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六个人刚刚坐定,胡统领已急不可耐,说:“我们今日非往常可比,须大家尽兴一乐。”眼睛望好了赵不了,意思想要他开端。齐巧碰着他想到兰仙,心上好不凄惨。当下胡统领张罗了半天,无人答腔,还亏黄老夫子脸皮厚些,便趁势说道:“龙珠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钱塘江里没有比得过他的。烦龙珠姑娘多弹两套,替统领大人多消几杯酒。”龙珠巴不得一声,赶忙走过来坐下,跟手凤珠亦跟了进来。
诸事停当,船上吩咐摆席,一溜十二只“江山船”,整整摆了十二桌整饭。一声摆席,一个知府,一个参将,一齐换了吉服进舱,替统领定席。胡统领见各官进来,不免谦让了一回。又请了两位老夫子过来,原定五个人一席,胡统领又叫请周老爷。余下黄、文二位随员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时十二船都已坐满。
胡统领一定要在席人统统叫局。本府、参将各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爷仍旧叫了小把戏招弟。黄老夫子胡统领倒也不勉强他。末了临到赵不了,他一定不叫。胡统领心上很怪他,那里晓得他一腔心事。一霎时局都叫齐,豁过了拳,本府大人说道:“今天是统领大人得胜回来,应该弹两套吉利曲子。”便点了一套“将军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统领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时琵琶弹完,本府、参将一齐离座前来敬统领的酒。
胡统领因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同他抵敌,奏凯班师。当他轿子离城还有十里路的光景,府、县俱已得了捷报,一概出城迎接。本府意思想请统领大人到本府大堂摆宴庆功,胡统领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过,只得送他到城外下船。统领下轿进舱,接连着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请安禀见。统领送客之后,一面过瘾,一面吩咐打电报给抚台。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数语,后面便报一律肃清,好为将来开保地步。电报发过,先在岸滩上席棚底下摆设香案,率领随征将弁望阙叩头谢恩已毕,然后回船受贺。
右首文七爷船上首县庄大老爷正在那里吃酒,看见大船上本府、参将一个个离座替统领把盏,也想讨好。正待过船,忽见衙门里一个二爷,气吁吁地跨上跳板,告诉他主人说道:“老爷不好!西北乡里来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要求老爷伸冤。听说是统领大人带下来的兵勇,把人家的人杀了,东西也抢了。”庄大老爷很觉为难,便问二爷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二爷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个。”庄大老爷道:“你先回去传我的话,他们的冤枉我统统知道,叫他们不要罗唣。”二爷去后,庄大老爷才同文七爷等跨到统领船上,挨排敬酒。二爷来说的话,一句未向统领说起。等到席散,胡统领转回舱内,便见贴身曹二爷走上来,把乡下人来城告状的话说了一遍。胡统领道:“怕他什么!如果事情要紧,首县为什么刚才台面上一声不言语?”曹二爷趔趄着退出去。胡统领叫人把周老爷请了过来,告诉他刚才曹二爷的话。周老爷听了着实担心。
渐渐离城已远,偶然走到一个村庄,胡统领一定总要自己下轿踏勘③一回。乡下人那里见过这种场面,胆大的藏在屋后,胆小的早吓得东跳西走。起先走过几个村庄,胡统领不见人的踪影,疑心他们都是土匪,一齐逃走,定要拿火烧他们的房子。兵丁跳到屋里四处搜寻,有些孩子、女人都从床后拖了出来,胡统领定要将他们正法。幸亏周老爷明白,连忙劝阻。正在说话之间,前面庄子里头已经起火了,不到一刻,前面先锋大队都得了信,一齐纵容兵丁搜掠抢劫起来。胡统领再要传令下去阻止他们,已来不及了。当下统率大队四乡八镇,整整兜了一个大圈子。
胡统领又要同他商量开保案的事,谁是“寻常”,谁是“异常”,谁该“随折”,谁归“大案”。当下周老爷自然谦让了一回。胡统领道:“你老哥自然是异常,一定要求中丞随折奏保。其余的呢?”周老爷见统领如此器重,略微想了一想,便保举了本府、参将、首县、黄丞、文令、赵管带、鲁帮带,统统是异常劳绩。提到文七爷,胡统领心上总还有点不舒服。便说:“自己带来的人一概是异常,未免有招物议。我想文令年纪还轻,等他得个寻常罢。本地文武没有出甚么大力,何必也要异常?”周老爷献策道:“大人明鉴,这件事情是瞒不过他们的,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体面,堵堵他们的嘴。”胡统领一听这话不错,便说:“老哥所见极是。有这几个随折的,也尽够了,不宜过多。”周老爷连忙答应,又说道:“别人呢,卑职也不敢滥保,但是同来的两位老夫子,也好趁便等他们弄个功名。此外还有大人跟前几个得力的管家,赏他们一个功名。”胡统领道:“老夫子呢再谈。至于我这些当差的,也只好随着大案一块儿出去。兄弟现在要紧过瘾,就请老哥今天住在这边船上,把应保人员先起一个稿,等明天我们再斟酌。”说完之后,龙珠便上前替统领烧烟。
归座之后,周老爷劈口问他:“半夜惠顾,有何赐教?”参将凑近一步,将来意陈明。周老爷听了这话,道:“此事须问统领方知,兄弟同老哥一样,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参将急了,细想这事一定要问统领的跟班曹二爷才晓得。一霎曹二爷来了,周老爷赶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转身进来同参将说,无非说他们这趟跟着统领出门,怎样吃苦。参将一听明白,立刻答应了一百银子。周老爷又赶到船头上同曹二爷说,曹二爷嫌少。舱里舱外跑了好几趟,好容易讲明白三百银子。明天回来先付一百两,下余的二百,在大人动身之前一齐付清,又拉文七爷担保。文七爷见周老爷向参将要钱,又跑出跑进做出多少鬼串,愈觉瞧他不起。周老爷还不觉得,郑重其事地把统领的意思“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来可以开保”的缘故,统统告诉了参将。参将到此,方才恍然大悟。说时迟,那时快。一霎时分拨停当,统领船上传令起身。等到大队人马都已动身,其时太阳已经落地,统领船上方传伺候。胡统领坐的仍旧是绿呢大轿,一斩齐十六名亲兵左右护卫。再前头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马桶的那个二爷。再前头,全是中军队伍。亏得周老爷是打大营出身,文七爷是在旗,他二人都还能够骑马,不曾再坐县里的轿子。
周老爷退到中舱,一头写,一头肚里寻思,自己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内弟。谅来统领一定答应的。正在寻思,龙珠因见统领在烟铺上睡着了,便轻轻地走到中舱。看见周老爷正在那里写字呢,龙珠趁便倒了碗茶给他。
大队人马,都已分派齐全。又传下令来:“五更造饭,天明起马。”胡统领自己在后押住队伍,督率前进,所有的随员,除两位老夫子及黄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随同前去。且说本营参将奉了将令,正待起身,手下有个老将前来禀道:“统领叫大人打前敌,现在土匪一个影子都没有,到底去干什么事呢?”一句话把参将提醒,意思想上船请统领的示,恐防又碰在统领气头上。亏得这个老将聪明,便说:“几位随员老爷已经下来,大人何不到他们船上问一声儿?”参将一闻此言大喜。因与文七爷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爷。文七爷见了名片,就说:“立时就要动身,那里还有工夫会客。”周老爷道:“姑且先叫他进来。你没工夫,等我陪他。”参将进得舱中,朝着诸位一一打恭。
周老爷连忙站起来说了声:“劳动姑娘,怎么当得起呢!”龙珠付之一笑,便问:“周老爷在这里写甚么?”周老爷便趁势自己摆阔,说道:“我写的是各位大人、老爷的功名。现在土匪都杀完了,所以一齐要保举他们一下子。”龙珠听了,又问道:“刚才我听见你同大人说甚么曹二爷也要做官。他做甚么官?”周老爷道:“不过给个副爷罢了。”龙珠道:“到底是皇上家的官。有天晚上,候潮门外的卢副爷上船来摆酒,说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里送。后来我们一船的人都跪着向他磕头求情,又叫我妹妹凤珠陪了他两天,才算消了气。”
这个时候,偏偏有个都司叫作柏铜士的,跄跄踉踉上来回道:“刚才大人所说的进兵的地方,标下的船曾经摇过,一点动静都没有。”胡统领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他阻住,大声喝道:“我正在这里指授进兵的方略,胆敢煽惑军心!拖下去!给我结实地打!”只见四个亲兵,早把柏都司按下,一声吆喝,那军棍就从柏都司身上落下来。看看打到二百,胡统领还不叫住手,一众官员一齐朝胡统领跪下求情。胡统领还拿腔作势,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将众官斥退。
周老爷道:“统领大人常常说凤珠还是个清的。照你的话,不是也有点靠不住吗?”龙珠道:“我十五岁上跟着我娘到过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想我们的清倌人也同你们老爷们一样。只因去年八月里,江山县钱太老爷在江头雇了我们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听说这钱大老爷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几年,穷得了不得。他一共一个太太,两个少爷,九个小姐。从杭州动身的时候,一家门的行李不上五担。到了今年八月里,我们的船上来接他回杭州,红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几只。还有人送了他好几把万民伞,说是清官人家才肯送他这些东西。我肚皮里好笑,做官的人得了钱,自己还要说是清官,同我们吃了这碗饭,一定要说清倌人,岂不是一样的吗?”
武营里的规矩,碰着开仗,顶多出个七成队,今番胡统领明知道地面上一个土匪都没有,乐得阔他一阔,出个十成队。他还不知道从那里找得一张地理图,按着周老爷的话,打什么地方进兵,打什么地方退兵,指手画脚地讲了一遍。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诺诺连声。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两个号筒手早已掌起号来,“出队,出队”地吹个不了。单等参将、守备、千总、把总下来,指明方向,他们就可分头进发。
周老爷听了他的话,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错。”龙珠又问道:“周老爷,这些人的功名都要在你手里经过,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写个名字在里头,只想同曹二爷一样也就好了。”周老爷听了此言,不觉好笑,拿嘴朝着耳舱里努,意思想叫他同统领去说。龙珠尚未答话,只听得耳舱里胡统领一连咳嗽了几声,龙珠立刻赶着进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霎吃完饭,胡统领回船,营官回去传令。不到天黑,早已传齐三军人马,到了城外,择到一个空地方把营扎下,本营参将到船上禀过统领。胡统领等到吃过晚饭,便同军师周老爷商量发兵之事。当下周老爷过来,附着胡统领的耳朵,如此如此说了一遍,胡统领称谢不迭。赶紧躺下抽烟,他的瘾过足了,传令发兵。这个时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胡统领走到中舱一坐,拔了一支令箭,传参将上来,叫他带五百人作为先锋。参将答应一声“得令”。又传守备上来,叫他也带五百人,作为接应。一个千总,一个把总,各带三百人,作为卫队。一干人都答应一声“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注释】
庄大老爷又赶到船上向文七爷叨情:“失落的东西该价若干,由兄弟送过来。现在做贼的‘招牌主’兰仙已经畏罪自尽,免其拖累家属。”文七爷听了,只得应允。当时又说了几句闲话,彼此别过。走到船头上,庄大老爷又同文七爷咬个耳朵,托他在统领面前善言一声。文七爷也答应。庄大老爷回去之后,当晚先送了三百银子给文七爷。且说当庄大老爷同文七爷讲话之时,都被赵不了听去。想起两个人要好的情意止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然而还当他果真是贼,却想不到是自己五十洋钱将他害的。单说胡统领自从船靠码头,本城文武禀见之后,次日一早先进城回拜了文武官员。首县替他在城里备了一个公馆,他舍不得龙珠,说:“船上办事很便,不消老哥费心。”是日就在府衙门里吃的中饭。一面吃饭,一面同府里、营里说道:“据兄弟看来,土匪一定是听见大兵来了,所以一齐逃走。今天晚上,就请贵营把人马调齐,兄弟自有办法。”营官诺诺连声。本府意思还想冒功,遂又禀道:“土匪本甚猖獗,后来卑府会同营里,都已杀败。大人可以不必过虑。”胡统领道:“贵府退贼之功,兄弟亦早有所闻。但兄弟总恐怕不能斩尽杀绝,好像我们敷衍了事。”本府听了此话,面上一红。
①凌虐:欺压虐待。
庄大老爷一听,便立时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带了上来。老爷把捕快叫了上去,问:“兰仙做贼,是谁见证?”捕快回称:“是他婆婆的见证。”老爷喝道:“他同他婆婆还有不是一气的?”捕快回道:“文大老爷的洋钱,块块上头都有鼎记图章。小的在这死的兰仙床上搜到了一封,他妈也不知这洋钱是那里来的,还打着问他。”老爷便问老板奶奶道:“你媳妇这洋钱是那里来的?”老婆子回:“不知。实实在在是兰仙偷的,是在他床上翻着的。”老爷道:“可是你亲眼所见?”婆子道:“是我亲眼所见。”老爷道:“这是你死的媳妇不好,你放心罢,我决不连累你的。”老爷这里又把官媒婆传了上去:“老爷我把重要贼犯交你看管,你胆敢将他凌虐①至死!”说罢,便吩咐差役将他衣服剥去,拿藤条来,替我着实地抽。两边衙役一边一个,架着他的两只膀子,一五一十,一下下都打在官媒婆身上。五十一换班,打的官媒婆“啊呀皇天”的乱叫,一口气打了整整五百下。老爷又问船上的老婆子道:“你的媳妇可是官媒婆弄死他的不是?”老婆子跪在一旁,看见老爷打人,早已吓昏了。老爷又指着船上老婆子同官媒婆说:“你的死活在他嘴里,我老爷只能公断。”官媒婆一听这话,便哭着求老婆子道:“头上有天!你媳妇可是自己寻的死,这要你老人家说一句良心话,我的老奶奶!”老婆子心上本来是恨官媒婆的,今见老爷已经打了他一顿,“况且兰仙又实实在在不是他弄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想罢,便回老爷道:“大老爷,我们兰仙是自己死的,求老爷饶了他罢!”老爷听了这话,便道:“既然是你替他求情,老爷我今天就饶他一条狗命。”老爷又对老婆子道:“昨天船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与你并不相干,你赶紧下去,具张结上来,好领你媳妇尸首去盛殓②。”老婆子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下去具结,无非是“媳妇羞忿自尽,并无凌虐情事”等话头。写好之后,送上老爷过目。诸事停当,老爷又把船上的一班男人统统提了上去,告诉他们:“现在大老爷少的东西,查明白了,是兰仙偷的。现在兰仙已经畏罪自尽,余下少的东西,我去替你们求求文大老爷,请他不必追究。”众人听了,感激不尽,叩谢下去。老爷便立刻上府,将情禀知本府。
②盛殓(liàn):把尸体装入棺材。
却说兰仙既死之后,次早官媒婆推门进去一看,何敢隐瞒,立时禀报县太爷知晓。
③踏勘:旧时官吏在现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