不怕,说甚么“官兵就是强盗,害得我们好苦呀”。四面弹压的人及码头上瞧热闹的人,早已聚了无数。胡统领上船之后,就命立刻开船。
过道台无奈,只得写了一张字据交与拉达。然后拉达从拜盒里取出参案的底子来,过道台见了,舌头一伸,几乎缩不下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约摸有十点半钟,只听岸滩上三声大炮,两傍吹鼓亭吹打起来。胡统领赶忙更换衣冠。其时德政牌、伞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众送伞的人齐上手本。执帖门上呈上统领过目之后,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声大炮,胡统领坐了四人绿呢大轿,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轿,朝着众位送伞的人谦逊了几句。众人纷纷磕头下去。其时各炮船船头上齐开大炮,统领依旧坐着轿子,由差官、亲兵等簇拥回船。
【注释】
立刻坐了轿子到县里拜会庄大老爷。庄大老爷道“这件事我也不好勉强他们。捕厅单某人与本地绅士还联络,不如叫他去说说看。”周老爷踱了过来。单太爷接着,周老爷便将来意告知。单太爷道:“绅士、商人于统领的口碑都有限,不如不去说的好。除非统领大人自己腰包不可,但是这些戴顶子送的人那里去找?我替老堂台想,你们带来的营头,那一个不是颜色顶子。到了那天检几个永远见不着统领面的,叫他们穿着衣帽来送,就说是本地绅衿。”周老爷一听不错,又把做万民牌、伞的事托单太爷代办。周老爷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赵大人、鲁总爷一帮人,商量妥当,然后回到大船上禀知统领,统领自然无话。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齐起早伺候。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鲜明。码头左右,全是水陆大小将官。将官之下,便是全军队伍,足足站有三四里路之遥。德政牌、伞言明是日十点钟由城里送到船上。赵大人、鲁总爷所派武职人员,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单太爷那里,预备冒充本城绅衿。已经九点钟。合城文武官员络续奔至城外官厅伺候。
①号啕:放声大哭。
主意打定,回答统领道:“齐巧这两天他们那边也松了下来,大约一万就可了事。”胡统领道:“可见这些人是贱的。现在钱也出了,我的万民伞呢?”周老爷道:“这个自然。城里一把,四乡四把,至少也得五把。”周老爷见话说完,退了下去。心想:“现在这些人一齐把统领恨如切骨,不如且到县里同庄某人斟酌斟酌再说。”
②龃龉:不相投合,抵触。
此番出省剿匪,共计浮开报销三十八万之谱。胡统领便于其中提出二万。一万派给众位文武随员,尚有一万,由统领交托周老爷,说道:“魏竹冈要敲兄弟三万,现在把这一万银子,托老兄替兄弟去安排安排。”周老爷寻思道:“你这钱若肯早拿几天,我也不至于托姓魏的写信到京里去了。现在事已如此,也犯不着再给姓魏的。”
③斡(wò)旋:调解周旋。
却说胡统领自从到了严州,因迷恋龙珠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馆”。后来接到上宪来文,便把经手未完事件赶办清楚,定期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