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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穷佐杂夤缘说差使 红州县倾轧斗心思

单说周老爷单名是一个因字,表字果甫,这番跟了王道台出来,原说同到东洋去的,齐巧浙江巡抚刘中丞有文书奏了。他从前在刘中丞家里做过西席,所以刘中丞提拔他。这些汇票庄上都是他同乡,人人同他要好。他这会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机会捐过知县班,果然一齐应允,立刻到捐局里填了部照出来。从此以后,天天在外头应酬。有天台面上无意之中听见人家讲起,这讹诈陶子尧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结交的一个军装商的外甥。这买办姓王名二调,同周老爷格外要好。周老爷有此一个好朋友,陶子尧的事情,就好办了。

这里陶子尧又竭力地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五科那里两分合同是老哥的亲笔迹,后来打的一分,一式两张,一张五科拿去,一张是兄弟经手替你押在外头,还有子翁写的抵借银子押据。”陶子尧越发着急道:“只有头一张合同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别发急,大家都是好朋友,也就要靠着你子翁沾光两个。”陶子尧见话松了些,但托他:“见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为说辞。”魏翩仞也只好答应着,当下吃完,各自散去。

且说他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动身,便一直找到王二调行里,托他为力。王二调立刻答应。周老爷去后,王二调果然把他外甥叫了来,仇五科当将底细全盘告诉了娘舅。王二调道:“也不犯着便宜姓陶的。但我已经答应了周某人,等我告诉他,随便叫姓陶的拿出几个平均数,过个场完事罢。”仇五科不好违拗娘舅的话,答应着告退回家。当天晚上,王二调便到万看春,请了周老爷来,叫他去同陶子尧说,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扛了下来。但是这里头,五科、翩仞两个人也着实替他出力,费心转致陶子翁,随便补偿他们点。周老爷感谢不尽,回来就通知了陶子尧,商量仇、魏二人应送若干。争来争去,每人送了二千,却另外送了周老爷一千。周老爷拿了银票,仍去找了王二调,把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尧出的假笔据,统统收回来。只等机器一到,就可出货,运往山东。

且说周老爷昨天傍晚的时候接到陶子尧的信,约他到一品香小酌。周老爷本来是不去的,后来为着银子已划在庄上,须得当面交代一声。原来陶子尧昨天从一品香溜了出来,路上碰着一个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点钟才完,打了一个盹,等到敲到四点钟,踱回栈房。太太已经闹到不像了,陶子尧正在那里埋怨他大舅子,不该应去拜王道台。偏偏魏翩仞又来找他,把事情一齐推在仇五科身上。说他从前有两张合同,想要叫他出两分钱。陶子尧发急道:“合同一张是假的,怎么好讹起我来呢?”魏翩仞道:“你既然笔迹落在外头,总得想个法子收回来才好。”当时陶子尧急了,所以要请周老爷商议。当下陶子尧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会儿,周老爷接着他的信也来了。周老爷先把银子存在庄上的话交代明白,陶子尧便把周老爷拉到外面洋台上,把底细统统告诉了他。陶子尧道:“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个法子,小弟情愿把这里头好处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们呢?”周老爷听了说道:“做到那里算到那里,也不能预定的。”当下入席点菜。吃完彼此分手而别。

当下仇五科因为娘舅之命,不敢多说什么。只有魏翩仞心上还不甘愿,便撺掇新嫂嫂,同他说:“陶子尧现在有钱了,乐得去讹他一下子。”新嫂嫂便亲自到栈房里去找他。仍照前议轧姘头的话。看看话不投机,又讲到拆姘头的话。坐的时候长久了,陶子尧怕太太见怪,便说:“有话你托魏老来说罢。”新嫂嫂正中下怀。后来他俩一直没见面,都是魏翩仞替他们传话。魏翩仞说:“新嫂嫂一口交定要三千。如果不答应,明天要亲自到栈房来同你拼命。”陶子尧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点。后来说来说去讲到二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实只给了新嫂嫂五百块。陶子尧却又谢他五百块,他的心也就死了。且说周老爷凭空得了一千块洋钱,也算意外之财,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杭州。刘中丞系属旧交,立刻下札子委他帮办文案,又兼洋务局的差使。周老爷次日上去谢委下来,又禀见司、道,遍拜同寅,一连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晓得他与中丞有旧,莫不别眼相看。同时院上有一个办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个一榜出身,候补知州。他在刘中丞手里当差,一向是言听计从,真正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周老爷虽是中丞的旧交,无奈戴大理总以老前辈自居,不把周老爷放在眼里。周老爷晓得自己资格尚浅,暂不同他计较。

先是管家碰了钉子出来,正在那里没好气,后来停了一会子周老爷出来,拿信交给了他,邹太爷感激涕零,周老爷是才过班的知县,他就一口一声的赶着喊“堂翁”。当下邹太爷又问管家借了一件方马褂,到上头叩谢了王道台。次日又到东洋码头上恭送,回来自往制造局投信不提。

有一天,出了一个甚么知县缺,刘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说起,藩台诺诺称是。当时有个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爷,等到会完了客,便赶到文案处戴大理那里送信报喜,戴大理听了,自然欢喜。一班同寅个个过来称贺,周老爷也只好跟着大众过来敷衍了一声。

王道台说到这里,便照着管家说:“不是你们说,这人的烟瘾很大么?”那个收他蜜枣、云片糕的管家便说:“从前烟瘾是不小。现在想要当差使,这两天正在那里戒烟哩。”王道台道:“吃了烟要戒是说说的。”管家忙插口道:“邹太爷在上海这许多年,洋场上外国人也见过不少了。”王道台把脸一沉道:“我知道他能办事不能办事,你们倒晓得!”管家得了没趣,趔趄着退了出来。周老爷连忙打圆场,说:“他们也没有别的,不过看他可怜。”王道台道:“老远的带他出门,我总有点不放心。制造局郑某人那里用的人多,给他封信,看看他的运气罢。”周老爷见王道台已允写信,不便再说别的,立刻走到桌子边,拔起笔来就写,给王道台看过,没有话说,周老爷便拿出来交给管家。

合当有事。是日中饭过后,刘中丞忽然传见周老爷,说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我为他辛苦了多年,想给他一个缺,出去捞两个。以后的事须得诸位格外当心才好。”周老爷听了,说道:“大人说的戴牧,实实在在是个老公事,卑职们几个人,万万赶他不上。现在年底下事情又多,卑职们纵然处处留心,恐怕出了一点岔子,耽误大人的公事。为公事起见,实实少他不得!”刘中丞一听这话不错:“现在上头挑剔多,出点岔子怎么好呢?”说道:“好在我给他这个缺的话还没有向他说过,叫他忙过冬天,等别人公事熟练些,明年再出什么好缺,给他一个也使得。”说完,便叫通知藩台:“某县缺不委戴某人了。等着明天上院,当面商量,再委别人。”周老爷等话说完,退了下来。

管家进去找到周老爷,只说是自己的乡亲,托他务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爷道:“自己的事情,我总得替你竭力地说。”到王道台跟前,才说了几句别的话,齐巧王道台先开口说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当。这叫我怎么好呢!”周老爷回道:“大人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职也倒留心到一个人就是天天来的那邹典史。”王道台道:“他老人家从前在山东茌平处馆,我齐巧出差到那里,彼此认得之后,从此相与起来了。这回来在上海,不知道怎被他打听着,天天来缠不清爽。据他自己说,这许多年一个红点子没有轮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的。”

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几个朋友凑了公分,替戴大理贺喜,周老爷也出了一分。刚才刘中丞同他所讲的话,闷在肚里,面子上跟着大众一同敬酒称贺。此时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扬扬之色,周老爷也随着大众将他一味地恭维,肚里却着实好笑。一霎席散,其时已有三更多天。

且说邹太爷到当铺里,总算当了四百五十钱。一走走到稻香村,只买了十两蜜枣、一斤云片糕。托店里伙计替他拿纸包大些,说是送礼好看些。钱付过还多得几十个钱,邹太爷拿两手捧着,一直到长春栈王道台门房而来。王道台的管家坐着不动,不去睬他。邹太爷把东西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道:“我晓得我屡次来打搅老哥们,心上实在过意不去,明天老哥们又要伺候大人到东洋去,这一点点东西,不过预备老哥们船上饿的时候点点饥罢了。”管家晓得包里是送的点心,才连忙站起来,说:“邹太爷,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费。”彼此扳谈一回。邹太爷心上要说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嘘的话,齐巧走进一个人来,管家赶忙站起,同那人咕卿了一回,那人仍旧走了进去。邹太爷正苦没有话说,幸亏认得这人,便搭讪着问道:“这位不是周老爷吗?他明天一定也是跟着大人一块到东洋去的了?”管家说:“他是浙江巡抚奏调过的,等我们动身之后,他就要到杭州的。”邹太爷道:“他不去,这随员当中不是少个人吗?”说到这里,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今天早上上头还说过,周老爷不去少个办事的人。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气。”邹太爷连忙又说了些:“老哥提拔!倘若咱们弟兄们能在一块儿做同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点钟还没有挂出牌来。戴大理不免有点疑惑起来。等到饭后,仍无消息,一霎时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一直等到天黑,跟班的又出去打听。不多一刻,只见垂头丧气而回,说:“怎么昨日巡捕老爷拿人开心,不是真的!”戴大理道:“委的那个?”跟班道:“委的这个姓孔,听说是营务处上的。”戴大理这一气真非同小可,请了五天假,坐在公馆里,生气不见客。

管家退了出来,邹太爷正在门房里候信呢,忙问:“大人怎么吩咐?”管家没有好气,说道:“大人说过,你们这些小老爷,总是不肯勤上衙门,所以轮不到差使。”邹太爷呆呆地坐了半天,忽然生一计,趁众人忙乱的时候,赶到自己屋里。他那里还该得起公馆,租了人家半间楼面,一夫一妻,暂时顿身。而且老两口子都爱抽烟。当下邹太爷回得家中就掀开箱子乱翻,太太说:“我的东西生生的都被你当的完了,这会子还不饶我!”一头数说,一头号啕痛哭起来。邹太爷只是满屋里搜寻东西,被太太看见,一把拦住道:“这里头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条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门了!”邹太爷那里肯依,夺了就走。太太索性躺在楼板上一直哭到半夜。

后来刘中丞因为一件公事想起他来,着实地记挂,就派了前番报喜的那个巡捕到公馆里瞧他。那巡捕见了他,着实地将他宽慰,又说:“那日中丞说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谈得半天就变了卦?”戴大理忙问:“周某人说我甚么?”巡捕便把周老爷同刘中丞讲一番说话,统统告诉了戴大理。毕竟戴大理胸有丘壑,听了此言,恍然大悟,“何以那天晚上,酒席台上一声也不言语?这个人竟如此阴险,实在可恶得很!”想罢,不由咬牙切齿地恨个不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分两头。说王道台送罢和尚回来,管家来回:“前天来的那个邹太爷又来了。晓得老爷明天一准动身,昨天一早就跑了来,一直挨到昨半夜里两点钟才被家人们赶走的。今天一早又来。他说老爷亲口答应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递条子说差使。”王道台道:“从前张朗斋张大人做山东巡抚的时候,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禀见,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有些人他不想给他差使,见了面却十二分客气。他老人家说:‘我已经没有差使派他,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汤,也不至于十二分怨我了。’我就学他这个法子。”管家道:“据小的看,这位邹太爷鸦片烟瘾来的可不小,那里还有上衙门的工夫。”王道台道:“现在做官的人那一个不抽大烟。”

【注释】

话说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爷去见王道台,王道台听了说:“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务来了!”周老爷道:“听说他是陶子尧的内兄。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职来见大人。亏得和尚打圆场,所以同了他来。”王道台未及回言,和尚已经进来了。王道台只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旧坐下了。和尚却是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叫他坐,见王道台先坐了,方才斜签着坐下。王道台问:“几时来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尧陶老爷是舍妹丈,这回是送舍妹来的。大人跟前,一向少来请安。”岂知王道台只是不睬他。和尚赶紧言归正传。才说得半句“舍妹丈这个差使……”王道台已经端茶送客。也不等和尚说,他先说:“我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好在我们周老爷不走,把银子替他存在庄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和尚只好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见了妹子还要摆阔,说王道台同他怎么要好,他妹子信以为真。和尚又问:“妹夫到底回来没有?”他妹子含着一包眼泪,说:“那里有他的影子!”和尚道:“倘若找不到,只要找到上海道里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场上的官交代了包打听,是没有找不到的。”

违拗: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