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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

周老爷送客出来,一直仍到统领船上。见了统领便嚷道:“简直要把卑职气死!”胡统领忙问:“怎的?”周老爷只顾说他自己的话,说道:“他上天讨价,大人估量他要多少?”胡统领道:“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周老爷道:“三千再加一百倍!”胡统领愣了一愣,周老爷道:“他开口就是三十万岂不是一百倍。”胡统领道:“咱们辛苦了一趟,他竟要一网打尽!”周老爷道:“卑职总想着大人‘宁可息事’的一句话,过少不好出口,卑职还了他三万。不晓得他答应不答应。”胡统领听了摇摇头,说道:“都要像这样敲起来,我的钱有完的时候。你替我回头他,有什么本事只管施来,如若要钱,我没有。”

到了次日,周老爷会见单太爷,讲起昨夜统领的情形。单太爷帮着敲了竹杠,统领还要保举他,连说:“晚生倘能因此过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于银钱里头,无论多少好处,一齐都是你堂翁的。”周老爷听了,自然也自欢喜。出城禀见统领,说起这魏竹冈的为人:“据单县丞说,竟其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同京里张昌言张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想敲一个大竹杠是实情,只怕开出口来不会少呢!”正说话的时候,忽然船头上有人来回说:“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爷。”周老爷道:“只怕是单县丞探了口气来了。”周老爷辞别出来,果然是单太爷,便把他拉到耳舱里,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半天。

周老爷陡地吃了一惊,只搭讪着说道:“卑职这事是仰体大人意思做的,横竖这点数目总还开销得出。”胡统领一听,说道:“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一把万民伞都没有,还来敲我的竹杠!我省得三万银子,至少几千把万民伞好做!”周老爷听他的口音,三万头还赖着不肯出。一时只得搭讪着出去。

这里胡统领过足了瘾,坐起来对周老爷说道:“我看这件事情不妙。这件事情倘若闹了出来,终究有点不便。”周老爷道:“怕呢原是没有什么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闹出来,大家没有味,还是预先布置的好。”胡统领道:“这话不错,就有在里头了。但是总得有个人先去探探口气,我们才好商量。”周老爷道:“是,先去探探口气,我们也乐得同他拉拢拉拢。现在先写信,看来事情一定还可挽回。听说他同本地这些人还联络得来,卑职就去找他当中疏通疏通。将来事成之后,大人赏他一个保举就是了。”胡统领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多坐了,明天好办正经。”各随员一齐辞别退去。

回到自己船上,忽然想到建德县庄某人,统领同他还说得来,只好请他来打个圆场。便去拜见庄大老爷,只说:“虽然乡下人都有真凭实据在我们手里,到底闹出来总不好看,魏竹冈是著名的无赖,送他两个,我们省听多少闲话。”庄大老爷连声称:“是……”又道:“等兄弟去劝他,应该总答应。”周老爷感激出门。

且说周老爷自从辞别单太爷回到船上,毕竟心怀鬼胎,见了胡统领比前反觉殷勤。等到晚上吃过夜饭,正是几个随员在大船上趋奉统领的时候,忽见船头上传进一封信来,说是本城绅衿魏大老爷那里写来的。胡统领掏出来一看,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及至看到“并无土匪”的事,心中始觉慌张。及至临了,叙到他两个本是同门,因此特地前来关照,以及“鹄候回信”等语。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众随员瞧看也摸不着头脑,胡统领把信交在周老爷手中,说了声“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烟。周老爷只说:“看他来信倒着实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来关照。”胡统领道:“他虽然与我同门,我又何曾认得他?”周老爷道:“这也不见得。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层交情,借此拉拢,倒是他信面上写明白守候回信,现在怎样回他?”胡统领道:“给他个回片,等明天访明实在,有回信再给他送去。”家人们答应。

不多时候,庄大老爷见了统领,慢慢讲到此事。胡统领怪周老爷帮着外头人,庄大老爷把嘴凑在统领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统领一连把头点了几点,高声说道:“这件事,兄弟总看你老哥的面子。”庄大老爷又重谢过,辞别回去不提。

魏竹冈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末后才说到“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过几个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托言土匪造反,以冀宽免处分。议者皆谓阁下到此,亟应察访虚实,镇抚闾阎;乃计不出此,而亦偏听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遗孽为名,纵所部兵四出劫掠,焚戮淫暴,无所不为,稔知此等举动皆不肖将弁所为,阁下决不出此。惟探闻上控呈词,业经拟定,共计八款,子目未详。应如何预为抵制之处,尚祈大才斟酌,并望示复为盼”各等语,单太爷看了,连连拍手称妙。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回去。

单说胡统领此番虽然听了庄大老爷的话,因为不放心周老爷,一定要庄大老爷经手。庄大老爷明晓得这里头周某人有好处,犯不着做甚么恶人,所以求了统领,统领面子上虽然答应,总是推三阻四。

单太爷道:“还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法子罢。”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倒是这上头的竹杠,应得用个甚么法子?”单太爷道:“只要有本事,要敲敲大的。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打官话,有甚么事情,里头我有一个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

齐巧单太爷前来探信。周老爷先开口道:“一连接到老哥三张条子,为着事情大有反复,所以一直未能报命。”单太爷道:“晚生并不敢来催堂翁,只因魏竹冈天天派人到晚生那里来讨回信,到底这事如何办法?”周老爷皱了皱眉头,道:“现在横竖我们总不落好,索性给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单叫人去上控还是便易他,最好弄个人从里头参出来。要赚大家赚,要漂大家漂。我上回恍惚听见你老哥说起,张昌言张御史同魏竹冈是表兄弟,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个信到京里干他一下子,你看怎样?”单太爷道:“只要他肯写信,那是没有不成功的。”周老爷道:“我定要出这一口气,就是张都老爷那里稍需要点缀点缀,这个钱我也肯拿。”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难道这里头有竹杠不成?”单太爷便把此事始末说了一遍。魏竹冈道:“真正岂有此理!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么不来告呢?”单太爷道:“这是我们这位堂翁办的好事。”魏竹冈道:“这事情我倒要去问问他。”说罢,立刻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信上隐隐问责他办事颟顸,不替百姓伸冤云云。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说立等回信。不多一刻,庄大老爷回信已到,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还说甚么“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现有他们甘结为凭。敝县忝为民上,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里来的?”各等语。

单太爷一听他肯拿钱,便也心中一动,去找魏竹冈。两人见面之下,魏竹冈晓得事情不成功,这一气也非同小可,立刻要亲自进省去上控。单太爷道:“他是省里委下来的,抚台一定帮好了他。”魏竹冈道:“省控不准就京控。”单太爷道:“你有闲工夫同他去打,这笔打官司的钱那里来呢?”魏竹冈半天不语。单太爷道:“你令亲在京里,不好托托他想个法子吗?”魏竹冈道:“他自从补了御史,时常写信来托我替他拉买卖。我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了五百两。我想在里头挪出二百我用,谁知他来信一定不肯。说年底下空子多,还说明:‘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情,小弟无不竭力帮忙。应该要一百的,打个对折就够了。’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说不要钱,只肯打个对折,你说他这要钱的心可多狠!”单太爷道:“不然,他们在京里,难道叫他喝西北风不成?”

等送过周老爷,他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魏竹冈请进书房相见,一时分宾归座,随后讲到土匪闹事。魏竹冈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道:“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叙起来还是个同门。等我的病好些,得去拜他一趟。同他拉拢拉拢,省里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单太爷道:“现在的人总是转过脸就不认得人的。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弄他点好处。等到好处到手,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

魏竹冈道:“现在我就写信去托,但空口说白话,前途要有点说法方好。”单太爷道:“看上去不至于落空。”魏竹冈道:“你不知道他们这些都老爷卖折参人,都与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还你一两银子的货,却最为公气。我看这件事情总算兄弟家乡的事情,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同前途说,叫他拿五百两银子,我替他包办。”单太爷道:“五百太多罢?”魏竹冈道:“论起这件事来,五千也不为多。这件事参出去,胡统领一面多少总可以生法,还可以‘树上开花’。不过借我们这点当作药钱,好处在后头。你如今连个‘名世之数’都不肯出,真正大才小用了。”单太爷道:“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来复你。”说完别去。

其时周老爷因为胡统领不能遂他的心愿,晓得这里县丞单太爷神通广大,同他商酌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单太爷听了会意,便说:“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来关系名声;二来同统领闹翻之后,也没人得圆场。不如找个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恶人,我们做好人。”便把魏竹冈保了上去,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没有。”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魏大老爷路上受了一点风寒,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单太爷满口答应。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说:“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周老爷听了嫌多,只出六百银子。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银子去托魏竹冈说:“前途实在拿不出,以后补你的情便了。”魏竹冈禁不住单太爷涎脸相求,只得应允。等到单太爷去后,写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银子给他表弟,托他奏参出去。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严州虽然是座府城,并没有什么大绅士。顶大的一个进士底子的主事,因为发达得晚,只在家里管管闲事,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表字竹冈,就住在本城南门里头。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亲家生日(他亲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预早一个月奔了前去:一来拜亲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打两百块钱的秋风。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里催他回去。等到胡统领大兵一到,土匪平静。魏竹冈晓得家乡无事,其时亲家的生日早经做过。他又住了几时,辞别起身。亲家知道他是靠抽丰过日子的,加送了他二百块钱的年敬,女儿又在私房当中,贴了他二百块钱,倒也心满意足。冬天水干,船行极慢,足足走了十几天,方到严州。

【注释】

周老爷回到自己船上,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去拜县丞单太爷。原来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自从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无论见了什么人,一张嘴竟像蜜炙过似的,说得人家心上发痒,不能不同他要好。

盘缠:指钱币。

胡统领知道他已存了分肥念头,忙道:“老兄要引见,兄弟另外借给老兄。现在的事,只要切实替兄弟帮忙,将来一定另图厚报。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还要斟酌。”周老爷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说:“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还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的。”

分肥:多指分取不正当的利益。

等到退了下来,一切费用任意乱开,约摸总在六七十万之谱。胡统领道:“太开多了,怕上头要驳。”周老爷道:“卑职自从过班到如今,还没有引见,已经背了一万多银子亏空。现在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想把前头的空子弥补弥补,二来弄个引见盘缠,这个都是大人栽培卑职的。至于大人的事,终究一定有人晓得,将来回省之后,少不得还要点缀点缀。所以卑职也要商通了首县庄令、粮台黄丞,方可办得。”

闾阎:指平民。

一日接到省宪批禀,叫胡统领酌留兵丁,以防余孽,其余概行撤回。胡统领别的都不在意,只有开造报销是第一件大呈,只得仍把周老爷请来,周老爷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县庄令去办,其余的由我们斟酌一数目,等卑职商同粮台黄丞,传知各营官一声,要开多少就多少。”胡统领道:“总得老哥费心,替兄弟留个后手,将来兄弟另图厚报。”周老爷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应得效劳。”心上早已打了主意。

绅衿:绅,绅士,有官职而退居在乡者;衿,指生员。泛指地方上体面的人。

却说胡统领同周老爷虽然比前冷淡了许多,然而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不请教他。周老爷也不好说甚么。

树上开花:比喻将本求利,别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