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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

又歇了半天,要探探庄大老爷的口气,无奈庄大老爷一味地敷衍。鲁总爷急了,只得仍旧跪下,口称:“求老爷高抬贵手!”庄大老爷假作不知,忙问:“什么事情要行此大礼?”鲁总爷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晓得。这事情原是我一时不好,不该拿文某人的东西。如今东西呢,已经在你老人家这里了,只求你老爷替我留脸。”说罢,又连连磕头。

谁知劈面遇见建德县的门政大爷。鲁总爷不认得他,他却认得鲁总爷,见面之后,便说:“总爷来了,我们敝上现有要紧公事同师爷商量,请总爷先在外头坐一会子再进去。”一面说,一面便在前头引路,鲁总爷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门房里坐下,那位大爷就进去了。等了一会子,只见那个门政大爷从里头出来,吩咐:“传伺候,老爷坐堂。”鲁总爷愈觉惊疑,又听门政大爷说:“老爷传捕快上去问话,叫他把那查着的翡翠扳指、打璜金表一齐带上来。”话言未了,随在玻璃窗内看见一个人,不觉魂飞天外,你道为何?只因这个进来的捕快,正是他自己托销东西的高升。坐了半天,刚正有点明白,门政大爷也进来了。赔着笑脸说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总爷老等了!”鲁总爷呆呆地望着他,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们老爷坐堂,为件甚么事?”门政大爷道:“总爷是做官的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说完了,又朝着他笑。鲁总爷到此,知道事情已破,从凳子一站就起,跟手趴在地下,绷冬绷冬地乱磕头。嘴里不住地说道:“大爷救我!”那门政大爷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头,忙了手脚,只得也跪在地下,双手去扶他。两人正在相持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人手掀帘子进来。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这是那一回子事!”那一个门政大爷一见这人,赶忙起来站在一旁。鲁总爷抬头一望,见是庄大老爷,亦站了起来。庄大老爷道:“他们为我有公事,没有进来回,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说,一面把鲁总爷拉了就走。到花厅上分宾坐下,鲁总爷方才渐渐地醒转来。

庄大老爷听到这里,故意板着面孔说道:“自从姓文的失了东西,统领以为是他带来的人,我办贼不到,不知受多少申饬!姓文的又时时刻刻来问我要钱,已经送过他五百两还嫌少。现在这话好说了,你也是统领带来的人,他们没有不照顾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统领跟前,卸了我的干系。你快快起来,我们一齐出城。”鲁总爷听了这话,只是跪着哭。庄大老爷道:“现在是被他们捕快拿着的,他们一般小人,为你这桩事情,每人至少也挨过两三千板子。现在真赃实犯,如被我不声不响地放掉,我于他们脸上怎么交代得过?”

进了城门,到得县衙,轿子歇在大堂底下。一个兵把名帖投了进去,半天不见出来。又叫一个兵进去探信,谁知只有进去的人,不见出来的人!于是自己下轿,探听光景。

鲁总爷见庄大老爷不肯答应,急得两泪交流,口称:“家里还有八十三岁的老娘,晓得我做了贼,他老人家一定要气死的!”庄大老爷见他说得可怜,心上想:“这半天也够他受用的了。倘若耽搁下去,外面张扬起来反不好办,便宜他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长叹一声道:“唉!我本来不要难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钱总得补上,我已经替你送过他五百银子。还有捕快,不能不赏他几个钱,至少一百两。”鲁总爷道:“承你老爷恩典,只求宽限几个月,等我关了饷来拨还就是了。”庄大老爷又叹一口气道:“这几个月的兵吃甚么?你们这些做武官的,直结儿没有一个好东西在里头!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这些闲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两,须得写张字给我。文七爷跟前我去替你扛,这赏捕快的一百两你今天要拿来的。叫他们多少赚两个,免得替你在外头声张。”鲁总爷为这一百银子虽是为难,听了庄大老爷的话,不得不唯唯遵命。庄大老爷叫签稿代他写了稿子,又叫他画了十字后收起,就叫签稿送他出去。

且说鲁总爷,自从高升拿着东西上岸,约摸已有三个时辰,不见回来。忽见建德县差人拿片子来请他进城,便换了衣服,坐了首县替统领二爷办差的小轿,一路心上盘算。

鲁总爷谢了又谢,一出宅门,瞥面遇见捕快,赶上来叫了一声“总爷”。又笑着说道:“高升是来伺候总爷的。”这一声更把他羞得了不得,说:“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停刻我就叫人送来,还有那天的皮货,一块儿拿过来。”一面说,一面匆匆忙忙上轿而去。庄大老爷便写一封信,随着起出来的赃送给文七爷,告诉他办法。文七爷自是欢喜。当赏捕快一百两银子就交来人带回,又另外赏了来人四块洋钱。庄大老爷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谢过文大老爷。

庄大老爷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鲁某人如何托他销东西,因之破案,说了一遍,又说:“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们声张出来。姓鲁的交情有限,为的是统领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爷听了无话,歇了半晌,方说道:“老哥这主意很是。一来关于统领面子,二来我们同寅也不好看,但是老哥要叫了他来说破这件事情。”庄大老爷道:“不叫他担点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爷道:“正是。”当下又说了些别的,方才告辞出城。这里庄大老爷果然等他去后,差人拿片子请鲁总爷进城。

鲁总爷回船之后,东拼西凑,好容易凑了六十块钱。自己送到县衙,苦苦地哀求庄大老爷先收下,其余约期再付。庄大老爷听说,也只好一笑置之。鲁总爷又叫跟来的人把皮统子送还了捕快。自此以后,鲁总爷总躲着不敢见文七爷的面。倒是文七爷宽宏大量,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反把好话安慰他。当下鲁总爷虽不免感激涕零,但心上总觉得同他有点心病似的。且说浙江巡抚刘中丞,自从委派胡统领前往严州剿办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终日愁眉不展。忽听得说,大兵一到严州,把土匪都吓跑了,后来接到胡统领具报出师搜剿土匪日期电报,方把一块石头放下。过了一天,又得“一律肃清”的捷电,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齐来禀贺。中丞随发一电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

这里庄大老爷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请文大老爷,文七爷果然坐着轿子进城。才跨下轿,便对庄大老爷说道:“你们建德县的捕役本事真大。”庄大老爷道:“你老棣台的东西,敢查不到吗?”一头说,一头坐下。文七爷道:“老把兄取笑了,东西有了,我得还你的钱。”庄大老爷道:“东西虽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块钱还无着落。”文七爷道:“我已心满意足,百把块钱算不了事。倒是这个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赏他一百银子,回来就送过来。现在贼在那里?”庄大老爷道:“正是为此,你猜那个?”文七爷道:“你快说了罢!”

歇了两天,齐巧胡统领把剿办土匪详细情形禀了上来,附有禀请随折奏保异常出力人员折子一扣。中丞看过无话,就把文案老总戴大理传了来,叫他速拟折稿,随手把胡统领开来的单子也交给戴大理。戴大理接在手里一看,单子上头一个就是周老爷的名字,一时想不出主意,只得退了下来。

捕快辞别进城,回禀本官。庄大老爷一听是鲁总爷做贼,满腹踌躇,便问:“你同文大老爷说出偷的人头没有?”捕快道:“小的没有禀过大老爷,所以没把人头说给文大老爷知道。”庄大老爷道:“幸亏你没有说给他。毁了一个鲁总爷事小,为的是统领面子上不好看。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爷请了过来,大家商量一个办法。你先下去,回来我同文大老爷说过,自然有赏的。”捕快谢过大老爷的恩典,退了下去。

回到文案处,心想:“不料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总不甘愿。但是现在这人是胡统领保的,就不好批驳他。”等到奏折做好一半,躺下过瘾。拿过稿子复看一遍,起先无非把土匪作乱,叙得天花乱坠,又叙:“经臣遴委得候补道胡统领,统带水陆各军,面授机宜,督师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扫而平。”隐隐间把自己“调度有方”四个字的考语隐含在内。看到此间,忽想起:“这件事情应得侧重中丞身上着笔,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叫上头看得出,至少一定有个‘交部从优议叙’。如此一做,胡统领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随折只保他一个,其余的统归大案。大案总得善后办好方可出奏,我就可以摆布姓周的了。”

高升接过,用手巾包好,然后辞别上岸。先寻到文七爷船上,捕快道:“小的自蒙本县大老爷派了这件差使,日夜在心,好容易今天才查到,请大老爷看这是与不是。”一面说,一面将东西送到文七爷手里。文七爷道:“这个扳指是我心爱之物,你居然能替我查到,这个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们庄大老爷说过,还要酬你的劳,这个贼现在那里?”捕快道:“这个贼就在这里,然而小的不敢拿,等回过本官,还要回过统领,才好去拿他。”文七爷将东西看了一遍,仍旧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过来,又回道:“小的明天再来回大老爷的话。”文七爷点点头儿。

主意打定,晓得中丞还在签押房里看公事,便掀帘进去。刘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职想这严州肃清一案,胡道若不是大人调度,也不能办的如此顺手。现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劳都推在胡道身上,虽是大人栽培属员的盛意,然而大人调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没。”刘中丞道:“然而我总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把折底双手奉上,说:“请大人过目。胡道的功劳在大人之下,随员更差了一层。倘若一齐保了上去论不定就要驳下来,倒不如我们斟酌妥当再出奏的好。一来大人的功勋不致淹没;二来上头见我们一无冒滥,不但胡道保举不遭批驳,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头看着,也显得大人办事顶真。”

这天鲁总爷买着便宜货,心上非常之喜。高升道:“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他家里从前很有钱,时常十个、二十个钱就卖了。如今被他尝着了甜头,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大大地杀杀他的价钱。”鲁总爷道:“要买便宜货,要有现钱方好。”高升道:“不要紧,刚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识,他肯拿了五十块钱就走吗?”鲁总爷不语,躺下吃烟,趁着高升替他烧烟的时候,道:“你们庄二老爷欢喜买翡翠玉器,还有甚么洋货钟表吗?”高升道:“是。可惜没有这些东西,只要东西好,可以卖他大价钱的。”鲁总爷听了低声向他说道:“这些东西现在我有,不晓得他识货不识货。”高升道:“你先拿出来瞧瞧,说个价。”鲁总爷道:“你识货吗?”高升道:“跟二老爷时候久了,也还晓得一二。”鲁总爷道:“我于这上头也有限,这些东西是个亲戚托我替他销的,且拿出来替他估估价钱,免得吃亏。”一头说,一头便开了箱子,搬出那几件东西来:一个扳指,一个金表。等到东西取出,高升拿到手里一看,恰恰与文大老爷失单上开的一样,当下不动声色。只见他拿个扳指套在大拇指头上,对着高升说道:“这个绿玉的颜色倒很好看,同这只金表,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钱?”高升肚里好笑,笑他不认得翡翠。又把表擎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道:“据小的看起来,一个扳指要他一千五百两。这个表是大西洋来的,在这里总得卖他三百块。”鲁总爷道:“不要嫌多罢?”高升道:“多甚么!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总有一样成功。”鲁总爷听了,把两件东西郑重其事地交代了高升。

此时刘中丞一心只在奏折上头,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但说:“跟胡道同去的人,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倘若驳了下来,以后事情弄僵倒不好办。如今拿他们一齐归入大案,只要到部里招呼一声,是没有不核准的。虽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他们反得实惠。”刘中丞听了甚是喜欢,连说:“就照这样子把稿拟好。胡道那里,你去写个信把我的这个意思说明。”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伙计拿了五件细毛的衣服到船上来兜卖。价钱很公道,估了估足值四百多块钱,卖主只讨二百两银子。鲁总爷因钱不够,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块,其余等月底关了饷来补还他。那人答应把东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内必须算钱。鲁总爷一想,横竖有别的东西可以抵钱,于是答应,五十块钱由高升点给他。高升留心观看,又与文大老爷失去的洋钱图书一样,当下也不作声。

戴大理见计已行,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等到把底子拟好,赶忙写了一封信给胡统领,隐隐地说他上来的禀帖不该把中丞调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见了甚是不乐,不肯出奏。后经卑职从旁再三出力,方才随折保了宪台一位。胡统领接到此信,立刻具禀叩谢中丞。又写一封信给戴大理,说了些感激他的话。因为上次禀帖是周老爷拟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爷“有心卖弄自己的好处,险些把我的保案弄僵”。从此以后,就同周老爷冷淡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解。

这天晚上,高升正在舱内替总爷打烟,总爷同他闲谈,问起:“庄大老爷衙门里有多少人?你从前跟谁的?他怎么拿你荐给我呢?”高升见问,便道:“庄大老爷的人口,叫多不多。一个二老爷管理帐房,两个少爷,一个小姐,去年出的阁,姑爷就招在衙门里。小的本来是伺候二老爷的,因为同姨太太的老妈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了话,不叫二老爷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爷已经六七年了,二老爷心上过不去,所以同老爷说荐小的来伺候总爷的。”鲁总爷道:“二老爷管帐房,他一年能有几个钱?”高升道:“少则一两千,多则三四千。”鲁总爷道:“据你说来,他管上十年账房,手里不要有两三万吗?”高升道:“只可惜来的多,去的多。我们这位二老爷顶欢喜的是买翡翠玉器,一个翡翠扳指三百两。又最喜的是买钟表,只要有表卖给他,就是旧货摊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会修,修好了永世不会坏的。”鲁总爷听了他的话,不觉心上一动,仍旧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烟,睡觉歇息。

【注释】

高升是新来的人,纵然主人欢喜,然未必就肯以心腹相待。却喜这鲁总爷是粗鲁一流,最喜欢戴炭篓子。高升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头,因此就拿个主人一顶顶到天上去。主人只要把舌头舐两嘴唇皮,他的茶已经倒上来了。主人只要打两个呵欠,他已经点了灯,并打好两袋烟,装好伺候下了。试问这种当差的,主人怎么不欢喜呢?

兜卖:兜售。

却说建德县捕快头儿,自从荐在船上充当一名伴当,自己改叫做高升。从来做官的人没有不巴结升官的,果然鲁总爷甚是欢喜。但是胡统领虽然仍旧驻扎此地,办理善后事宜。究竟没有什么大事情,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他就得动身,鲁总爷自然也跟了同去。

遴委:挑选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