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二位依旧进舱对垒,又喝了几碗。文七爷有点撑不住了,方才罢手。赵大人也有点东倒西歪,众人架着,跳上划子,回到自己炮船上睡觉。黄、王二位也回本船。周老爷从大船上回来睡着了。这里文七爷的酒越发涌了上来,倒头便睡。玉仙自到后面歇息。赵不了有兰仙相陪,不必提他。
这鲁总爷,是江南徐州府人氏,本是个盐枭投诚过来的。两只眼睛东张西望,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后来说是“酒吃多了,要紧回去睡觉”。众人只好随他先走。
却说玉仙这夜不时起来听信,怕的是七爷酒醒要汤要水,谁晓得他老这一觉一直困了一夜零半天。约摸有一点钟,统领船上闹着未时已过要开船了,他这里才慢慢地醒来。玉仙先送上一碗燕窝汤,呷了一口。然后披衣起身下床,吃早饭。一头吃着,船已开动。文七爷伸手往自己袍子袋里一摸,谁知一个金表不见了。以为一定在床上,就叫玉仙“到床上把我的表拿来”。谁知玉仙找了半天,竟没有一点点影子花。文七爷亲自到耳舱里来寻,自己疑心,或者昨天酒醉的时候锁在枕箱里也未可知。连忙拿出钥匙,想去开枕箱。谁知箱并没有锁,再仔细一看,铜鼻子也断了,一封整百的洋钱,还有给赵不了剩下的五十块洋钱,还有一只金镶藤镯都不见了。还有一个翡翠扳指、两个鼻烟壶,连着衣袋里的一只打璜金表、一条金链条,统统不见了。文七爷立刻嚷了起来。说:“船上有了贼了!”后舱里人一齐哄到前舱里来,船老板不相信,亲自到耳舱里看了一遍,统统没有。文七爷疑心船上伙计不老实。船头上一个伙计说道:“昨天喝酒的时候,人多手杂,保得住谁是贼?”文七爷骂道:“喝酒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况且昨天晚上,除掉客人,就是叫的局。一个局来了,总有两三个乌龟王八跟了来,论不定就是这般乌龟偷的。”船老板见文七爷动了真火,立刻到船头上知会伙计,叫他不要多嘴。又回到舱里,叫玉仙倒茶给文七爷喝,文七爷也不理他。
赵不了台面摆好,数了数人头,就是不见周老爷,忙着叫人去找。文七爷道:“现在他做了统领的红人儿了,他眼睛里那里有我们?”赵不了道:“不请他,恐怕他在东家跟前要说我们甚么。”王师爷道:“周某人同你往日无仇,这倒可以无虑的。”赵不了只得罢手,不过心上总有点疑疑惑惑。一台酒敷衍吃完,幸亏一个文七爷兴高采烈,忙吩咐摆他那一台。又去请赵大人、鲁总爷,赵大人并且把他的一个相好,名字叫爱珠的带了来。文七爷见了非常之喜,又催着替鲁总爷带局。鲁总爷没有相好,文七爷就把周老爷叫的招弟的一个姊姊,名字叫翠林的荐给他。一时团团入座。文七爷因为刚才在赵不了台面上没有吃得痛快,命拿大碗来。王、黄二位是不大吃酒的,赵不了量也有限。幸亏炮船上统带赵大人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但是文七爷亦是个好汉,人家喝一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赵大人吃酒吃的火上来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齐脱掉,文七爷也光穿着一件枣儿红的小紧身。王、黄二位吃了一半,到后舱里躺下抽烟。赵不了趁空便同兰仙胡缠,台面上只剩得一个鲁总爷。
此时船在江中行走,别船上的人不能过来,只有本船上的,人人诧异。大家总疑心是船上伙计偷的,文七爷统计所失:一个扳指顶值钱,是九百两银子买的;两个鼻烟壶,四百两一个;打璜金表连着金链条,值二百多块;一只金镶藤镯,不过四十块;其余现洋钱是有数的了。一面算,一面托赵不了替他开了一张失单。霎时间船抵码头,便有本城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迎接。文七爷是随员,只得穿了衣帽,到统领船上请安禀见。这个档里,见了严州府首县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他们本是同寅,又是熟人,便把船上失窃的事告诉了他,随手又把一张失单递过去。庄大老爷立刻吩咐出来,把这船上的老板、伙计统统锁起,带回衙门审讯。其余几只船上,责成船老板不准放走一个伙计,将来回明统领,一齐要带到城里对质的。且说统领船上把各官传了几位上来,盘问土匪情形。一个府里,一个营里,都是预先商量就的。见了统领,一齐禀称起先土匪如何猖獗,“后来被卑府们协力擒拿,早把他们吓跑,现在是一律肃清的了”。他二人的意思原想借此可以冒功,谁知胡统领听了周老爷所上的计策,意思同他一样。便说:“这些伏莽②为患已久。现在他们打听得大兵前来,所以暂时解散;等到兄弟去后,依旧是出来搅扰。两位老兄虽说是已经肃清,据兄弟看来,后患方长,不可不虑。且等明天兄弟上岸察看情形,再作计较。”当下又说了些别的闲话,端茶送客,众官别去。单说文七爷船上的老板、伙计被县里锁了去,吓得一船的女人哭哭啼啼。未到天黑,县里的办差门上进来回文七爷的话,说道:“已经替大老爷同师爷另外封了一只船,这只船是贼船,我们敝上要重重地办他们一办。”听说要过船,玉仙拉着文七爷,更是哭个不了。行李刚得一半,县里庄大老爷派的捕快也就来了。先到船上请示失去的扳指、烟壶是什么样子;听说有一百五十块现洋钱,有无图书。齐巧身边还有一块,就拿出来给他们看。捕快说:“城里大小当铺都找过,没有。想来还不曾出手。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爷们共是几位?小的们不敢疑心到老爷,怕的是带来的管家手脚不好。虽不敢明查他们,也得暗里留心。至于这几只船上的伙计,将来禀过大人,一齐要好好地搜一搜。”文七爷见这捕快说话在行,就统统告诉了他。
原来这几天统领船上,王、黄二位只顾抽鸦片烟,没有工夫过去。文七爷因为碰了钉子,也不好意思过去。赵不了虽然东家带了他来,这几天被兰仙缠昏了,所以东家不叫他,他也乐得退后。只有一个周老爷,一天三四趟地往统领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红人,统领自然同他客气。偏偏又得到严州信息,晓得没有甚么土匪,统领自然高兴,他也帮着高兴。戴大理交代过他,说:“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及到见过几面,才晓得统领并不是这样的人,须得见机行事。连日统领见了他,着实灌米汤;他亦顺水推船,制造了无数的高帽子给统领戴。说甚么“严州一带全是个山,本是盗贼出没之所,如今是被统领的威名震压住了,吓得他们一个也不敢出来。将来到严州,少不得惩办几个,给他们一个利害。回来再在四乡八镇各处搜寻一回,然后报禀肃清,也好叫上头晓得大人这一趟辛苦不是轻容易的,将来一定还好开个保案,提拔提拔卑职们”。胡统领道:“不是你老哥说,我正想连夜禀报,好叫上头放心。”周老爷道:“使不得!如此一办,叫上头把事情看轻,将来用多了钱也不好报销,保举也没有了。如今禀上去,越说得凶越好。”胡统领一听此言,恍然大悟,当下就关照龙珠,留周老爷在这边船上吃晚饭。文七爷见请他不到,也只好随他。
等到文七爷、赵师爷才把船过停当,捕快就进了中舱,叫船家的女人帮着把舱板掀开,大约看了一遍,没有。又到后舱。起先玉仙姊妹是一直在前舱的,谁知兰仙看见一帮人往后头去,也赶到后头去。后首不知怎样,在兰仙床上搜出一封洋钱。立刻打开来一看,丝毫不错。捕快道:“赃在这里了!”兰仙急攘攘地说道:“这是赵师爷交给我,托我替他买东西的。”捕快道:“赵师爷会托到你?”兰仙道:“如果不相信,好去请了赵师爷来对的。”捕快道:“真赃实据,你还耍赖!”一面说,一伸手就是一个巴掌。原来赵不了从文七爷手里借了五十块洋钱给了兰仙,兰仙却瞒住他娘。等到抄了出来,他娘也摸不着头脑。兰仙又不是亲生女儿,是买来做媳妇的,一时气头上,赶过来狠命地帮着把兰仙一顿的打。捕快道:“有了洋钱,别的东西就好找了。”忙着翻了一大阵子,却是一毫影子没有。又赶过来问兰仙。其时兰仙已被他娘打的不成样子了。捕快连忙喝阻,催问兰仙别的东西,兰仙只是哭,没有话。捕快道:“他不说,亦不要他说了。且把他带到城里再讲。”于是拖了就走。那捕快还拉着老板奶奶同着一块儿去。好容易挨到衙门口,捕快进去禀报,传话出来:“老爷此刻就要上府,晚上统领大人还要传去问话,吩咐把船上两个女人先交官媒看管,明天再审。”众人听了,便去传到官媒婆,官媒婆领了就走。
这日饭后,太阳还很高的,船家已经拢了船。问他为甚么不走,回道:“大船上统领吩咐过:‘明天交立冬节,今天是个四离四绝的日子。这趟出门是出兵打仗,是要取个吉利的。’所以吩咐明天饭后,等到未正二刻,交过了节气,然后动身。”赵不了喜欢得了不得,在船上同兰仙热闹惯了,一时一刻也拆不开。如今得了这个信,先赶进舱来告诉文七爷。文七爷知道他腰包里有了五十块钱了,便敲他吃酒。赵不了愣了一愣,兰仙已经替他交代下去了。文七爷自从那天没有再到统领坐船上禀安,心上想:“横竖事已如此,我且乐我的再说。”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赵师爷的酒吃过之后,再替我预备一桌饭。”他又去约了那船上的王、黄、周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统带,什么赵大人、鲁总爷,又约了两位,连自己同着赵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当下王、黄二位答应说来。只有周老爷忽然胆小起来,说:“恐怕统领晓得说话。”赵、鲁二位也再三推辞。文七爷道:“统领那天生气,为的是我带了龙珠的局。我今天不叫龙珠的局,那就一定没事的了。况且统领还说过到了严州,打退了土匪,还要自己摆酒同大家痛饮一番。他做大人的好摆得酒,怎么能够禁止我们呢?又况严州并没有甚么土匪,这趟还怕不是白走?等摆好台面,叫船家把船开远些就是了。”
这时候他娘儿两个头上的金簪子、银耳挖子,统统被差上拿去,说是贼赃。官媒还不死心,其时初冬天气,他娘儿们都穿着大厚棉袄,官媒婆一定说是偷来的贼赃,要他脱了下来。凡初到官媒婆那里的人,总得服他的规矩。做贼的女犯,白天把你拴在床腿上,叫你看马桶,闻臭气。等到晚上,还要把你捆在一扇板门上,搁在一间空屋子里,明天再放你出来。可怜兰仙那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只因他生性好强,又极有情义,——赵不了给他钱的时候,曾对他说过:“不要同你妈说起是我送的,怕传在统领耳朵里去。”所以他记在心——等到捕役搜到之后,只说得一句是“赵师爷托我买东西的。”听说要将他们拉上岸,早已知道此去没有活路,顺手把炕上烟盘里的一个烟盒拿在手中。等到官媒婆③搜的时候,就往嘴里一送,熬熬苦,吞了下去,趁空把匣子丢掉。一时官媒搜过,他便对他娘说道:“妈!你亦不必埋怨我,亦不必想我。这个苦,我是受不来的,倒不如早死干净。我死之后,你老人家或不至于受苦了。”他娘此时又气又吓,早已糊里糊涂,未曾听得一句。等到上灯,官媒婆便将板门抬了进来,如法炮制,锁入空房。谁知次日一早推门。这一吓非同小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单说赵不了自从上船兰仙送燕菜给他吃过之后,两个人就从此要好起来。赵不了又摆了一台酒,替他做了一个面子。又说:“现在路上没有好东西给你,将来回省之后,一定打副金镯子送你。”“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浅,当他是真正好户头了。兰仙问他要五十块洋钱,他自己没有。后来被兰仙催不过了,只好硬硬头皮,同文七爷商量。不料文七爷立刻开开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钱,分了一半给他。赵不了谢了一声,两只手捧了出来。不到一刻工夫,已经到了兰仙手里了。
【注释】
龙珠见大人不要他伺候,恐怕船上老鸨婆①晓得之后要打他骂他,急得在中舱坐着哭。到了五更头,恍惚听得大人起来,龙珠赶着进舱伺候。胡统领自己喝了半杯茶,重新躺下。一等等到九点多钟,到了一个甚么镇市上,船家拢船上岸买菜。那两船上的随员老爷都起来了。文七爷昨日虽然吃醉,也只好挣扎起来,随了大众过来请安。走进统领中舱一看,幸喜统领大人还未升帐。统领有个毛病,清晨起来,一定要出一个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声“来”,三四个管家一齐赶了进去。又接着听见吩咐了一句“拿马桶”,只见一个当惯这差使的一个二爷,拎了马子到耳舱里去。别的管家一齐退出,龙珠也跟了出来。且说文七爷的眼尖,见龙珠两只眼睛哭得肿肿的,想赶上前去问他,倘若被统领听见了,岂不要格外疑心?正想到这里,又听得耳舱里统领又喊得一声“来”。只见前头那个拎惯马桶的二爷,推门进去。霎时右手拎着马桶出来,却拿左手掩着鼻子。又听得统领骂一个小跟班的,说他也偷懒不进来装水烟。等了一会子,听见里面水烟袋响。小跟班的装完了烟,撅着嘴走到外舱。随后方见龙珠进去,帮着替大人换衣裳,打腰折。扎扮停当,大人踱出来。众人上前请安相见。胡统领随口敷衍了两句。倒是周老爷国事关心,问了一声:“大人得严州的信息没有?”统领听了一惊,回说:“老哥可听见有甚么紧信?”周老爷道:“的确的消息也没有,不过他们船帮里传来的话。听说土匪虽有,并不怎么十二分厉害,只等大兵一到,就可指日平定的。”胡统领顿时又扬扬得意道:“连土匪都打不下,还算得人吗?但是兄弟有一句过虑的话。兄弟在省里的时候,常常听见中丞说起,浙东的吏治,比起那浙西来更其不如。这句话怎么讲呢?只因浙东有了‘江山船’,所有的官员大半被这船上女人迷住。照着大清律例,狎妓饮酒就该革职,叫兄弟一时也参不了许多。总得诸位老兄替兄弟当点心,随时劝诫劝诫他们。倘若闹点事情出来,岂不枉送了前程?”说完,不住地拿眼睛瞧文七爷。只见文七爷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胡统领见大家都没有话说,只好端茶送客。文七爷知道统领是指桑骂槐,回到自己船上生气骂船家。幸亏玉仙出来张罗了半天,方才把气平下。如是晓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刚正靠定了船,问了问,到严州只有几十里路了。下来的人都说:“没有甚么土匪。有天半夜里,不晓得那里来的强盗,一连抢了两家当铺,一家钱庄。因此闭了城门,挨家搜捕。”其实一个小毛贼也没有捉到,倒生出无数谣言。地方文武官信以为真,雪片文书到省告急。
①老鸨(bǎo)婆:旧时开设妓院的女人。
胡统领见他赖得净光,格外动了疑心。不但怪文七爷不该割我上司的靴腰子,并怪龙珠不应该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别人要好。又想:“这件事须得明天发落一番,要他们晓得这些老爷是不中用的,总不能跳过我的头去。”主意打定,这夜竟不要龙珠伺候,独自一个冷冷清清地躺下,却是一直不曾合眼。
②伏莽:指寇盗。
却说当下胡统领足足问了龙珠半夜的话,龙珠一口咬定,连文七爷是个胖子瘦子、高个矮个,全然不知。
③官媒婆:旧时官府中的女役,负责女犯的看管解送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