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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怕老婆别驾担惊 送胞妹和尚多事

陶子尧拆开看过,忙对来人说道:“我这里却还没有接到电报。他这信息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听说是个票庄上朋友说的。据说王观察那边昨天已经接着山东电报,机器照办,不够的银子由山东汇下来,连王观察出洋经费也一同汇来。”陶子尧道:“我说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没有来。”话言未了,齐巧电报局里有人送报到来。陶子尧赶紧翻出看时,果然是他姊丈打来的电报。上说机器能退即退,不能退照办。机器一到,叫他赶紧回山东销差。陶子尧自是欢喜。又写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约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饭。

陶子尧果然在栈房一连住了三天,每天是一早出门,至夜里睡觉方回,他是怕王道台派人来找他讨钱。一天正在南诚信开灯,只见他当差的喘吁吁地赶来,说:“栈房里有个人拿一封信,说有要紧事情,立逼小的出来找寻老爷。”陶子尧跟了管家就走。走进客堂一看,原来是仇五科行里的朋友,拿了一封五科的亲笔信。

却说仇五科那里,一面送信与陶子尧,一面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里,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现在的事情总算被我们扳过来了,但是犯不着便宜姓陶的。”魏翩仞道:“现在总共是一万出头银子的货,上头倒报了四万。”仇五科道:“山东汇来的银子,依旧要在他手里过付,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魏翩仞道:“他一共有两分合同在咱手里:一分是前头打的,是二万二千银子;一分是第二次打的,上头却写的明明白白是四万,虽说是假的,等到出起场来,不怕他不认。他能够放明白些,算他的运气。若有半个不字,我拿了这两分合同,一定还要他找二万二出来。”仇五科道:“有两分合同,要两分钱,就得有两分机器。”魏翩仞道:“他多办一分,我们多得一分佣钱,不过不能像四万头来得容易罢了。”仇五科听了有财可发,便催魏翩仞去问陶子尧山东银子几时好到,叫他照付。

当下出得门来,魏翩仞便问他:“刚刚那个电报,到底是那里来的?”陶子尧叹一口气道:“不要说起,是绍兴舍间来的。兄弟在山东洋务局里当差,每月的薪水家姊丈一定要替我扣下十两汇到舍间,作贱内的日用。等到兄弟奉差出门,这笔薪水已归别人。家姊丈以为兄弟得了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人。这是兄弟荒唐,初到上海只寄过一封家信,一块钱也没有寄过。家里贱内倒来过五封信,所以他急了,发了一个电报给我,还说日内就要到上海来。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兄弟此行,本来想要带着搬取家眷,齐巧她来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来,这事情自以不办为是。”当下又闲话一回,彼此分手。

再说陶子尧自从接到电报,甚是开心。一面想:“王道台那里我明天须得去见他一见。仇五科能够叫他洋东打怎们一个电报去,山东官场就不敢不依,可见洋人的势力着实厉害。将来托他们写封把外国信,只怕比京里王爷、中堂们的八行书还要灵。”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无情的人,是我没有钱,亏负他。大约山东又汇来二万银子,照机器的原价只有二万二千两,这里头已经有我一个扣头,余下的一万八,是魏翩仞、仇五科两个人出力弄来的,少不得要谢他俩一二千银子。”想到这里,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经回来。说:“小的到得魏老爷那里,魏老爷齐巧打仇老爷那里回来,停刻一品香准到。”陶子尧点点头。又问:“魏老爷还说些甚么?”管家说:“魏老爷问老爷这两天还到同庆里去不去,小的回说不去。”陶子尧听了无语。

歇了半天,方向新嫂嫂说道:“不是你说要嫁给我吗?”新嫂嫂道:“还有呢?魏老,勿是倪说话勿作准,为仔俚格仍点靠勿住。嫁人是一生一世格事体,倪又勿是啥林黛玉、张书玉,现在租好仔小房子,搭俚住格一两节,合式末嫁拨俚,勿好末大家勿好说啥。魏老阿是?”魏翩仞笑而不答。新嫂嫂道:“倪又勿要耐做啥哑子。倪末将来总要嫁拨俚格。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铜钱也呒不,耐盾俚格阿靠得住靠勿住?”陶子尧心上想:“自从我到此地,钱也化的不少了,还说我不给他钱用。”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新嫂嫂道:“耐为啥勿响?”陶子尧道:“我没有钱,叫我响什么!”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时拌起嘴来,魏翩仞只得起身相劝。正在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陶子尧的管家送上一封电报信。接在手中一看,见是绍兴来的,陶子尧不免心上一呆,连忙拆开,立刻叫人到书铺里买到一本《电报新编》,独自一个坐在方桌上翻一个,写一个。魏翩仞问他那里的电报,他只是不说。当下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着一同走。新嫂嫂也不挽留。

陶子尧寻思道:“前头是我无钱,如今有了钱,各色事情就好商议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旧去叫局,他若留我,乐得顺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明天山东的钱到手之后,索性租一所五楼五底的房子,场面也好看些。然后托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倘若把这事办好了,这里有的是招商局、电报局,弄个把差使当当,快活两年再说。”正想得高兴时候,忽见管家带进一个土头土脑的人来。陶子尧一见,认得是他表弟周大权。周大权打着绍兴白说道:“阿哥,阿嫂来东哉。东来升栈房里。”陶子尧道:“还有甚么人同来?”周大权道:“还有个和尚同来。”陶子尧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因这位陶子尧的太太,著名的一个泼辣货,后来他丈夫在山东捐了官,越发把他扬气得了不得。此番太太常常听见人说,上海婊子极多,今见陶子尧不寄银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他太太一定要亲自到上海来找他。因为没有人伴送,他婆婆把自己的内侄周大权找来伴送,齐巧他娘家哥哥——在扬州天宁寺当执事的一个和尚,法名叫做清海,这番在寺里告假回家探亲,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顺便趁宁波轮船上普陀进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约他同行。陶子尧因他是出家人,很不欢喜。时常说他太太同着和尚并起并坐,成个甚么样子。太太指着他脸骂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并起并坐,不去偷和尚,就留你的面子了!”陶子尧听了更气得像蛤蟆一样。当下就同表弟周大权说:“你表嫂既然来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轿子接到此地一块儿住。你也同来,那个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栈房里。”周大权诺诺连声。陶子尧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鱼面给周大权吃,吃完之后,便叫管家同了轿班抬着轿子去接太太。

又过了两天新嫂嫂只是催他寻房子。陶子尧便去请教魏翩仞这事怎么办法。魏翩仞道:“到底子翁的艳福好。”陶子尧道:“他一定要嫁我,说明要红裙披风全头面,还要花轿小堂名。但是另外要我二千块钱,也不晓得做甚么用,问他也不肯说,翩仞哥,你替我想想。”魏翩仞道:“这须得问过新嫂嫂方好斟酌。”两个人便一同来到同庆里。见面之后,新嫂嫂劈口便问:“房子阿看好?”魏翩仞道:“恭喜!你们两家头的事情,有些话不好当面说,等我做个现成媒人罢?”新嫂嫂道:“媒人阿有啥挨上门格?倪搭俚现在也勿做啥亲,还用勿着啥媒人。”魏翩仞一听不对,便对陶子尧说道:“怎么说?”陶子尧忽见新嫂嫂变了卦,不觉目瞪口呆。

刚才出得大门,陶子尧正在房里寻思,说:“偏偏今儿有事,他来了,真正不凑巧!”话言未了,忽见茶房领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和尚赶了进来。茶房未及开口,那女人已经破口大骂起来。陶子尧定睛一看,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舅子。太太见了他,不由分说,先号啕痛哭起来。陶子尧发急道:“有话好说,这像什么样子?”连忙叫茶房替太太泡茶,打洗脸水。太太一手拦住他胸脯只是不放,嘴里说:“人家做太太,熬得老爷做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说这两年多在家里活守寡,如今越发连信都没有了。那里跟得上你心爱的人,什么新嫂嫂,旧嫂嫂!听说你这个差使有十几万银子,现在都到那里去了?”陶子尧辩道:“你不要听人家的胡说!”又听太太说道:“你做了事还想赖!”陶子尧道:“那里来的见证?”太太道:“你别问我,你去问问谢二官再来。”

这里新嫂嫂见陶子尧这几日手头不宽,心上未免有点不乐。这天因为催陶子尧替他看一处小房子,陶子尧推头这两天身体不快,新嫂嫂便嗔着说道:“倪格偏差一句是一句,说话出仔嘴,一世勿作兴忘记格。耐格声说话,阿是三礼拜前头就许倪格?”陶子尧道:“我怎么说话不当话,不过要等我身体好点。彼此相处这多少时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的?”当下又闲谈一回。

陶子尧一听谢二官很熟,一时想不起来。齐巧去接太太的管家,因为接不着已经回来,听见太太说谢二官,就接嘴道:“老爷,不是常常到这里,身上穿的像化子似的那个人?有时候问老爷讨钱,说同老爷是乡亲,老爷从前还用过他家的钱。小的并问过他‘贵姓’,他说‘姓谢’。”陶子尧道:“我会用人家的钱!搬是非,造谣言,如果看见他再来,就替我交给巡捕。”太太道:“啊呀!你使人家的钱还算少!你那年捐官的时候,连我娘家妹子手上一付镀银镯子都被你脱了下来凑在里头。”其时栈房里看的人早哄了一院子。还是同来的和尚看他们闹得太不成体统了,只得竭力相劝,好容易把他俩劝开。太太三脚两步,走进房间。陶子尧在外间,低下头一看,原想穿件新衣裳到一品香请客的,已被太太的头弄皱了一大块。又想起一品香已约下魏翩仞,一人走出栈来,踱到一品香,刚巧遇着翩仞,两人先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遍,魏、仇一边如何办法,魏翩仞因他银子尚未到手,一时暂不说破。席间陶子尧将刚才在栈房里大闹的话,全行告诉了魏翩仞。魏翩仞见他无精打采,就撺掇他叫局。陶子尧连忙写票头去叫。吃不到三样菜,果见新嫂嫂同了小陆兰芬进来。新嫂嫂板着面孔,陶子尧也不好意思同他说话。倒是魏翩仞竭力替他拉拢,说:“陶大人的银子明天好汇到了,这一次是不会搭你浆的了。”陶子尧正在得意,细崽来说:“六号里来了一个女人,同了一个和尚吃大菜。那个女人自说姓陶,又说‘我们老爷今天也在这里请客’。”陶子尧听了陡然变色,便说:“这夜叉婆我走到那里,他跟到那里!”说完说了声:“翩哥,我们再会罢!”拔起脚来,一直向外下楼而去,新嫂嫂同了兰芬也只好就走。魏翩仞站起身来,走到六号门口张了一张。只见果然一个女人同了一个和尚在那里吃大菜。且说陶太太同他哥在栈房里,晓得陶子尧在一品香请客,一定要叫局热闹,意想拿住破绽,不提防陶子尧逃走无踪。一时回到栈内,等到两点钟,不见老爷回来。后来料想一定是在窑子里过夜,气得太太足足骂了一夜。到了次日天明,太太一定要到新衙门里去告状,闹得他哥劝一回,拦一回,好容易把他劝住。

且说陶子尧自从王道台问他要合同收条又没有,天天躲在同庆里小陆兰芬家,专候仇五科行里的回信。一天魏翩仞来说:“外国总督那里已有回电,准了行东的电报,允向山东官场代索赔款。”陶子尧听了,又是惊,又是喜。惊的事情越闹越大,将来不好收场;喜的是有了外国人帮忙,只要机器不退,我的好处是稳的。但是一件,前头跟翩仞借的几百银子,看看又要用完,心内十分踌躇。面子上只好敷衍他,说:“这件事情若不是翩仞哥、五科出力,但愿他们连四万头一同赔了过来,补补你二位的辛劳。”翩仞道:“但愿如此更好,但是五科说过:‘不准他退机器是真的,至于赔款一层,也不过说说罢了。’”当下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别去。

看看日已正午,长春栈里的王道台打发周老爷来说,山东的银子已到,太太听见了,出来说:“有银子交给我,交不得那个杀千刀的。”周老爷看了好笑,问了管家才知道是陶子尧的太太。当下陶太太一定要自己跟着周老爷到长春栈里去见王大人,又亏得和尚出来打圆场,说:“王大人是我们妹夫的上司,还是我出家人替你走一遭罢。”周老爷只得说“好”。和尚便叫管家拿护书,叫马车,穿了一件簇新的海青,到长春栈里去拜王大人去。究竟此时陶子尧逃在何方,与那清海和尚如何去见王道台,且看下回分解。

话分两头。且说王道台在上海栈房里,正为着讨不到钱,心上气恼。这日饭后又要打发周老爷去催。刚刚跨出房门,只见电报局送到电报一封,上写着是山东打给王道台的。王道台拆开看时,原来就是陶子尧姊夫发来的。上面写的是:“上海长发栈王道台:陶子尧所办机器,望代商洋人,可退即退,不可退即购。不敷之款及出洋经费另电汇。至洋行另索四万,望与磋磨勿赔。事毕,促陶子尧速押机器回省。乞电复。”下面还注着陶子尧姊夫的名字,王道台看到电汇出洋经费一句话,连忙回头叫周老不必再去,又说:“既然是他令姊丈的电报,应得去通知他一声。”周老爷道:“他那里得了信,自然会跑来的。”王道台道:“你说的不错,等着他来也好。”

【注释】

陶子尧的姊夫下来,立刻就到电报局打一个电报给自己舅爷,叫他赶紧把事办好,回来销差;又打一个电报给王道台,面子上总算托他费心。王道台出洋经费,另外由山东拨汇。其实王道台只要自己出洋经费有了开销,落得做好人,就是陶子尧真个有大不了的事,他早已帮着替他遮瞒了。

撺掇:怂恿。

却说署理山东巡抚胡鲤图胡大人,正在那里愁眉不展。忽见巡捕官拿进一封外务部的电报,以为一定是那桩事情发作了,等到拆开来一看,才知道是桩不要紧的事情,于是把心放下。对着司、道说道:“将来我兄弟这条命一定送在外国人手里!”还是陶子尧的姊夫——洋务局的老总,说道:“外国人的事情是没有情理讲的,职道自从十九岁就当的是洋务差使,手里大大小小事情也办过不少,从来没有驳过一条。这陶子尧是职道的亲戚,年纪又轻,阅历又浅,现在头一件就是叫他同外国人打交道,怎么办得来呢。职道的意思,就请大人打个电报给王道台,叫他就近把这件事弄好,办好的机器,如果能退,就是贴点水脚,再罚上几个,都还有限。倘或实在退不掉,也只好吃亏买了下来。至于另外还要赔四万,外国人也不过借此说说罢了,我们亦断乎不能答应他的。”胡大人道:“到底老哥是老洋务。好在陶某人是令亲,这件事只好奉托费心的了。”说完端茶送客。

海青:方言。大袖长袍。