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盘算的时候,不提防一个人也拿了一个盖碗往他面前一放,定睛看时,却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兰仙。原来这船上的人起先看见他穿的朴素,还当是底下人。后来文七爷的管家到后头冲水说起来,才晓得他是总领大人的师爷,所以连忙补了碗燕窝汤。但是罐子里的燕窝早都倒给文七爷了,船家正在踌躇,冲水的二爷道:“冲上些开水,再加点白糖。”一言提醒了船家,如法炮制③,叫兰仙端了进去。赵不了一见,又幸亏他生平没有吃过燕窝汤,如今吃得甜蜜蜜的,又加上兰仙朝着他挤眉弄眼,那里还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
此刻单表文、赵二位,他俩偏顿在一只船上。文七爷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经吩咐把他这只船开的远远的。船上人会意,知道接到了大财神了。等到一上船,齐巧这船上有个“招牌主”叫做玉仙,是文七爷叫过局的。文七爷从统领船上回话回来,玉仙忙过来替他接帽子,换衣服。跟手玉仙又亲自端着燕窝汤,叫文七爷就着他手里喝汤。赵不了见了眼热,心上想:“到底这些人势利,见了做官的就巴结。”
列位看官,可晓得文七爷的嫖是有钱的阔嫖。这位赵不了此番跟了东家出门,不过赚上十两八两银子的薪水,那里来的钱能供他嫖呢。所以他这嫖,只好算得穷嫖。且说赵不了当时把碗糖汤吃完,也不睡觉便同兰仙两个人尽着在舱里胡吵。此时文七爷却同玉仙静悄悄的在耳房里,一点声息也听不见。一直等到下半夜,齐说潮水来了。只听老远的同锣鼓声音一般,由远而近,一冲冲了过来。伙计们用篙把船头一拨就转,趁着潮水,一撑多远,已经离开江头十几里了。不多一刻,天已大亮,赵不了自从同兰仙鬼混了半夜,等到开船之后,兰仙却被船家叫到后梢头去睡觉,中舱只剩得赵不了一个。一会想到玉仙待文七爷的情形,一会又想到兰仙的模样儿,真正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此时,兵丁坐的全是“炮划子”,胡统领坐的是“江山船”,周、黄、文三位随员老爷,还有胡统领两位老夫子分坐了两只“茭白船”。且说当日胡华若上了“江山船”,各随员回避之后,便有船上的“招牌主”上来。胡统领是久在江头玩耍惯的,横竖用的是皇上家的钱。却道三位随员,两位幕宾,分坐了两只“茭白船”。五人之中,黄仲皆黄老爷是有家眷,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夫子姓王,表字仲循,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鸦片瘾又吃得大,那里再有工夫去嫖呢?下余的三个人,第一个文西山文老爷是旗人,年纪又轻,脸蛋儿又标致,因为他排行第七,大家都尊他为文七爷。还有一个老夫子,姓赵。他的号本来叫做补蓼,后来被人家叫浑了,竟变成“不了”两字。年纪也只有二十来岁,两千多里来就这个馆,真真合了一句话:“三年不见女人面,见了水牛也觉得弯眉细眼”。末了说到周老爷,他的为人,却合了新学家所说的“骑墙党”一派。遇见正经人,他便正经;碰着了好玩的朋友,他便叫局吃酒。外面极其圆通,所以人人都欢喜他。但有一件毛病,把铜钱看得太重,除掉送给女人之外,一钱不落虚空地。临走的时候,胡华若送他三百银子,他一齐托朋友替他放在外头,预备将来收利钱用。他的意思,这回跟着出门打土匪,有兵就有饷,有饷就好由我克扣,倘或短了一千、八百,还可以向胡统领硬借。戴大理说他吃硬不吃软,他们是熟人,说的话一定是不会错的。
到了次日停船之后,文七爷照例替玉仙摆了一桌八大八小的饭,请的客便是两船上几个同事。王、黄二位没有叫陪花,周老爷也想不叫。文七爷说:“你不带局,太冷清了。”周老爷无法,便带了他坐船上一个小“招牌主”,名字叫招弟的。赵不了不用说,刚才入座,兰仙已经跟在身后坐下了。文七爷又私下的叫人把统领船上的两个“招牌主”一齐叫了来,坐在身旁。从主人起,五啊六啊,每人豁了一个通关。把拳豁完,便是玉仙抱着琵琶,唱一支“先帝爷”。文七爷自己点鼓板。玉仙唱完,兰仙接着唱了一支小调。一面唱,一面同赵不了做眉眼。文七爷吵着要赵不了替他摆饭。赵不了算算自己腰包里的钱,只够摆酒,不够摆饭,便一口咬定不肯摆饭。兰仙拗他不过,只得替他交代了一台酒。文七爷晓得赵不了还要翻台,便催着上饭。吃过之后,黄、王二位要过船过瘾,赵不了不放,王、黄二位无奈,只得就在这边船上过瘾。
原来这钱塘江里有一种大船,专门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女儿媳妇,一个个都擦脂抹粉,天天坐在船头上,勾引那些王孙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们都在舱里伺候。他们船上有个口号,把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还有一种可以装得货的,不过舱深些。至舱面上的规矩,仍同“江山船”一样,其名亦叫“茭白船”。除此之外,只有两头通的“义乌船”。这“义乌船”也搭客人也装货,不过没有女人伺候罢了。
“江山船”上的规矩,摆饭是八块洋钱,便饭六块,摆酒只要四块。赵不了褡裢袋里只剩得三块洋钱,八个角子,还有十几个铜钱。趁空向他同事王仲循借了三个角子,又同文七爷管家掉到一块大洋钱。赵不了坐了主位,黄、王二位还是不叫陪花,周老爷依旧叫的是招弟。因为招弟只有十一岁,船家老板奶奶说过:“只要老爷肯照顾,多少请老爷赏赐,断乎不敢计较。”所以周老爷打了这个算盘,一直叫他。文七爷自家一个玉仙,还有统领船上的两个“招牌主”。文七爷摆饭的时候,听说统领大人正在船上打磕铳,起先原关照过的,等到统领一醒,叫他们来知会,分一个过去伺候大人。谁知胡统领这个磕铳竟打了三个钟头,这边文七爷连吃两台,大有醉意。等到统领船上的人前来关照说“大人已醒”,谁知被文七爷扣牢不放。
未到天黑,胡华若派人把公事送到,又送了三个月的薪水,因为出兵打仗,格外从丰。周老爷开销过来人,一直挑到候潮门外江头下船,那黄、文二位亦刚刚才到。又等了一会子,方见胡统领一路蜂拥而来,到了船上,一同会着。胡华若吩咐立刻开船,船家回道:“现在夜里不好走,不如等到下半夜月亮上来,趁着潮水的势头,一撑就是多远。”船头上的差官进来把这话回过,胡华若无甚说得,差官退了出去。
原来统领船上的“招牌主”是姊妹两个。姊姊叫龙珠,现在十八岁。妹妹叫凤珠,现在十六岁,真正数一数二的人才。其实胡统领同龙珠的交情,也非寻常泛泛可比。首县大老爷会走心境,所以在江头就替他封了这只船。胡统领上船之后,要茶要水,全是龙珠一人承值。龙珠偶然有事,便是凤珠替代。因为凤珠也是十六岁的人了,胡统领早存了个得陇望蜀④的心思。这回一觉醒来,不见他姊妹的影子。侧着耳朵一听,恍惚老远的有豁拳的声音。又听了一听,有个大嗓在那里唱京调,一时辨不出谁的声音。忽然一阵笑声,却是龙珠。又听那船上大众一齐喝彩,这里头却明明白白夹着赵不了的声音。胡统领至此方才大悟,刚才唱的一定是文七爷。不由怒从心上起,把桌子上一只茶碗,向地下摔了个粉碎。又停了半晌,还没有人过来。原来这边大船上的人都赶到那边船上去瞧热闹,未剩得一人。胡统领此时大发雷霆,顺手取过一张椅子,从船窗洞里丢了出来。隔壁船上听见响动,才晓得统领动气。赵不了平时怕东家如虎,忙着叫撤台面。无奈文七爷多吃了几杯,便嚷着说:“我是不受他节制的。”一面说,一面伸着两只手把龙珠姊妹两个的衣裳按住。后来被龙珠说了多少好话,把凤珠留下,才算放他。急忙忙赶回自己船上,只见统领大人面孔已发青了。一个船老板,三四个伙计,跪在地下磕响头。胡统领骂了船家,又问:“这里是那一县该管?”吩咐差官:“拿片子,把这些混帐王八蛋一齐送到县里去!”后来幸亏一个伶俐差官见此事没有收场,于是心生一计。帮着统领把船家踢了几脚,嘴里说道:“有话到县里讲去,大人没有工夫同你们噜苏。”说着,便把一干人带到船头上,好让龙珠一个人在舱里伺候大人,慢慢地替大人消气。
胡华若立刻坐轿上院。当下刘中丞同他讲得就是严州府的事情,叫他连夜前去剿办土匪。并说:“那里的事情十分紧急,老兄带了六个营头先去。如果不敷调遣,赶紧打个电报给兄弟,再调几营来接应。”胡华若连连答应,等中丞说完,接着回道:“职道的阅历浅,况且手下办事的人得力的也很少,现在想求大人赏派几个人同去。”刘中丞道:“你要调谁,就叫谁去。”胡华若道:“大人这里文案上的周令,职道晓得这人很有阅历,从前在大营里头。有了他去职道各事就可靠托在他一人身上。”刘中丞道:“好在我这里没有甚么大事情,就叫他跟了你去,还要谁?”胡华若又禀了一个候补同知,姓黄号仲皆;一个候补知县,姓文号西山,连着周老爷一共是三个人。见面之后,刘中丞告诉他缘故,周老爷听了,倒是升官的捷径。胡华若便先起身告辞。又叫他三位各人赶紧预备预备,今天夜里就要动身。三个人站起来答应着。刘中丞便送胡华若出来,问他:“三个人派什么差事?”胡华若回道:“黄丞总办粮台;文令人甚精细,可以随营差遣;周令阅历最深,想委他总理营务。”刘中丞听了无话,送到二门,一哈腰进去了。且说周老爷回到文案上,众同寅是早已得信的了。大伙儿过来道喜,齐说:“上马杀贼,乃是千载罕逢之机会。指日红旗报捷,扶摇直上②,真令人又羡又妒!”周老爷道:“何敢多存妄想!”忽然戴大理走过来,拖他到隔壁一间堆公事的屋里,说到:“我有一句话关照你。”周老爷道:“极蒙指教!”戴大理道:“就是禀请你的那位胡统领。他这人同兄弟不但同乡,而且同年,极知道他的脾气。这位胡统领最是小胆,你在他手下办事,只可以独断独行。倘若都要请教过他再做,那是一百年也不会成功的。而且军情一息万变,不是可以挨时挨刻的事。你能如此,他格外敬重你;倘或事事让他,他一定拿你看得半文不值。”周老爷听了他的言语,果真感激得了不得。当下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子闲话,周老爷赶着回家收拾行李。
起先胡统领板着面孔不去理他,禁不住龙珠媚言柔语,大人也就软了下来。问起他来:“在那船上同文老爷要好,想是讨厌我老胡子不如文老爷长得标致?”龙珠闻言,忙忙地分辩道:“他们船上的‘招牌主’叫我去玩,并没有看见姓文的影子。”胡统领道:“都被我听见了,还想赖呢。”一面同龙珠说话,又勾起刚才吃醋的心,把文七爷恨如切骨。只因这一番,胡统领同文七爷竟因龙珠生出无数的风波来,连周老爷、赵不了统统有分在内。要知端的⑤,且看下回分解。
戴大理道:“这个倒不好退的,大人在院里请一个人同去,各式事情只要委了他,无论办好办丑,都可不与大人相干。”胡华若忙问:“何人?”戴大理道:“就是同卑职在一块办文案的周某人。他做过中丞的西席。现在上头委了大人到严州剿办土匪,大人要说不去,被上头看了,倒像我们有心规避,现在只等公事一下,大人就上院回中丞,禀请几个得力随员一同前去。等他前来禀见之时,大人就把一切剿捕事宜,竭力重托在他身上。将来设或事情办得顺手,大家有面子;倘若办得不好,大人只须往周某人身上一推。中丞见是周某人办的,也不好说甚么了。”胡华若不禁恍然大悟。说到这里,戴大理又请一个安,说道:“将来大人得胜回来,保案里头,务求大人在中丞跟前栽培几句,替卑职插个名字在内。”胡华若道:“这个自然。”忽见一个差官来禀:“院上有要事立刻传见。”戴大理只好起身相辞。
【注释】
这时候严州一带地方文武官员,雪片的文书到省告急。上司委胡华若统带绿营防军,前往剿捕。胡华若的这个统领,本是弄了京里甚么大帽子信得来的,胸中既无韬略,早已吓得意乱心慌。未曾奉札之前,偏偏又是戴大理头一个赶来送信道喜。请安归座,便说:“蠢尔小丑,大兵一到,不难克日荡平,指日报到捷音,便是超升不次,所以卑职前来叩喜。”胡华若道:“老同年休要取笑!我从前谋挖这个差使的时候,化的银子是晓得的。这出兵打仗的事情,岂是你我所做得来的?倘若送了命,岂不是白填在里头!等到札子下来,我拼着这官不做,一定交还上头。”
①老羸(léi):年老体弱。
官兵有两种。一种是绿营,便是本城额设的营泛。太平时节,十额九空,遇见抚台下来大阅,便临期招募。这番土匪作乱,叫他们竭力防御,无奈旧的老羸①疲弱,新的又多是土棍青皮。除了接差、送差、吃大烟、抱孩子之外,更有何事能为?一种是防营。从前打“粤匪”,打“捻匪”,等到事平之后,裁的裁,撤的撤,一省内总还留得几营,所以这里头很有些打过前敌的人。又过了二十年,那些人早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又招了这些新的,还怕不与绿营一样?至于那些谋挖这个差使的,无非为克扣军饷起见,其积弊更与绿营相等。这回所说的胡华若胡统领,正坐在这个毛病。
②扶摇直上:形容上升很快。比喻仕途得意。
且说此时浙东严州一带地方,时常有土匪作乱。浙江省城本有几个营头,一向是委一位候补道台做统领。现在这当统领的,姓胡号华若,是湖南人氏,同戴大理同乡同年,交情比别人更厚。却说这班土匪正在桐庐一带啸聚,虽是乌合之众,无奈官兵见了,也是闻风而逃。
③如法炮制:比喻照着现成的样子做。
过了五天,戴大理假期已满,上去禀见。刘中丞虽没有见他,还没有撤他的委。毕竟他是老公事,刘中丞少不得他。他一见宪眷比从前差了许多,晓得其中一定有人下井投石,也不多说,见了同事周老爷一班人,格外显得殷勤。周老爷一帮人见他如此随和,也愿意同他亲近。周老爷没有家眷,是住在院上的,他不时要到周老爷屋子里坐坐谈天。还时常从公馆里做好几件家常小菜,自己带来给周老爷吃。如此者两个多月,偶然中丞提起,大伙儿一齐替他说好话,因此宪眷又渐渐地复转来。戴大老爷自从在周老爷面上摆了一回老前辈,就碰了这们一个钉子,以后便事事留心。这是他阅历有得,也是他聪明过人之处。
④得陇望蜀:比喻贪得无厌。
且说他这五天假期里头,所有文案上几个同事一齐来瞧他,周老爷更比别人走的殷勤。周老爷回到院上,刘中丞问起戴大理的病,便回中丞说:“戴牧并没有甚么病。卑职想此番不放他出去原是大人看重他的意思,为的年下公事多,像大人这样体恤人,还怕后来没有提拔吗?戴牧却看不透这个道理,反误会了大人的一番美意。”刘中丞一听这话,道:“怎么我要他多帮我几个月就不能够吗?没有病也请假,他还是拿把我,除了他我就没有人办事吗?”周老爷并不言语,谁知刘中丞倒越想越气。
⑤端的:究竟。
却说戴大理向巡捕问过底细,将周老爷怀恨入骨髓,整整盘算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