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统领乐得借此补报庄大老爷的情,几个保举是惠而不费之事。将来造起报销来,还可叫他出张印领,任意开支,收入自己私囊。所以愈觉欢喜,又问他如要随折,一个名字尚可安放。庄大老爷重新请安谢过。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未免心上偏爱些,当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统领应允,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辞别回城。
一天大事,瓦解冰消,立刻袖了禀词、结状,出城来见统领。统领问知端的,不胜感激,当时就留他吃饭。一头吃着饭,问他:“老兄做了这许多年实缺,总该应多两个?”庄大老爷回道:“卑职前头的空子太大了,人口又多,做了二十三年实缺,非但不能剩钱,而且还有三万多银子的亏空。不过有个缺照在那里,拖得动罢了。有些钱卑职又不肯要,所以有几个缺,人家好赚一万的,到了卑职手里只好打个七折。而且有些事情该垫的,该化的,卑职多先垫的垫了,化的化了,将来人家还不还,一概置之脑后。”胡统领道:“我这回事极承老哥费心,总共发了多少抚恤银子,你尽管到我这里来领。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万、八千都使得,将来总是这一笔报销罢了。”庄大老爷道:“抚恤乡下人不过三两吊银子,卑职情愿报效。既蒙大人栽培,卑职有两个儿子,一个兄弟,一个女婿,将来大案里头倘蒙大人赏个保举,总是大人所赐。”说毕,请了一个安。胡统领一面还礼,一面说道:“这事容易得很,立刻叫他开履历。”庄大老爷回称:“明天开好再呈上来。”
刚刚走进衙门下轿,只见门上拿着帖子来回,说是:“船上鲁总爷派了两个兵押着一个伴当到此,说偷了总爷二十块洋钱。”庄大老爷道:“我今天忙了一天,但是鲁总爷的面子,且收下押起来再讲。”二爷答应了一声“是”,出来吩咐过,拿一张回片交给来人。原来鲁总爷这个伴当姓王名长贵,同他还沾点亲。总爷做了炮船上的帮带,就把他提拔吃了一份口粮。只因这王长贵生性好赌,输的当光卖绝。他总爷虽是当了帮带,究竟进项有限。自从到了严州以后,忽然阔绰起来。王长贵就疑心他,留心观看,才见他时常在随身一只小衣箱里头拿洋钱。
代书早已伺候现成,立刻就在厢房里把保状先写好,又补了两个公呈:一个是禀告土匪作乱,要求请兵剿捕;一个是感颂统领督兵剿匪,除暴安良;带述百姓们的苦处,顺便禀求赈扶的话头。一个个打了手印,送庄大老爷过目,然后一并释放他们回去。
一天总爷不在船上,王长贵同水手们推牌九,又赌输了钱。人家逼着他讨,很被赢他的人糟蹋了两句。他不肯失这一口气,便趁众人上岸玩耍的时候,托名肚子疼,情愿睡在舱里看船。等人去之后,便悄悄地想法把锁开了。又怕被人看见,胡乱摸到这封洋钱,顺手往怀里一揣,连忙把锁锁好。等到众人回来,忙将赌帐两元二角还清。一船的人都是粗人,谁还问他这钱是那里来的。然而他自己心上明白:“停刻总爷查了出来,岂不要问?”想了半天:“不如请个假回省住上两天,就是将来查出来,也不至于疑心到我身上了。”
庄大老爷道:“现在我给你们开一条生路。你们把这些事情一齐推在土匪身上,一家换一张呈子,只说如何受土匪糟蹋,来求本县替你们伸冤的话。再各人具一张领纸,写明领到本县抚恤银子若干两。本县就拿着你们这个到统领跟前替你们求情。但是一桩,统领替你们打平了土匪,你们做百姓的也总得有点道理。”众人还当是统领要钱,一齐哭着说道:“小人们家破人亡,那里还有钱孝敬统领大人?”庄大老爷道:“统领大人临走的时候孝敬几把万民伞,一个人能出几文钱?”众人听了,又一齐叩头,下去改换呈子,并补领状。
主意打定,等了一会子,总爷回船,他便上来告假,总爷应允。却不凑巧,这天晚上鲁总爷又有甚么用头,开开箱子拿洋钱,找不着这二十块钱的一封,登时满船的搜查起来。搜了一回没有,才想到王长贵身上。寻了半天,在一爿烟馆里寻着,一搜便已搜着。恨得鲁总爷了不得,立时派人送到庄大老爷那里请办。
一霎时又听得里面传呼伺候老爷升坐,只得仍到堂上跪下。庄大老爷便换了一副严厉之色,催问他们:“查出人头没有?”众人无辞以对。庄大老爷便发话道:“本县爱民如子,有意要替你们伸冤,怎么倒来欺瞒本县?现在统领问本县要证见,你们还不出人来,非但退回刚才发给你们的抚恤银子,还要办你们反告的罪。你们有几个脑袋?”众人一齐磕头,没有话说。庄大老爷见他们害怕,一会子说,要解他们到统领船上去;一会子又说,既然没有凭据,刚才的银子要他们一齐退出来。众人不肯,只是哭哭啼啼。庄大老爷道:“既要伸冤,为甚么不指出真凶实犯?幸而本县晓得你们的苦处。这事叫我也为难,现在放你们容易,但是统领跟前我要为你们受不是的。”众人磕头无话。
当下捕快拿他一带带到下处。从来贼见捕快,犹如老鼠见猫一般,捕快问他,不敢不说实话。一到下处,便喝令叫他自己脱去衣服,又叫他除去帽子,脱去鞋袜,不提防豁琅一响,有两块几角钱落地。捕快看了奇怪,连说:“你偷总爷的钱不是已经被他搜了去吗?这是那里偷来的?”王长贵道:“这亦是总爷的洋钱。一共拿他二十块钱,还了两块二角钱的赌帐,下余十七块八角。我到了烟馆里把十五块包了一包,揣在腰里。想不到他们众人就找了来。我这两块多钱还捏在手里,见总爷脸色不对,就顺手往袜子筒里一放,所以没有被他们搜去。不瞒老爷说,总爷还是我的姑表哥哥哩。他忘记他从前穷的时候了,我妈的褂子也被他当了。如今做了总爷,我用他这两文,要拿咱当贼办,真正岂有此理!”
庄大老爷把两个武秀才迎了进去,奉他两位炕上一边一个坐下,弄得他二人坐立不安。庄大老爷依旧做出他那副老手段来,骂这些兵丁伤天害理,又替百姓呼冤。两个武秀才听了,更无一句可以说得。庄大老爷立刻逼着:“赶紧指出真凶实犯,本县立刻就要办人!”两个武秀才坐在上面实在难过,巴不得一声,马上辞别下来。他俩会到众人,提及前事,亦因不能指出人名不能回复。正在为难的时候,里头知县又挂出一扇牌来,无非又是催促他们赶紧查齐人证,以便从严惩办的一派话语。众人看了,真正满肚皮冤枉,却是寻不着对头,倘若冤枉了人,做了鬼要来讨命的。又议了半天,仍旧是一无头绪。
捕快听到这里,忽然意有所触,便说:“你们总爷是几时得的差使?”王长贵道:“是今年五月里才得的。”捕快道:“他这差使一年有多少钱?你一个月赚几块钱?”王长贵道:“我只吃一分口粮,就是我们总爷也是寅吃卯粮,先缺后空。”捕快道:“他的差使既然不好,那里还有钱供你偷呢?”王长贵道:“就是这个奇怪。一直闹着说差使不好,一到这里,他老就阔起来了。而且他的钱是在下乡巡哨的前头有的,如果在下乡的后头,一定要说他是打劫来的了。”捕快一面听他讲,便把那两块大洋钱重新取出来一看,无奈图章已经糊涂,就问:“你那两块二角钱是输给那一个的?”王长贵道:“输给本船上拿舵的老大,姓徐名字叫得胜。”
且说庄大老爷所拟的招告告示贴出之后,四乡八镇被害人家谁不想来告状?半日之间,衙前聚了好几百人,为首的还是两个武秀才。庄大老爷得信之后,便吩咐请这两位秀才内庭相见。起先这两个武秀才仗着人多,及至听到一声“请!”,又见本官衣冠迎接出来,大堂两边无数营兵、衙役,不觉威风矮了一半。众人见他两位尚且如此,不敢多说一句话。
捕快听说,心上已经了了,找到稿案上二爷,托他去回本官。先把王长贵的话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自己方说:“上回文大老爷少的那一注洋钱,只翻出来五十块,那死的婊子还说是那位师爷托他买东西的。文大老爷一共失窃一百五十块钱,还有别的东西。虽说大老爷不向小的们要贼要赃,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有得破案,总得破案。今番据船上总爷送来的那个贼说,他总爷这个钱来路很不明白。如今这人身上还藏着两块几角钱,可惜图章不大清楚。小的想求大老爷把鲁总爷在这贼身上搜出来的十五块钱要了来查对查对。这贼还有两元二角钱输给本船掌舵的徐得胜,亦想求大老爷拿片子把这徐得胜要了来,看看图书对不对,求大老爷明鉴。”庄大老爷道:“前头的事翻腾他做甚么?”捕快道:“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总得弄弄明白。就是查了出来,顾了总爷的面子,不去说穿就是了。”说来说去,庄大老爷只答应拿片子要徐得胜到案质讯。等到把人传到,禁不住捕快连吓带骗,叫他把洋钱取了出来一看,果然不错。捕快立刻就托二爷上去禀知庄大老爷。庄大老爷道:“这件案子早已结好的了。他又不是死婊子什么亲人,要他来翻甚么案?”
庄大老爷看过之后,吩咐道:“赵大房子烧掉,又打死一个小工,应该抚恤银五十两。”立刻堂上发下一锭大元宝。下余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也有三四十两的,也有十两八两的。庄大爷见几个顶吃亏的都已敷衍完毕,便指着一个人说道:“你说你的老婆,女儿被人强奸,这件事情顶大,立刻当面拿人杀给你看。但是一样,这事情人命关天,你须认明,不可乱指。”你老婆不用说,等到把你女儿验过,有了证见,就可办人。不但这个须得证见,赵大的小工被兵打死,究竟是谁是凶手;房子被烧,亦得有人放火。你们快快查出人头,我老爷立刻等着办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③。老爷便说:“你们暂且下去,想想再来。”众人退下,议了半天,毕竟未曾说出一个人来。闹了半天,竟其不能重新上堂禀复。
捕快讨了没趣下来,回家吃了几杯烧酒,心上寻思:“出了窃案,捉不着人,我们屁股赔在里头遭殃。现在是戴顶子的老爷也入了我们的行了,不料我们大老爷先护在里头,这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倒有点不相信,一定要问个明白。”想罢,回到衙门偷到一张本官的片子,把他自己荐到鲁总爷船上。就说是本官听见船上少了一个伴当,把他荐了来。“只要他肯收留,将来总有法子好想。但是鼎记图章并非文大老爷一个人独有的,必须拿到别的东西方能作准。”主意打定,立刻依计而行。鲁总爷因为是庄大老爷的面子,暂时留用。过了两天,庄大老爷过堂,顺便提王长贵到堂,打了二百板子,递解回籍。那个拿舵的本来无事,捕快说他“擅受贼赃,而且在船赌博,绝非安分之人。纵不责打,不如一并递解回籍,免得在外滋事”。庄大老爷听了他话,照样判断。捕快的意思,是恐怕这掌舵的回到船上,识破他的机关,所以加了他一个小小罪名将他赶去,这都是老公事的作用。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坐轿回到衙中,立刻就要升堂理事。诸事停当,把一干人提到案前审问。庄大老爷仍旧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情形,说道:“本县想这些兵勇真正可恶!所有被害的人家,本县已经禀明统领,一概捐廉从丰抚恤②。你们的状纸先拿来我看,好拿钱分给你们。”众人一听,连连磕头称颂不迭,齐把那状子呈上。
【注释】
庄大老爷退堂之后,立刻拟就一道招告的告示,连夜写好发贴。告示上写的是:“统领军令森严,此番带兵剿办土匪,原为除暴安良起见,深恐不法勇丁,骚扰百姓,所以面谕本县:倘有前项情事,证据确凿,即以军法从事”各等语。次日一早,先上府禀明此事,其时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一等等到两点多钟,船上传话下来,吩咐说:“请!”庄大老爷上船见了统领,便把昨天晚上的事,禀陈了一遍。又说:“昨天晚上卑职在船上就得到这个信息,恐怕不确,所以没有敢回。”胡统领一听他言,半天没有言语。庄大老爷见统领为难,乐得趁势卖好。便说:“这件事情卑职已有办法。”便如此如此说了一遍。统领听了连说:“甚好!”又告诉他:“老哥的衔名已经禀请中丞随折奏奖。”庄大老爷立刻又请安谢过保举,然后辞别。
①耆(qí)民:年高有德之民。
此时通班衙役两旁站齐,大堂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庄大老爷哭丧着脸,说道:“本县是一县的父母,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今日之事,就是你们不来,本县亦是一定要办人的。”庄大老爷的话还未说完,堂下跪的一班人一齐都叫:“青天大老爷,真正是小人们的父母!”庄大老爷听到这里,晓得这事容易了结,便说:“你们先下去商量商量,细细地补个状子上来。明日一早,本县好据你们的状子到船上问统领要人,立刻正法。”众乡民又一齐叩头谢大老爷的恩典。
②抚恤:抚慰救助。
等到一觉困醒,已经是一点钟了,就拿拟的稿子送给胡统领瞧。胡统领打开稿子一看,头一张便是办剿土匪,一律肃清的详细禀稿。连着禀请随折奏保的几个衔名,其余的只开了几张横单,等到善后办好再禀上去。胡统领看过无话,便命先将禀帖缮发,又叫把周老爷的名字摆在头一个。且说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自在统领船上赴宴之后,辞别进城。一到衙前,果见无数乡民叩求伸冤。庄大老爷亲自去搀扶为首的两个耆民①,说:“这些兵勇实在可恶得很!我已经禀过统领,一定要正法几个,替你们出气。”庄大老爷一头走一头说,走到大堂随即坐下。
③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
话说龙珠走进舱,连忙倒了一碗茶。胡统领喝过之后,讲到保举一事,龙珠撒娇撒痴,一定要大人保他爸爸做副爷。胡统领指引他叫他去求周老爷。龙珠道:“我见了周老爷,只说是你叫我说的。”胡统领把脸一沉道:“你别瞎闹!”说完这句,他老人家仍旧睡下。谁知这个档口,一个中舱人都挤满的了,都凑上去同周老爷咬耳朵。等到这些人退去,龙珠方上来求他。周老爷乐得在统领面上讨好,便应允了。等到稿子拟好,龙珠又到前舱里,听了听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便回来同周老爷说道:“大人一时还不会醒。周老爷你就在这船上打个盹罢。”周老爷果然就在船老板床上躺下了,老板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周老爷连忙客气,还说:“你如今保举了官了,我们就是同寅了,怎么好劳动你呢?”老板道:“小人不是托着你老人家的福,那里来的官做呢?”周老爷到底辛苦了两天两夜,一上床就矇眬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